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2024-09-14 07:41:03
作者: 春溪笛曉
第96章
江從魚送陵游到城外長亭處,正要掏出瓶酒與陵游喝兩口踐行酒,忽見不遠處有兩匹快馬疾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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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是兩個驛夫打扮的人,看起來有相當要緊的急報要送入京師。
江從魚面色有些擔憂,陵游瞧出來了,說道:「你又不是皇帝,你擔心什麼?」
每是看著江從魚每日操心這、操心那,他都覺得心懷天下真是累人,大魏江山那般遼闊,幾乎時刻都有天災人禍發生,朝廷一個沒顧及,地方上就有可能發生起義。
起義的全是尋常百姓,你們能拿他怎麼辦?今日殺光,明日也殺光,朝廷冊簿上的人口數只會越來越少。
偏江從魚不覺得辛苦,每次都跟著樓遠鈞一起煩惱,仿佛那天下也有他的一份似的。現在人家不讓他摻和了,他還上趕著跟人家一起憂國憂民,沒出息!
江從魚道:「我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他知道不遠處就有個驛站,對陵游提議,「我們去山背那個驛站看看。」
陵游無所謂,跟著江從魚一起騎馬繞著山麓往後走,不一會兒便見到驛站。
驛站主事的正好在,見江從魚雖穿著常服,氣度卻很是不凡,不由賠著笑臉迎上來。
江從魚亮出身份問起對方剛才送進京的是什麼急報。
那主事的忙答道:「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就是河東遭災了,不少災民正在往京師跑。底下的人覺得不妙,趕緊上報。」
這主事的說著說著就有點官場老油條的腔調。
「哪年沒點災禍,一窩蜂往京師跑有什麼用?大夥餓幾天凍幾天,忍忍就過去了。」
江從魚皺了皺眉,不太喜歡這樣的話。
當真遇到各種突發災情,朝廷能為百姓做的事確實少得很,唯有選拔更出色的官員去做好地方工作。
只不過此人升到了驛站主事,怎麼都算拿了二三十年朝廷俸祿了,竟能說出讓受災百姓「忍忍就過去了」這種話。
難怪以前有些人總愛發表些滿懷怨憤的詩文,大罵朝廷上下全是蠹蟲了。
基層官吏算得上是直接接觸當地百姓的人了,他們對待百姓的態度尚且如此,那些真正身居高位的達官貴人如何能體恤百姓的艱苦、怎麼做到他們口中的為國為民?
不過都是些掛在他們嘴邊博取名利的空話而已。
江從魚心中不樂,記下了對方的姓名,與陵游一起離開了驛站。
陵游漫不經心地掏出酒葫蘆喝了口酒。
江從魚道:「小心喝醉了墮馬。」
京官墮馬的事故並不少見,不少人負傷在家休息還要跟人和詩紀念自己這難忘的體驗,是以江從魚在翰林院讀了不少這種「墮馬詩」,對於這類事故還是相當警惕的。
陵游道:「你以為誰的酒量都和你這麼差?」
江從魚道:「胡說八道,我酒量好得很,我連和草原人喝酒都沒輸過。」
陵游也覺得挺稀奇,江從魚這酒勁不是當場上來的,還能讓他清醒著回到自己的住處才倒下。倒下後他也不鬧騰,就是比較好哄,人家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乖得要命。
倒是能給外人一種他酒量很好的錯覺。
陵游道:「我走了。」
江從魚不舍地道:「你在地方上若是看到什麼情況,記得寫信告訴我。」
陵游點頭,往前騎了一段路,才發現江從魚沒回城,而是往另一條岔路走。
「你去哪兒?」
陵游調轉馬頭追了上去。
江從魚道:「聽說已經有些災民去了附近的義莊,我去看看他們的情況。」他在周圍有個莊子,要是有需要的話可以先讓他們在裡頭過個冬,熬過了這個冬天再考慮別的。
陵游一語不發地跟著他往義莊方向走。
江從魚奇道:「你不走了?」
陵游道:「大災之後常有大疫,這些人不知有沒有帶病的,我怕我一走你人就沒了。」
江從魚的神色也嚴肅起來,忙說道:「那你要看清楚點,京師人口稠密,若是出現時疫可不是開玩笑的。」
陵游看了眼灰沉沉的天色,嘆著氣道:「放心吧,這個我熟,我從小就跟著師父治時疫。」
少年時跟著師父走遍大江南北的記憶湧上心頭,陵游覺得自己幸運至極。比起陷入皇家紛爭或者面對相看兩厭的家人,倒不如這樣逍遙自在地長大。
兩人騎馬來到義莊,只見裡頭停著不少棺木。
這是周圍許多沒來得及下葬之人寄放棺木的地方,有些是因為家貧,有些是因為路遠,許是棺柩多了,整座義莊便給人一種陰沉幽冷之感。
若是有得選,誰都不願意在這種地方落腳。
可惜逃難到此的人能有什麼選擇?
進城是不可能的,他們沒有路引,形容狼狽,一旦遇到官差就會被驅逐。
原路返還也不行,最近是雨雪天氣,且他們衣物單薄,又沒有衣物,哪裡還能活著走回家?他們只能在願意收容他們的義莊落腳,討幾口稀到不能再稀的稀飯吃。
雖說夜裡瘮人了點,但一口熱米下肚至少能活下來。
江從魚才剛邁步踏入義莊,就聽到有人的哀嚎聲。他心中一緊,循聲找了過去,只見有人正在替另一個人剜腿上的腐肉,應當是傷口拖太久了,創口處的肉已經全都腐壞,再拖下去估計整條腿都要不得了!
