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2024-09-14 11:43:51
作者: 洛岸
第108章
為了打造親民和善的形象, 出身貴族的政客們往往會投資一些能夠體現關懷民生的慈善事業。
福利院是格外合適的選擇,在鮮花、陽光和孩子的襯托下,再冷硬的人都能顯出兩分溫情來。
在這方面, 三十多年前, 剛剛於政界嶄露頭角的莫晤沉比其他政客更加苦心經營。
他沒有選擇主星那些本就條件不差的福利院做做樣子,而是精挑細選了一所遠在第三星區、瀕臨破產的福利院。
「那個時候, 他確實是我們的救世主。」
時至今日,阿查也很難說自己真的憎惡莫晤沉。
「在他來之前, 每個月那一點微薄的補助都被老院長扔進了賭場。要是莫晤沉沒有對我們伸以援手,我們所有人都遲早會被賣給拍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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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最感激莫晤沉的人就是阿余姐姐。」
阿查看向莫歲,他眼神惆悵空洞,顯然是在回憶過去。
「那時她的年齡比現在的你還小一些, 她只有十七歲,卻是十幾個孩子裡年齡最長的。阿余是我們所有人的姐姐, 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媽媽。」
對阿余來說, 愛上莫晤沉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他比她大十二歲,是唯一一個把她視作需要被照顧的小女孩的成年人。他沉穩俊朗, 更善良可靠, 除此之外,這位在主星叱吒風雲的政界新秀, 居然還會笨拙地向她學習該怎麼給孩子們講睡前故事。
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裡,莫晤沉每個月都會按時來到福利院, 與孩子們同吃同住。
日子越過越好,阿余也將自己的心思隱藏得很完美,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莫晤沉有沒有對她動過心,她從來沒有奢求過這個。
後來, 突然有一個月,莫晤沉沒有來。
阿余在門口等了整整一天,直到裙擺被凌晨的重露徹底打濕,她才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房間。
打開屋內由莫晤沉資助購買的多媒體屏幕,阿余在早間新聞里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張臉。
莫晤沉結婚了,結婚對象是主星一位擁有皇室血統的公爵獨女。
莫晤沉的妻子名叫梅薇思·柯兒·倫納德。
那天,阿余反覆讀了這個有些拗口的名字很多遍。
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優雅高貴的女人能同時擁有兩個令她羨慕的身份呢?
她不僅擁有一個有名有姓、完完整整屬於她自己的名字,還可以被其他人稱作「莫夫人」。
而自己,只是無人問津的阿余而已。
她是慈善新聞上出現在莫晤沉長長資助名單里一個短小的二字詞語,是盛大的婚禮進行曲中一個微不足道、無需在意的錯音。
阿余並不討厭梅薇思,恰恰相反,她覺得這個世界上肯定沒有比梅薇思更完美的女性了,所以她才會擁有完美的一切。
那時候,阿余會準時收看所有梅薇思參與的綜藝節目,她學習梅薇思分享的食譜、聽梅薇思在中心音樂廳演唱的錄音帶、攢錢購買梅薇思同款的禮服。
她通過屏幕里光鮮亮麗的梅薇思窺見那個於她而言遙不可及的世界,幾乎分不清自己愛的究竟是莫晤沉還是梅薇思。
莫晤沉在政壇風生水起,不再需要刻意包裝形象以獲支持,他再也沒有來過第三星區。
如果沒有異獸的入侵和星樞的搶掠,阿余或許會一輩子都待在第三星區這所小小的福利院,只永遠遙望著她的兩顆星星。
變故發生在八年後。
當黑壓壓的喪鴉群在星球上空盤旋不落時,阿余還沒有察覺到,她不夠幸福卻起碼安穩的世界即將覆滅。
雜食性的惡禽垂著腐臭的涎水,吃掉了花草糧食、吃掉了房屋建築、甚至吃掉了四處逃竄的居民。
可這場天災並沒有擊垮阿余。對邊遠星區的人民來說,不可預料的異獸入侵是隨時可能發生的,她沒有就此屈服。
