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別放棄我啊
2024-09-14 11:11:01
作者: 威威貓七
第29章 別放棄我啊
如果讓時光倒回幾年,周安吉不一定會在初見沒多久時,就立刻被蘇和額樂這個人的溫柔性格所深深吸引。
剛剛研究生畢業的蘇和額樂,一副桀驁不馴、自信又張揚的模樣。
不懂得關心人,也不愛去照顧別人的感受,在天大地大之間,永遠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他是這片草原培養出來的為數不多的高材生,自然有他高傲的資本。
很多幼時和蘇和額樂一起念書的夥伴,長大後都因為成績平平,有的留在當地打工或者做了點小生意。
也有的像巴特爾一樣的人,直接放棄了上大學,選擇回家繼承草場,過上了和上一輩一樣的遊牧人生活。
但在內蒙古呆了十幾年,蘇和額樂早就有些厭倦了。
那時候父母身體健康,大哥留在當地幫忙操持一些家庭事務,而且家裡上百的羊群和牛算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資產。
因此蘇和額樂作為家裡最小的孩子,在畢業後沒想著要為家裡分擔些什麼,家裡人也都寵愛他,默許了他這樣做。
他學的是地理相關專業,上學的時候就跟著導師一起走了中國的不少地方。
可他覺得還不夠,他還想要走更多。
那時候蘇和額樂剛滿25歲,離開大學校園後,選擇了和三五志同道合的好友,背上背包踏上了窮游的路。
他們一起在西藏的牧民家裡睡過深冬里涼透了的地板;在蛇形的山路上出過車禍,救援的車輛直到第二天凌晨才來;在幾千米高的雪山上發過燒;在人潮湧動的機場和同伴吵過架……
也在海邊的落日金輝中騎過單車,在山高水深的谷地里吶喊,在城市的熾熱和喧囂中揮灑汗水……
25歲那年的蘇和額樂,是個有幸在這個複雜險惡的社會裡倖存過來的年輕人。
直到後來,很平常的某一天,蘇和額樂正躺在廉價旅店裡一張滿是腐朽潮氣的床上無所事事時,忽然接到了大哥打來的電話,告訴他父親躺在醫院裡,快不行了,讓他趕緊回內蒙。
蘇和額樂的父親並不是在草原上過得安安穩穩的放牧人。
或者說,如果他年輕時選擇了一輩子都立足於這片草原上,後面也不會有這些事情發生。
然而就在蘇和額樂才出生沒幾年的時候,父親選擇了離開牧區,去外面打工。
那時候家裡的條件還沒現在這麼好,要養兩個孩子,供兩個孩子讀書,父親想要給一家人更好的生活,於是在身邊好友的介紹下,去了一個煤礦當工人。
其實在蘇和額樂年幼時,對於父親這個人物的記憶就沒有很強烈。
他只記得,父親一般會很長時間都不回家。
可每次到了父親回家的日子,額吉就會做一大桌好吃的,父親還會給他和大哥帶一些草原上從沒見過的好玩意兒。
所以他們哥倆常盼著父親回來。
父親在外面當工人這件事,是在他漸漸長大之後,才對此有了一些實感。
他和他大哥一樣,是父親十幾年都出門在外這件事的最終獲利者,兩人都很爭氣,一路上到了大學,蘇和額樂還要更優秀一點,大學考到了北京去。
他們從沒在父親母親的口中聽過「供不起」這樣的話。
從他幾歲開始,到現在研究生畢業,父親當了快二十年的工人了,蘇和額樂完全接受這個事實,也從未為父親的安全和身體健康操過心——
這是他又過了幾年的時間才慢慢反應過來的事,因此也去查證過:在煤礦里幹了一輩子的人,因為粉塵過重容易患上肺癌,而且煤礦里本來就有塌方的風險。
可等他意識到的時候早就晚了。
出事那年,父親已經是個經驗很豐富的老工人了,收入也比原來翻了好幾倍。
而且他和大哥都已經畢業,父親也盤算著退休,眼看就要過好日子的時候,突然就出了事。
礦區附近的一個小縣城突然發生了地震,煤礦跟著就坍塌了,父親被埋在裡面,等救出來的時候已經快不行了。
蘇和額樂沒有見著父親的最後一面。
「以前我是不相信信仰這個東西的。」
「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地離家,想在外面闖蕩出一番天地。」蘇和額樂說,「直到父親出事之後,我回到內蒙,才發覺信仰這個東西真的不能褻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周圍太黑了,阿樂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周安吉沒在他眼裡看到太多的悲傷情緒。
他甚至還笑了一下:「想來我當初報這個專業還是受了父親的影響。」
「我額吉沒怎麼念過書,但大哥是上過學的,他想讓我學點更熱門的專業,可就是因為父親一輩子都在和石頭打交道,我才想去學地質。」
他轉過頭來看了看面前周安吉的眼睛:「我跟你不一樣,我一開始其實沒多喜歡這個專業。」
「我選它其實就是想告訴父親,我是會為了他而驕傲的,並且和他一樣,我也可以在這個領域做到很優秀。」
「可學了這麼多又有什麼用?父親出事的時候我在外面鬼混,學再多也沒能救他的命。」
「當年沒好意思說出口的那些話,現在想說也沒機會了。」
「這不怪你,阿樂。」兩人都沉默了好一會兒,周安吉才淺淺地說了這樣一句。
他緊握了一下他的手掌,用手指輕輕在對方的手背上摩挲,企圖通過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傳達一些安慰。