江從魚見此慘況,忍不住轉頭看向慢悠悠走進來的陵游。
陵游道:「真是欠了你的。」他直接用酒洗淨手,對那顫抖著下刀的流民少年開口,「讓開,我來處理。」
那少年才十一二歲,眼眶中噙滿熱淚,卻不敢哭出來,怕淚水模糊了視線。
江從魚心中惻然,寬慰道:「我朋友是很厲害的醫家,你讓開換他處理創口,這位大哥的腿肯定會沒事的。」
陵游否認道:「我可沒這麼說,你別替我說大話。」
江從魚一滯,也意識到自己這樣安慰人可能會給陵游帶來麻煩。
俗話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在外行醫的,哪裡能給人打包票說一定會治好?若是遇上不講理的人,說不準會翻臉找醫家麻煩。
只不過他掃視一圈,周圍俱是瘦到脫形的流民,連能好好坐起來的都沒幾個,哪裡像是能傷到陵游的?
江從魚說道:「放心吧,他就是說話不好聽,給人治病一向盡心盡力。」
瘦弱少年重重點頭,用力擦掉在眼眶裡打轉的淚花看向陵游處理創口的動作。與他生澀的剜肉手法比起來,鋒利的小刀在陵游手裡看起來靈活至極,沒一會創口處的腐肉就被處理得乾乾淨淨。
最初其實只是表面上有個不大不小的傷口,挖開才知道裡頭已經壞了拳頭那麼大的一塊肉,硬生生給傷者的大腿剜出個窟窿來。
這麼大的創面,須得維持潔淨的環境才能保住這條腿。
陵游轉頭對江從魚道:「不是說你在附近有個莊子嗎?把人擡過去養著。」
他看了一圈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流民,知曉江從魚肯定不可能撇下他們不管,又補充道:「能走的攙著走不動的跟著一起過去,等會我給你們都看看。」
「我身邊這位是永寧侯,前兩年考出來的狀元郎,他說的話能直接傳到當今聖上的耳朵里去,你們有什麼要上報的情況可以給他講。」
眾流民臉上都迸出希冀的光芒,其中一位鄉老起身鄭重朝江從魚拜謝。他潸然淚下,哽咽著說道:「大人明鑑,我們不是想作亂,只是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才往京師逃。」
他們的想法都很簡單,天子腳下總不至於也餓死人,只要來了京師總有他們的一口飯吃。
事實證明他們的選擇是對的,他們待在這義莊雖然要與棺柩作伴,卻也能得到好心人施捨的稀粥。
他們這些種了一輩子地的人,如今竟連這種與白水無異的粥都得靠別人的善心才能吃上,如何不叫他們老淚縱橫?
江從魚哪能讓這比自己老師還要年長許多的老人家朝自己行大禮,忙上前把人攙扶起來說道:「我先去莊子那邊安排好,一會再讓人過來接你們。」
說完他也沒耽擱,風風火火地朝自己在附近的莊子走去。
沒有主家的命令,這些莊子都是不可能接納流民的。
接納了一個就可能來一百個,且不說小小的莊子是不是安置得下,便是安置得下也沒人敢擅自收留那麼多來歷不明的人啊!
江從魚雖來得不多,但莊上的管事還是認得他的,誠惶誠恐地跑出來迎接。
一到了江從魚面前,管事便笑著問道:「侯爺是要過來小住嗎?」
江從魚三言兩語把流民的事告訴管事。
考慮到陵遊說的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江從魚讓管事騰出些空屋來供他們單獨住一邊,儘量先不要讓莊戶中的老弱婦孺接觸流民。
江從魚與陵游認識久了,對如何防範時疫也有了一定概念,很快便把事情交待好了。
至於隨後要怎麼安置這些流民,江從魚讓管事一切聽從陵游安排。
得知流民之中有行動不便的,管事馬上喊了些青壯過去幫忙擡人。
沒一會,陵游就與眾流民一起到了莊子上。
陵游見這邊條件挺好,對江從魚說道:「你先回城去吧。」
江從魚問:「這裡頭沒有染了時疫的人吧?」
陵游道:「我診看過也追問過了,染上時疫的都已經死路上,活著的目前看來應該沒事。就是有的人吃了太多草根和白土,得給他們治治。」
陵游見多了生死,提及這些事時語氣輕描淡寫。
江從魚卻聽得觸目驚心,他知道自己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只得說道:「你有什麼需要的記得派人遞個消息,我馬上給你送來。」
陵游道:「知道了,我還會跟你客氣不成?」
江從魚慚愧不已。
一方面是慚愧天底下還有這麼多人活不下去,他卻一天到晚只糾結樓遠鈞還愛不愛他。
另一方面是慚愧陵游明明都打算要離開了,卻得為他留下來管這些事。
他此前還說要讓大魏強盛起來應對那些狼子野心的草原人呢,結果他最近都在做什麼?
江從魚吩咐管事派人向另外幾個莊子傳達自己的命令,知曉附近有流民都先收留到莊子上,爭取了解清楚怎麼會有這麼大規模的流亡情況。
管事凜然應道:「侯爺放心,小的立刻就去辦。」
江從魚把事情都安排下去,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看了眼灰雲密布的天穹,又去與流民挨個交談了一圈,才揮別已經開始忙碌的陵游回城去。
回到城裡,江從魚也沒立刻歸家,而是轉道去了負責接收各地奏報的衙署。
他輕而易舉地拿到幾份還壓著沒上報的急報飛快看完,揣著顆沉甸甸的心回了家。他到了屋中提筆寫了幾行字,又把它揉掉扔入廢紙簍中,換了張新紙重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