「阿余姐姐是個很神奇的人,她的生命力總是那麼旺盛。我那時候只有13歲,她在我眼裡簡直像個超人。」
阿查笑了笑,眼中盛滿破碎的星光:「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弄到那麼多張長途航票的。」
家園被喪鴉占據後,原本發展還算不錯的福利院又只剩下了十幾個孩子。阿余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一沓可以遠渡第五星區的星際船票,要帶所有的孩子一起離開。
「我還記得船票上寫的出發時間。」
阿查回憶道:「5月8號,23點14分,我的座位號是F區17排H座,阿余姐姐的座位在我旁邊。」
雖然比第三星區更加偏僻落後的第五星區未必是好去處,但那裡至少暫時安全。
阿余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活下去,她在哪裡都可以笑著生活。
「可是。」
講到這裡,阿查的眼中湧起難以抑制的恨意,手指和嘴唇都在顫抖,他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放鬆死死咬住的牙關。
「那天凌晨,星樞的航艦降落在了本就近乎荒廢的星球。」
那時候星樞的規模還沒有現在龐大,業務也不像現在成體系,基本就是個由一群燒殺搶掠的流氓勾結而成的草台班子。
他們想要趁火打劫,在混亂中搜刮掉這顆星球僅剩的一點油水,也就是在那一夜,阿余的生活徹底改變。
在獸潮中也不曾徹底垮塌的斷壁殘垣被付之一炬,阿余和孩子們沒有趕上那趟星際航班。
阿查不想回憶那天晚上具體都發生了什麼,總之,一夜過去,還在喘氣的人只剩下了他和阿余。
他們留下阿余是因為阿余足夠年輕漂亮,留下他則是因為阿餘一直死死抱著他。
阿查被痛苦的記憶困住,暫時停止了講述,莫歲開口,乾巴巴地問道:「……後來呢?」
莫歲的語氣聽起來很僵硬,不是因為他無法共情,而是因為他已經完全麻木,就像一台接收了過多信息的處理器,距離崩潰死機只差一線。
「又是獸潮襲擊,又是星盜搶掠,政府為什麼沒有援助?」
畢竟星樞逍遙法外的現狀是莫歲親眼所見的,所以他想當然地以為星樞當年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
「政府並沒有坐視不理。」
阿查給出的回答與莫歲預想的不同,他搖了搖頭,解釋道:
「事情鬧大之後,為平輿論,當時任職軍部首席司令的蘭德勒公爵親自處理了這件事,星盜也全部被繩之以法。」
「至於這些本該早被處以死刑的罪犯為什麼能在多年後捲土重來,抱歉,雖然我混進這裡也有些年頭了,但我沒有查出來。」
阿查緩了口氣,接著講述當年的事情:
「軍部介入後,阿余和我被救出,我那時年齡還小,因為打擊太大,精神狀態差到沒辦法進行星際遠航,所以留在了第三星區療養。而阿余爭取和返航的艦隊一起去了主星。」
聽到這兒,莫歲突然打了個寒顫,指尖不自覺地緊扣入掌心。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他隱約感到,故事即將走向失控,而自己也即將以一個不被所有人歡迎的方式登場。
分離之後,阿余與阿查依舊經常通信,方式卻不算便捷。
阿查那時住在療養院,又並沒有屬於自己的光屏,所以阿余都是將手寫信拍照傳給護工,再由護工列印信件後轉交阿查。
因此,阿查並不清楚,阿余和莫晤沉具體是在什麼時間地點重逢的。
只是某一天,阿余在信件里掩藏不住興奮地寫到,她通過了莫家聘用侍女的考核,擁有了一份自己夢寐以求的工作。
阿余沒想過要做造成他人關係碎裂的壞人,尤其她面對的還是兩個她愛的人。她想,她只要能看著莫晤沉和梅薇思白頭偕老,就算自己也做過一場美夢了。
可阿余的美夢碎裂得極其輕易。
在她進入莫家工作的第一天晚上,管家把她叫進餐廳,說夫人在和老爺用餐時不慎打翻了碗筷,讓她去把地面的垃圾收走。
任誰都能看出,那一地的琉璃碎片絕對不可能是「不慎」造成的。阿余只多問了一句夫人是不是情緒不好,就被梅薇思泄憤般扔向她的勺子砸傷了額頭。
而對於這場鬧劇,莫晤沉的處理方式只是冷冰冰地告訴她夫人發了病,然後叫來家庭醫生給梅薇思打了安定。
那天晚上,阿余在跪著撿去華貴地毯上那些亮晶晶的碎屑時,幾乎感覺她是在親手掃走她少女時代破碎的夢想。
阿余很擅長堅強地面對明晃晃不加遮掩的苦難,卻沒有任何經驗抵抗被糖衣包裹的利刃。