他知道,阿樂沒有表現出來的那些巨大悲傷,通通都被他藏在心裏面了。
這樣的事很難被時間沖淡的,周安吉知道。
可一個人的心臟就只有這麼大,心事總會有裝不住的那一天。
今天阿樂會願意把他的往事講給自己,可能真的是因為快裝不下了吧。
「阿吉你知不知道,其實在我的印象里,父親的模樣都已經漸漸開始模糊了。」
「當你很久很久都再沒見過某個人的時候,就算你很不願意忘記他的樣子,也沒辦法抵抗住時間的流逝。」
蘇和額樂吸了吸鼻子,周安吉轉過頭去看,對方並沒哭,甚至眼睛裡都沒有蓄著什麼淚水,眼神看上去仍然很平靜。
周安吉不知道這樣的「平靜」是阿樂自我治癒了多長時間換來的,這個悲傷故事的發生遠在他們相識之前。
「所以啊。」蘇和額樂轉過頭來,映著他額前照燈發出的光,看著周安吉的眼睛,努力對他扯出一個笑,「我不能再因為同樣的事故失去兩個重要的人了,阿吉。」
周安吉後知後覺:「所以你剛剛才會朝我撲過來?」
蘇和額樂點點頭:「因為我怕,怕你也像父親這樣忽然就離開我了。」
一時間周安吉也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裏面想了千言萬語,說出口就只剩下了一句:「別怕,阿樂。」
蘇和額樂動了動兩人挨在一起的那隻手臂,伸過去把兩人的肩膀摟在了一起:「阿吉,你不用為我感到難過,我不想你難過。」
「這只是我答應了要說給你的故事,我是在踐行我的承諾。」
「沒什麼別的原因?」周安吉問。
「有。」蘇和額樂篤定地答,「但絕不是為了讓你心疼我、同情我,為我傷心。」
「那是什麼?」周安吉又問。
蘇和額樂頓了一頓,開口道:「如果以後要長久地在一起的話,我覺得我應該向你坦白這些往事。」
「作為朋友,或者什麼其他的。」
「阿樂。」過了良久,周安吉輕輕叫了一聲,叫了之後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安靜地沉默著。
周圍的水聲滴答響,一聲一聲地敲擊在心尖兒上,回聲蕩漾在這片與世隔絕的空間裡,就只有周安吉和蘇和額樂兩個人聽得見。
「你說你見過很多次被埋在地底下沒救出來的人,包括你的父親。所以這可能真的是我們生命里最後一點時光了,我不想浪費。」
「阿樂,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歡你?」周安吉又問了一遍,和那達慕大會那晚喝醉酒後同樣的話。
而且這次他說得更明確了一點,帶著心裡很多的決心和篤定:「不是對於朋友的那種喜歡,是對於戀人的那種喜歡。」
周安吉曾經設想過很多次,自己會在什麼情形之下才敢對蘇和額樂這樣坦白,是不是還是像上次一樣,一定要喝醉了酒才敢說出這些話。
可上次酒醒了之後,兩人誰都沒有再提前一晚的事。
蘇和額樂也沒來找他為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吻討說法,周安吉反而不好意思自己再提起來。
但周安吉今天很清醒,甚至算不上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
蘇和額樂為了救他受傷了,蘇和額樂就在他身邊,雖然蘇和額樂讓自己不要為了他感到難過,可周安吉怎麼能不難過?
他今天忽然就不想再為自己的心思隱藏什麼了。
蘇和額樂看過去,周安吉的臉被他頭上的燈照得有些慘白,只有顴骨上泛著一小片微微的粉,像是春天開的桃花一樣。
「我知道這樣說其實有些冒犯,你也沒跟我提過你的性向到底是怎樣,你不要被我嚇到。」
「我以前也沒喜歡過男生,也沒有談過戀愛。但我讀過很多的書,也讀過很多的詩,直到這次來內蒙遇見你之後,我才慢慢發覺我對你應該不單單只是友情。」
「我會為了你的父親而感到難過,但我不會和他一樣,我們會在這場意外中倖存下來的,我不會死,也不會就這麼離開你。」
「所以你別放棄我啊,阿樂。」
周安吉腳下蹬著一塊石頭,把自己的膝蓋曲起來環抱在了手臂里。
他每次覺得沒什麼安全感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做這個動作。
蘇和額樂看在眼裡,他收了收自己的手臂把對方摟得更緊了些,安安靜靜地等他說完。
可周安吉卻沒了言語,他低下頭撿起了腳邊的一塊石頭捏在手裡來回摩挲,心裡忽然生出一點沒由來的自卑:「我知道我今天說這麼一通是挺唐突的,如果你不喜歡我的話也不要緊。」
「只是不要討厭我就好。」末了又輕輕地補充了一句。
怎麼能這么小心翼翼的啊?
蘇和額樂想。
他忍痛撐著身邊的石頭,把身體坐直了一點,然後雙手握住周安吉肩膀上凸出的骨頭——
剛剛把他的臉頰硌得生疼的那顆,讓對方轉過來與自己對視了一會兒。
而周安吉這時候忽然開始害羞了,看著對面阿樂面無表情的神情,不知道他對自己剛剛的那一大段獨白到底接受程度如何。
盯了幾秒之後,就自顧自地把眼神收了回去。
蘇和額樂把身體前傾了一些,將人抱在了懷裡,聲音虛弱又溫柔:「阿吉,你知不知道,那個問題我早就已經回答過你了,但你那晚喝了酒,所以忘了。」
「我說我知道,我也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