柒拾叄 餘暉
2024-09-14 12:08:51
作者: 揺冕
柒拾叄 餘暉
蜿蜒的山路,青年就這樣立於光下,身姿筆挺,宛若青松,定定看向站在樹影斑駁中的他們。
不同於站於光中的弋痕夕,枝杈上樹葉裁剪光斑破碎,山鬼謠有半隻眼睛隱匿於灰色的陰影中。
身側的沈南清微微睜大眼,並不意外地喚了聲:「師叔?」
」弋痕夕。」山鬼謠半笑般開口,目落於他眼底的遲疑與猶豫,「十一年過去,你還是這麼婆婆媽媽。」
半笑的譏誚無非是在指他有話不說。弋痕夕嘆息一聲,闊步上前,拉進距離後,用眼神打住自己師侄探詢的目光。
「我自認為和以前不一樣,山鬼謠。統領讓我來找你們,」他說著,「當然,還有一件事——」
「想問什麼?」山鬼謠語調平緩:「你有問,我可未必有答。」
這樣的開展似乎已經出現無數次。山鬼謠的回答他顯然不意外。
「不,」弋痕夕慢慢搖頭,「我不想問你什麼。只是一些話。」
天地陡然沉靜下去,兩雙眼睛眼錯不眨地看他。暗藍的瞳仁里情緒翻湧著,鐵灰色眼瞳里的古井無波,卻仿佛似石投水,平靜的表面緩緩開裂。
「這些年,辛苦你們。」他說完頓了頓,半晌後,語氣澀然,「還有,老師的死——不是你的錯。」
舊時隱秘的傷疤被揭開,陡然曝露於日光下,白髮人影猝不及防,有一刻的松怔,僵直的肌肉繃緊又鬆開。開口時,聲音近乎啞破失聲:「你……」
山鬼謠急急停住,像是在電光火石間思考良久。許久之後,他找回自己的聲音,自然地試探:
「可別告訴我,這種論調是你自己在憑空想像。勇氣可嘉。」
「有些事情,只需要鉤子,答案便會昭然若揭。」弋痕夕無視他之前的話,一字一句:「七星冢五鼎封禁,入侵玖宮嶺時未使全力,藏於昧谷地底的神墜,無極之淵對假葉出手,再到後來幫我們恢復記憶,恢復破陣統領。這些——是其一。」
「其二?」
「其二。」弋痕夕目光落於沈南清身上,她幾乎是在瞬間屏住呼吸:「——其二,一年前的無極之淵,窮奇想要復活她體內的誰?調離玖宮嶺的那三年,南清,你為什麼在調查零的意識可不可以附體俠嵐?——山鬼謠,你為什麼在那時突然暴起殺了她?」
「…其三。」
「——其三,無極之淵的後手是你和你的神墜,鈞天殿廣場與汰作戰,統領留的後手依舊是你。這些重要的事情都交付你手,如果山鬼謠你真的是叛境俠嵐,統領為何會相信你,對你托以重任?」
沈南清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山鬼謠默了默,「可別告訴我,還有其四。」
「……其四。」弋痕夕斂下眼,「基於你是臥底的基礎上,那年雨夜,老師帶著神墜拖著病體趕往桃源山……」
他沒有繼續說,而是默默地停在那裡。山林寂靜斑駁的光影里,答案昭然若揭。
過去十年裡,伴隨著恨意一同肆意生長的,還有對自己軟弱的仇視,以及深深的不解。
弋痕夕偶有疑竇乍起的時候,但每每捋至那個雨夜——那個師父離開的雨夜,這些橫生的疑思最終會因為不解而轉變為深可刻骨的恨,於他自己也未察覺的角落裡滋生催養著他對自己無能的仇視,質問自己為何還心有遲疑。
山鬼謠站在原地。一大連串的話,擺了明地指他是臥底,隻字未提破陣。他聽完後沉默許久,不知是何情緒地鼻中嗤笑一聲:
「說了這麼多,都是你自己的猜測,憑空想像罷了。」
弋痕夕恢復神色,只說:「猜測,未嘗不是一種事實。」
「——更何況責怪自己是為哪般,真正該恨的是零。」
像是被破舊的棉絮堵住喉嚨,過了許久許久,山鬼謠似乎嘆息一聲,很輕微,近乎難以察覺,只有胸前的幅度略略松釋地起伏:「弋痕夕,不是統領找我們麼?帶路吧。」
說完,他拍了拍身側呆愣的沈南清。沈南清如夢初醒。她從弋痕夕的話中恍惚過來,怔然於此刻頗有些沉冤得雪意味的氣氛。
