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柒 死亡

2024-09-14 12:08:27 作者: 揺冕

  伍拾柒 死亡

  短暫的一生中,最快樂的是什麼呢?

  沈南清不止一次地想過這個問題。

  昧谷的六年潮濕而苦澀,仿佛哪裡都陰暗長滿著青苔。

  所以,在那六年裡,最快樂的時候是怎樣的?

  她苦思冥想不得答案,回憶像是被弄潮發霉的書頁一樣,她不再記得翻開裡面是什麼內容,只記得打開時那發霉的潮濕氣味,苦澀而難聞。

  

  有很多人都走了。

  左師、相離、夜陽、擾龍、申屠……

  有些死在她的面前,有些死在無名的角落。

  他們再也無法回來。

  死後會有極樂世界麼?

  沈南清不知道。

  出發前往無極之淵的前夜又起暴雨,狂風呼嘯捲起木桌上的箋紙。

  直至筆尖濃墨滴落,暈開一點,她也沒能寫下一個字。

  想說的話太多太多,可當真要落筆時,卻不知從何說起。

  她不知在那裡盯著箋紙多久。

  直到蠟燭即將燃盡。

  最後,未書一字的箋紙被她用燭火點燃,灰燼飄散在風中。

  出發前夕,天際仍舊一片鉛灰,沒有撥雲見日。

  正如同他們一敗再敗的計劃。

  這次也沒能成功實行。

  三顆神墜牢牢嵌在地上,任憑沈南清怎麼拽都紋絲不動。

  忽地,她聽見了那顆來自昧谷地底的神墜破風而來,甚至挾來了翩然而墜的花瓣,如利刃在雨夜切開雨幕,仿佛切開黑暗一樣。

  ——卻在她以為希望真的到來的那一瞬,天地開始搖晃。

  那一剎卻好像過了許久。

  明明一切都快好起來了。

  明明離成功那麼近。

  明明離幸福只有一步之遙。

  明明……

  滔天的颶風席捲一切,驚雷的轟鳴聲中,她看到了漫天的無邊紫雲。

  渾厚零力從天而降,如同終結一般,降臨在這群以為看見希望的人身上。零力的爆炸過後,沈南清的眼前昏暗下去。她拼了命地咬住舌尖,直至口中一片血腥,才將自己從昏迷的邊緣拉回。

  那個她曾照料了兩千個多個日夜的女孩,那個她曾以為即將與家人團聚的姑娘,此刻身滿布零紋。她成了窮奇。

  沒有寰轉的餘地了。

  她看見它走近她,看見自己的身體被高高的懸起,看見自己自戕的動作被窮奇阻撓,看見山鬼謠從昏迷中轉醒,看見他正注視著這裡的一切。

  她的元炁只夠掙脫一次窮奇的束縛。

  狂風之下,一切都安靜下來。

  沈南清無比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山鬼謠穩住搖晃的身體,像是突然明白她將做什麼:

  「沈南清……!」

  沈南清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以被喊得這麼像悲鳴。

  好像一切都要完了,但還留存著一絲希望。

  對不起。

  她粲然一笑:

  「山鬼謠。」

  左手掌心的俠嵐印浮現出複雜的圖案。

  「我命令你:」

  縷縷元炁正攀爬過他的手臂蜿蜒而上。

  「——殺了我。」

  那曾在疏桐記憶中窺見的,曾存在於上古時期的古老契約,帶著無法抵抗的力量,驅使白髮青年舉起手,納炁,強烈的金光即將沖向自己愛人脆弱的心臟。

  他從未覺得世界如此灰暗過。

  他從未聽到自己的心臟如此哀鳴過。

  「你真殘忍……」

  他額角青筋暴起,冷汗正順著鼻樑慢慢地落下,渾身微微鼓起的肌肉正在昭示他在對抗她的懇求。

  「拋下一切,自己犧牲,這算什麼……?」

  山鬼謠的聲音在劇烈地抖,甚至隱隱有了從未有過的哀求,

  「一切都還有轉機,不要這麼做,不要就這麼赴死……」

  不要這麼殘忍。

  不要就這麼丟下我。

  沈南清沒有回答。

  疾風吹散開她的長髮,眼中的冷光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燒。

  「窮奇。」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她在風中狂笑起來:

  「來看看身為俠嵐的覺悟吧。」

  勁風呼過,全部元炁豁然釋放,巨響過後,瞬間如同猛獸般撕碎一切阻撓!