隨著時間流逝,阿余終於知道,「寬仁待下」的莫晤沉原來冷血無情到可以當著幼子的面射殺政敵,「優雅高貴」的女明星梅薇思每晚酩酊大醉後都會肆意打罵侍從。
新聞里那些她曾經無比艷羨的細節都是假的,莫晤沉送給妻子的「手作」禮物其實是管家統一採辦的,梅薇思也並不會做飯,分享的食譜只是隨手從主廚那裡抄來的而已。
更令阿余感到悲哀的,是她依舊愛著敗絮其中的他們。
她沒有辦法,在那些灰暗絕望的日子裡,她以他們為精神支柱才擁有活下去的勇氣。如果不愛他們,阿余不知道自己怎麼才能活下去。
「她把這些都寫在了信里。我明白她不是有意讓我知道這些的,只是除了我,那時的她實在找不到別的途徑可以略微傾倒內心的苦水了。」
阿查如此道,其實現在的他又何嘗不是當時的阿余,明知莫歲不是合適的傾訴對象,卻就是無法停止自私地向對方傾訴所有塵封腐爛的往事。
真正讓阿余崩潰的,是她後來發現,莫晤沉居然真的喜歡過她。
莫晤沉喜歡過當年那個除了笑容和勇氣一無所有的阿余,可完全利己的莫晤沉在察覺自己的感情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逃避,與梅薇思這個絕對的更優解舉行了婚禮。
在酒後亂性的那個夜晚,莫晤沉在阿余心中的形象徹底垮塌。
阿余心如死灰,她自暴自棄地將自己融入了莫宅沉重壓郁的空氣,任由事態失控,如同泥沙俱下的洪水衝垮了所有堤壩。
「她本來想自殺的,但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終於聽到阿查這句宣判般的話,雖然早有準備,莫歲還是感覺自己被當頭砸了一棒。
他不想聽了,身體仿佛啟動了自我防禦的機制,莫歲耳中持續響起令他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的嗡鳴聲。
莫歲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最好等他醒來的時候,他可以發現自己只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是什麼感情充沛的人,所以他原先只是覺得他們對自己很嚴厲,但也僅此而已了。
可阿查的話卻在告訴他,他以為的父母或許從來都沒有真正愛過他,他的出生都只是一個無人期待的意外。
「……她很愛你……為了留下你,她做了很多努力……」
阿查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進鼓膜,莫歲卻覺得他的話很荒謬。
「她如果真的愛我——」
莫歲像只應激的小刺蝟,他打斷阿查,幾乎是有些尖刻地質問道:
「為什麼從來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能夠那麼輕易地選擇拋棄我?」
「她留下我,究竟是因為愛我,還是因為我是莫晤沉對不起她的證明?」
窄小封閉的宇航艙內激起刺耳的回音,阿查的臉上無法自控地顯出憤怒。
阿余費盡千辛萬苦才保住莫歲,他沒想到莫歲居然會這樣曲解阿余的苦心。但很快,他的憤怒轉換成了深深的理解和同情。
「……阿余姐姐是我遇到過最會愛人的人,歲歲,如果是現在的你見到她,你絕對會認同我的說法。」
「在對莫晤沉和梅薇思絕望後,你是她唯一全心全意愛著的人,她愛你,不牽扯任何骯髒複雜的利益。」
「歲歲,比起像莫晤沉,你更像她。」
「在給予愛這方面,你和阿余姐姐一模一樣,我能看出來。」
望著雙眼黯淡無神的莫歲,阿查放軟了語氣,努力嘗試找到能讓莫歲暫時從壓抑情緒中抽離出來的描述方法。
「蒹葭,他的真實身份應該是你星炬杯的搭檔吧,那個叫褚洄之的青年。」
聽到褚洄之的名字,莫歲一下子失去了與人針鋒相對的倔勁,他茫然地擡眸看向阿查,灰色的眸子裡仿佛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凇。
多年摸爬滾打,阿查唯一練就的也就只有看人的本事了。
「因為你擁有可以毫無顧慮地釋放善意的能力,所以就算是蒹葭那樣本性陰鬱的人,也會無可抗拒地愛上你。」
「阿余姐姐是和你一樣的人,她或許卑微,或許無知,但她的愛絕對赤誠純粹,你不需要懷疑這一點。」
「至於阿余姐姐為什麼不想告訴你真相,她後來又是怎麼離開的。」
阿查略略停頓,示意莫歲靠近自己。
「在我的床鋪下有個密匣,你拿我的鑰匙過去,那裡面有阿余給我寫的最後一封信,你看過就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