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2024-09-14 07:40:49 作者: 春溪笛曉

  第88章

  十月的京師,還帶著幾分秋末的乾燥,天還沒開始真正冷下來。宮中的雀鳥不知冬日將至,還快活地在枝頭跳來跳去,從清晨啾啾啾地忙碌到黃昏。

  樓遠鈞是被一陣鳥叫聲擾醒的,他有些迷茫地睜開眼,想到早前的那場「家宴」。

  魯嬪的孩子突然夭折,魯家決定不再對他下手,魯皇后邀他過去赴宴,說自己膝下沒有皇子,往後要把他當親兒子看待。

  他沒有母族可以依靠,在宮中幾乎孤立無援,魯皇后要與他重修舊好,他沒辦法拒絕,拒絕只會讓魯家更瘋狂地想把他置於死地。

  所以他喝下了魯皇后親自遞過來的酒。

  然後呢?

  樓遠鈞有點想不起來,只覺渾身上下都疼得厲害。

  

  既然魯皇后那麼認真地與他演了一出和好如初的戲碼,怎麼都不至於在飯菜里對他下毒吧?真想殺他,不會這麼大費周章,那不是把謀害皇嗣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攬嗎?

  能穩坐皇后之位那麼多年的人,哪會做這樣的蠢事?

  樓遠鈞睜開眼看向那花紋繁複的床帳,只覺眼前的一切陌生至極。

  「他醒了!」

  樓遠鈞聽到一個陌生而清朗的聲音這樣喊道。

  另一個人趿拉著鞋走了過來,嘴裡還嘟囔:「醒了就醒了,你這麼激動作甚?藥效過去了,自然會醒過來。」

  這兩人自然是江從魚和陵游,陵游嘴裡雖然說江從魚是大驚小怪,動作卻不算太慢,趕開江從魚查問起樓遠鈞的情況來。

  不知是不是解毒耗費了一整天的緣故,樓遠鈞還不能動彈。他轉動眼睛看向床沿的兩人,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一個則才二十一二歲,瞧著都年輕得很。

  東宮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兩個人?

  不對,這不是東宮。

  各種陳設的規格都不一樣。

  連床榻都大了一倍。

  能夠擺放這種東西的地方是……

  樓遠鈞一下子斂起了所有驚愕,令自己看起來像是什麼都知道一樣。他略過正在給自己診脈的陵游,目光落到旁邊的江從魚身上。

  這二十一二歲的青年眉眼俊麗,本是天生能討人喜歡的相貌,此時望向他的眼神卻帶著關切、緊張以及許多更為複雜的情緒。

  樓遠鈞的視線掃過江從魚的脖頸,忽地注意到江從魚耳後一處隱蔽而曖昧的咬痕,手指不自覺地蜷了蜷。應當是咬得見了血,才留下這樣的痕跡……

  哪怕很明確地知道自己與江從魚素不相識,樓遠鈞還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惱火來。

  他根本不懂這股惱火因何而生。

  感覺就像自己才剛發現的珍寶,仔細一看竟已經烙下旁人的印記。

  樓遠鈞壓下心頭的無名火氣,不動聲色地繼續觀察著江從魚兩人的衣著打扮,陵游顯然是醫家,旁邊的江從魚穿著一身便服,瞧不出到底是什麼身份。

  現在寢殿中只有他們三個人在,旁人似乎已經被江從魚他們趕出去了,樓遠鈞無從探知更多消息。

  樓遠鈞半合著眼,作出一副疲憊欲睡的模樣。

  江從魚見狀不由問陵游:「他又要昏睡過去了?」

  陵游擡起眼皮看了江從魚一眼,說道:「痛了一整天,想睡也很正常。」

  江從魚還想留下守著樓遠鈞,至少和醒過來的樓遠鈞說幾句話,可陵游卻說他已經一整天滴水未沾,拉著他一起去吃過晚飯再來。

  江從魚拗不過陵游,起身把李內侍喚進來守著樓遠鈞,先去填飽肚子再說。

  只是還不知道樓遠鈞到底怎麼樣了,江從魚有點兒食不知味。

  陵游見狀冷笑道:「你沒發現他根本不信任我們嗎?人家裝睡就是不想搭理你。」

  江從魚道:「你都說他可能忘記這十年來的事了,他又不記得我,怎麼可能一見到我就信任我?」他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陵游,「怎麼感覺你很討厭皇家和皇宮?」