少年摯友誤會終解——這一刻真正來臨,並沒有想像中的那般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的心路歷程,也沒有盪氣迴腸的酣暢淋漓。只是平靜地駐足於光影中,平和地解開那團打了結的線,平靜地接受了答案。
「走吧走吧。」她忽然笑起來,拽過倆人的胳膊,與從前在玖宮嶺時那樣拖著他們往前走:
「統領還在等我們,我們路上好好談。」
·
破陣分開與他們倆談話。
沈南清步入山崖迴廊,在破陣面前停下:「統領,您找我。」
闔目養神的老者睜開眼,神采奕奕,絲毫不見料理玖宮嶺現下瑣事的疲態:「南清啊,你來了。」
「嗯。」
「有一物,拖欠了多年,是時候該給你了。」
破陣揮手一擲,一個圓形物件模糊影子在空中划過一道金褐色的弧線,沈南清近乎是下意識地擡手接住。
她慢慢地攤開掌心,一枚嶄新的圓形俠嵐碟靜靜躺在掌中,在斜照而來的日光下泛出淡淡金光。
正『木』背『陽』。
是遲來了八年的太極俠嵐碟。
「本來是多年前就該給你的,如今總算是補上了。沈南清,祝賀你,成為太極俠嵐。」
腰間一直懸掛的陳舊俠嵐碟漸漸流溢出暗光,伴隨著八年停滯,止步不前的腐朽氣息,徹底消散在微風裡。
溫涼的鋥亮金屬逐漸染上她的體溫,沈南清飛快而輕地眨眼,強壓下眼眶中的熱意。她將俠嵐碟牢牢貼於左掌掌心,複雜的紋路貼近她左手中那枚俠嵐印記,聲音有些顫抖:
「名為守護的道路,我從未後悔走過。」
「好…好……」破陣欣慰,聲音微抖,「玖宮嶺有你們,我便放心了。」
點頭後,他感嘆地開口:「無極之淵一戰,我本以為你毫無生還可能,但看到你現在好好地站在這裡。峰迴路轉,好,真是太好了。」
「疏桐已死,也算是對楊井村的村民有了交代。」沈南清將俠嵐碟掛於腰間,「現下還有最後一個三魂,是幽或者霜,統領,您接下來打算……」
「重鑄神墜,徹底消滅窮奇。」
「是!」
看著她鄭重而認真的神情,老者目光漸漸柔和:「——拋開這些,你與山鬼謠終於可以恢復身份了。」
「……」沈南清沉默,感覺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老師身上有曾經假葉留下的線索,這麼多年來,他雖然找到了切斷聯繫的辦法——」
她頓了頓,斟酌著婉言開口:「但以老師的性格,縱使恢復身份,他也會先找個清淨地方避一避。」
「你呢?你是怎麼想的。」
沈南清想了想:「如果恢復身份,我也會找個清淨的地方先避一避。多年來在昧谷,人際關係簡單,這種會引起風波的事,我有點……」她沉默了會兒,「承受不住。」
「哈哈哈,」破陣和藹地笑起來,「南清啊,若不是大戰在即,我很樂意做你們的司禮——倘若你們願意的話。」
明明已經是二十七歲的人,沈南清自認為如今臉老皮厚,但還是沒忍住耳廓發紅:「…我…他……我想我們會很高興您能來。」
破陣點頭:「好。去將山鬼謠叫來吧。」
「是。」
沈南清恭敬地後退幾步,才轉身離開迴廊。走至迴廊的末端,山鬼謠正抱臂斜倚在深色列柱上,弋痕夕與浮丘站於他左側,正在聽面前的人說話。
看見她來,山鬼謠微微偏過頭,弋痕夕頓了頓,浮丘嘴角噙笑,單手撐在腰側。
高大的常綠樹下,夕陽將樹影拉成了一道長長的影子。
金燦燦的落日餘暉中,窈窕的墨綠身影背對著她。似有所察,那背影的主人緩緩轉過身來,如墨般沉靜的眼中一愣,接著湧現出久違的欣喜:
「南清?」
「雲丹師叔,」沈南清輕喚,
「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