  她脆弱的胸膛毫無保留地暴露在空氣中。

  剎那間,沈南清感覺有什麼東西擊穿了她的心臟。

  她看著消失在自己胸口的白金色光,有些發怔,卻又很平靜。

  她甚至注意到了地面上歪歪曲曲的細密裂痕,詭異地扭動,好像它們有自己的終點。

  一切都變得好慢好慢,身體也慢慢向後倒去,倒向那無盡的黑色深淵。

  墜落下去的前一刻,她看見了山鬼謠慌亂想來抓住她的身影。

  眼中是她從未看過的絕望和惶惶。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落在她的眉間。

  可山鬼謠太慢了,沈南清本以為他能攥住些什麼,可即使他拼盡全力,卻也什麼都沒得到。

  命運極少眷顧本就坎坷的人。

  不斷地下墜中,深紫色的天變成了小小的一點,她的愛人也消失不見。

  沈南清本以為自己會化成一捧螢光消散在深淵裡。

  但靈魂好像越來越輕,輕到她可以掙脫開那具冰冷的軀殼,遙遙地望著『她』消失在黑暗中。

  因為生前濫殺無辜,所以即使是死後,也無法像別的俠嵐一樣化成螢光麼……

  周圍的空間開始扭曲,像走馬燈一樣,展示她短暫的一生。

  兒時父母早逝,空留一屋茅草,她靠乞討茍活。

  九歲那年,茅屋為秋風所破,她躲在黑暗的角落中瑟瑟發抖。也正是那一夜,深淵凝視著她,真正的噩夢降臨在她的頭上。

  偶有醒來的時候,會在梧桐樹上用刀刻自己的名字。

  每一刀都像是絕望的吶喊,像是深陷泥潭只露口鼻的哀鳴。

  再後來,是她像一張白紙一樣在鈞天殿醒來。接著認識了許多人……

  沈南清有些恍然。

  原來如此短暫的一生,可以認識這麼多人,完成這麼多事。

  她的靈魂繼續在黑暗中飄蕩。沉沉浮浮中,沈南清看到了左師。

  他仍舊是死去時的那副模樣,看見她時,眼中滿是錯愕:

  「……南清?你為什麼在這裡?」

  可她沒有看他,她在看遠處那團灰暗的光。

  黑暗中,那裡就像一團被揉起來的畫布一樣,滿是皺巴巴的色彩,詭譎而怪誕。

  歪歪曲曲的桃源鎮,下著歪歪曲曲涼意不減的雨。山鬼謠就像一尊靜默的雕塑一樣,沉寂在雨里。他的面前有一團黑影,在雨里詭異地蠕動。

  場景猝然浸入黑暗。

  身側的左師沉默了許久。

  最後,他塞給沈南清一盞燭火,輕輕地推了一把:

  「去吧。」

  沈南清渾渾噩噩上前,過了會,又腳步飛快,直到最後小跑起來。

  她越過身側模糊的不斷言說的黑影,跨過那一步之遙,牽起山鬼謠的手腕,帶著他往外走。

  害怕他下一刻會消失在她的黃粱一夢裡,沈南清急切地說:

  「你放心,我在這裡……」

  她停頓下來。

  身邊什麼都沒有。

  剛剛還在眼前的一切,猝然消失了。

  只留下了深不見底的黑暗。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