  陵遊說要幫樓遠鈞解毒的時候,語氣也是這麼冷硬,一點都不像平時的他。

  陵游道:「我都說了最是無情帝王家,你偏不信,現在栽跟頭了吧?」

  江從魚倔強回道:「我現在還沒栽跟頭呢,我們都還沒說上話!」

  陵遊說冷哼:「這不就證明他連話都不想跟你說。」

  江從魚感覺這麼下去掰扯不清楚,只能悶悶地吃了一大口面,告訴自己別再和陵游繼續這個話題。

  陵游定定地看了江從魚一會,也不再說什麼。

  等到江從魚連麵湯都解決完了,李內侍親自從裡頭走了出來,客客氣氣地對江從魚說道:「陛下歇下了,讓我帶侯爺和陵醫士去休息,明兒一早再與侯爺好好說話。」

  江從魚看了眼不遠處的重重帷幕,到底沒有強求,與陵游一起去偏殿休息。

  一想到明天還不知會如何,江從魚在偏殿中睜著眼躺了很久,才終於合上眼睡了過去。

  另一邊,樓遠鈞並沒有睡。他吃了點東西,又起身沐浴,看起來與平時沒什麼兩樣。

  李內侍他是認得的,是吳伴伴在宮裡挑的義子,身世也頗為可憐,入宮後還飽受欺辱,得吳伴伴解救才算是脫離苦海。

  只不過當初的李內侍還是個小太監,如今轉眼間便已是宮中最說得上話的提督太監了,樓遠鈞心中還是有些震動。相較於完全不認識的江從魚兩人,他此時更偏向於此前便認得的李內侍。

  可若是轉眼間就已經過去許多年,李內侍可不可信還未可知。樓遠鈞也沒和李內侍試探太多,沐浴過後只淡淡地讓他匯報一下白日都發生了什麼事。

  李內侍暗自納悶,此前陛下為這次治療做了許多準備,他還以為治療過程會很兇險,一整天都提心弔膽。

  現在看來,也只是耽擱了一天而已?

  今兒還是休沐來著,沒什麼要緊事要陛下處置。

  李內侍還是盡職盡責地把今天的各種事務匯報給樓遠鈞,重點給樓遠鈞講江從魚幾乎寸步不離守著他的事。

  李內侍感慨道:「等到陛下您醒來了,永寧侯才肯去用膳。」

  樓遠鈞聽著李內侍的話,腦海里不自覺地描畫出江從魚那滿含關切的眉眼。

  這人……非常關心他?那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樓遠鈞還不能確定李內侍如今是否還可靠,自是不願意泄露自己如今的情況。他平靜地說道:「你退下吧。」

  李內侍不疑有他,恭謹地退到寢殿外準備親自守夜。

  雖然剛才的陛下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兩樣,但李內侍退到門外後還是後知後覺地覺察出幾分異樣。

  比如,今天陛下居然讓永寧侯歇在偏殿。

  不知為何,李內侍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進入東宮時的情形。

  那時候陛下才十多歲,眼底卻有著洞徹一切的冷淡,仿佛只要你往他面前一站,他便能看穿你的所有心思,那些隱蔽的、低劣的想法一下子便無所遁形。

  你在他面前會油然生出幾分畏怯和慚愧來,只覺自己的存在污了他的眼睛。

  李內侍在夜風中打了個哆嗦,趕忙把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出來。

  看來真的是入冬了。

  寢殿裡的樓遠鈞並沒有入睡,他已經推斷出了幾個事實。

  一、現在他已經登基許多年,約莫是和魯太后握手言和後沒多久便成了皇帝。

  二、不管是宮裡還是朝堂都已經換上了許多新面孔,他不一定能認得全。

  三、李內侍不知道他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失去將近十年的記憶),而那位……永寧侯和那個姓陵的醫士知道。

  可見他對江從魚十分信任,信任到可以把性命都交給對方。

  剛才樓遠鈞通過旁敲側推已知曉江從魚是江清泓留下唯一血脈。

  想到那個不久前捨命肅清朝堂、護住自己的人,樓遠鈞頓了頓。如果是那個人的孩子,他確實可能另眼相待、信任有加,只是他依然覺得不有哪裡不對。

  江從魚耳後那個咬痕不時浮現在他腦海之中。

  明明那麼隱蔽,明明已經快要消失,樓遠鈞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那是誰留下的?他不是表現得很擔心自己嗎?怎麼敢帶著那樣的痕跡來見他?

  在這種時候,江從魚竟還有心思和旁人做那樣的事。

  察覺自己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想像出許多不堪的畫面,樓遠鈞只覺又惱又羞。

  他厭惡旁人的觸碰,更別提主動去親近誰了。光是想到那種畫面,他便難受至極,完全沒辦法想像自己和誰做那種事。

  江從魚私下裡怎麼和人廝混他管不著,但樓遠鈞不允許讓他禍亂宮闈。

  樓遠鈞在自己的寢殿之中走了一圈,看見很多自己不會用也不會喜歡的東西。他逐件拿起來看了看,一時拿不準自己是不是喜好突變。

  他立到書櫃前抽出本書一翻,發現上面的批註全是陌生的字跡。

  有些則是既有自己的字跡、又有另一個人的字跡。

  樓遠鈞翻閱了好一會,只覺這人思維開闊,雖偶有跳脫之言,卻也頗有可取之處。

  哪怕這些批註沒有署名,他也猜出來了,那些陌生字跡恐怕出自江從魚之手。

  他……這麼愛重江從魚嗎?

  樓遠鈞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一處不太對勁的地方。他認真地對著那處暗藏的機關研究許久,可惜沒研究出如何破解困意就涌了上來。

  這裡必然藏著很重要的東西。

  樓遠鈞這樣想著,暗自記下這處一時半會還解不開的機關,準備以後慢慢琢磨該如何打開它。

  他把自己動過的東西悉數擺回原位,躺下準備好好休息一晚,好早些起來應對即將到來的未知變故。

  一夜無夢。

  翌日一早,江從魚早早洗漱完跑過來看樓遠鈞。

  樓遠鈞已經端坐在待客的坐塌上,像是在等他。

  江從魚想直接奔向樓遠鈞的腳步硬生生頓住了。

  樓遠鈞道:「我們坐下說話。」

  語氣陌生而疏離。

  江從魚雖然一開始就知道會這樣,心裡卻還是有些發酸。他挪動雙腿走了過去,看向坐在晦暗天光之中的樓遠鈞。

  縱使心中有萬千煎熬,江從魚仍是關心地問:「你昨晚睡得好嗎?」

  樓遠鈞一頓,說道:「睡得很好。」

  江從魚看他精神飽滿,應當是真的睡得挺好。他鬆了口氣,說明現在不需要他陪著,樓遠鈞也能好好睡覺、好好吃飯。

  樓遠鈞這些毛病治好了。

  樓遠鈞不那麼需要他了。

  總的來說,結果是好的。

  樓遠鈞對上江從魚望過來的眼睛,一瞬間竟有種想把人抱進懷裡好好安慰的衝動。

  但是他沒有。

  樓遠鈞從種種蛛絲馬跡猜出了自己和江從魚有過越界的親密,只是他目前還沒法接受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建立那樣的關係。

  「你應該知道朕身上發生了什麼。」

  樓遠鈞這樣說著,目光又落在江從魚耳後的咬痕上。只過了一晚上,那咬痕便已經淡得快要看不見,遠不似昨日那般紅艷。

  足見尋常痕跡更難留在江從魚身上。

  樓遠鈞斂起自己不自覺被吸引過去的視線,繼續正色說道:「不管以前朕與你有過什麼樣的關係,此後我們都只是君臣。」

  江從魚鮮少聽樓遠鈞在他面前自稱「朕」,更何況樓遠鈞說出的還是這樣的話。他嘴巴動了動,想說點什麼改變樓遠鈞的想法,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想到一會樓遠鈞還要召見朝臣開小朝會,江從魚覺得不是糾結這種事的時候。

  與正事比起來,他們之間那點事有什麼好說的。

  任誰都不可能在第一次見面時就對對方生出可以建立親密關係的好感來。

  江從魚道:「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連秦首輔他們都不知曉,所以這幾天我會跟在你……陛下身邊為你解釋一些事,」江從魚一開始還有點卡頓,說著說著就順暢起來。他眨了一下眼,眨去了眼底蘊出的淚意,正正經經地回道,「等陛下全都熟悉了,臣就回翰林院當值去。」

  江從魚低著頭,樓遠鈞看不到他的表情。

  聽到江從魚這麼爽快地應承下來,樓遠鈞本該滿意他的識趣才是,偏偏他不知怎地竟又生出幾分惱意來。

  他心想,看吧,本就不是多重要的東西。

  他可以輕易忘掉,江從魚也可以輕易放下。

  樓遠鈞道:「好,這幾天你跟著朕。」想到江從魚那過分關切的眼神,他又補充了一句,「但不可做出逾越之舉,否則朕絕不饒你。」

  江從魚本來正難過著,聽到樓遠鈞這話後差點被氣笑了。他的眼淚都被憋了回去,爽快地應道:「臣明白了,臣絕不會對陛下生出半點非分之想,免得污了陛下清白。」

  他確實格外喜歡和樓遠鈞親近,但也不是離了樓遠鈞就活不了,樓遠鈞自己不願意的話他難道還能逼樓遠鈞親他抱他不成?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