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024-09-14 07:38:48
作者: 春溪笛曉
第12章
當晚樓遠鈞回去還真挑燈多批了幾封奏摺,以彌補自己私自出宮的放縱,他是個相當自律的人,從不放縱自己耽於享樂。
江從魚也挑燈寫信,給他老師寫的,信上自然又是把自己這段時間的熱鬧生活大說特說,最後又把他樓師兄大誇特夸。本來他一想到接下來的考試自己要被降等了,心裡就挺不得勁的,結果今天見過師兄後就一點都不難受了!
果然,他樓師兄人特別好!
與此同時,遠在南邊的楊連山正好收到了來自學生寫來的第一封信。他看著江從魚在信里大誇一個他從沒聽說過的「師兄」,氣得差點沒吐出一口血來。
走的時候他怎麼叮囑來著?別看到個長得好看的人就巴巴地湊上去。結果這小子嘴裡答應得爽快,實際上卻根本沒聽進心裡去。
楊連山起身在燈下踱步來,踱步去,越想越是不放心。
他嘆了口氣,只覺自己一生庸碌,什麼事都沒做成,父親與師兄都已經故去多年,即便還留著幾分情分,又能維持多久?
只不過他也年近半百了,以後的路還是得江從魚自己去走,他總不能拘著江從魚一輩子。
十八九歲本就是慕少艾的年紀,江從魚喜歡與好看的人玩也不是什麼大毛病。
師兄的餘蔭尚在,只要這小子別闖出大禍來應當也不會吃什麼苦頭。
楊連山思量清楚了,也就沒再太牽掛京師的事。
翌日一早,他與里正商量買山的事。他想築書院於山麓,與他父親那樣教書育人、了卻餘生。總不能因為知道自己永遠都比不過父親與師兄,就什麼都不做了吧?
逝者已矣,往後的路得活著的人自己往前走。
里正道:「既是建書院這種好事,哪用先生買地?先生相中哪裡只管建就是了。」
楊連山道:「不是這個理,該買的還是得買,省得以後起什麼齟齬。何況我這個當老師的也該給小魚留點東西,您寫地契時把書院用的地記在小魚名下,這樣便不算您老把地賣給外人了。」
里正聽後沒再拒絕。
楊連山這明顯也是為他和書院的未來考慮,他已經老了,以后里正肯定會換人來當,焉知會不會有人拿楊連山沒掏錢買地來說事?
兩人議定此事,楊連山便著手籌辦書院去了,不再為遠在京師的江從魚牽腸掛肚。
……
江從魚倒是不知道楊連山的想法,他算好了他老師回信的日子,臨近那幾天便時常去國子監收信的地方晃蕩晃蕩,眼巴巴地問人家有沒有自己的信。
在他們齋中干雜活的小九見他自個兒天天往那邊跑,便說道:「你安心讀書就好,我看到有你們的信會馬上拿回來的。」
江從魚道:「不打緊,我就當是鍛鍊鍛鍊腿腳。」
如此跑了三天,江從魚終於收到了楊連山的來信,喜得他當場拆開就在那裡讀了起來。
結果楊連山只是叮囑他在京師不要胡來,遇事要和柳棲桐商量著辦云云,信上連一句想念他的話都沒有。
看得江從魚一臉鬱悶,又倒回去把信從頭讀一遍,試圖從上頭讀出自家親親老師對自己的關心愛護。
可惜他橫看豎看,楊連山話里行間的意思依然是「你可莫要在京師惹出禍來」。
沈鶴溪從外頭提著兩條柳條穿著的活魚回來,就瞧見江從魚一臉鬱悶地蹲在收信的地方外頭,手上還拿著封不知誰給他寫的信。
走近一看,那信上的字跡還挺熟悉。
江從魚正對著信直哼哼,忽地感覺有陰影朝自己籠了過來,擡頭一看,瞧見了沈鶴溪。
他麻溜把信揣進自己袖兜里,跟沈鶴溪嘮嗑起來:「您出去買魚了嗎?這魚瞧著可真新鮮!可惜不是鱖魚,我老師做的鱖魚最好吃了,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做給我吃!」
當然也不是白做的,他老師得他背完一本書才給他做好吃的,現在他溫習的時候拿起六經都還能憶起哪本是鱖魚味的、哪本是鱸魚味的,饞得很。
沈鶴溪冷哼一聲,說道:「你寫信給你老師告狀了?你老師也沒站在你這邊吧?」
江從魚道:「我有什麼好告狀的,我在京師好著呢。」他又不是傻子,要是在信里告訴老師說他挨了罰還不太服氣,老師不僅不會安慰他,還會給他補上一頓臭罵!
沈鶴溪道:「你自己犯了錯,諒你也不敢說。」
江從魚氣鼓鼓。
沈鶴溪又問他:「那你老師在信里寫了什麼?」
江從魚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說道:「您要是請我吃魚,我就把老師的信給您看。」他早就覺察出來了,沈鶴溪其實很在乎他老師,只是惱他老師當初突然斷了聯繫而已。
至於他老師為什麼不再與友人們往來,那當然是因為要隱姓埋名教養他這個學生。
這麼一看,沈鶴溪不喜歡他的原因就找著了,換成是他,他也不喜歡害自己痛失好朋友的傢伙。
沈鶴溪冷嗤:「誰稀罕看他寫給你的信?」
江從魚沒被他的冷臉嚇退,還熱心地替他提魚,熟門熟路地往沈鶴溪在國子監中的住處走。
一般夫子只有當值的時候才住在國子監,沈鶴溪這位一把手卻是直接擁有自己的院落,方便他隨時能在國子監里巡查。
最近張老太傅來國子監給老生們講課,一直住在沈鶴溪這邊。他正坐在院子裡推演棋局,瞧見江從魚屁顛屁顛跟著沈鶴溪回來了,笑呵呵地問道:「你怎麼來了?」
江從魚一瞧見張老太傅,就想起對方上次嘲笑自己跑不掉的事。他朝張老太傅亮出手裡的活魚:「我幫忙提魚!」說話間那魚在空中一擺尾,輕輕鬆鬆就把張老太傅面前擺著的棋局掃亂了。
張老太傅擡頭看向江從魚。
江從魚一臉無辜地拎回作亂的魚,乖乖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張老太傅:「……」
真是個忒膽大又忒記仇的刺頭。
不等張老太傅發作,江從魚已經提著魚撒丫子跑回沈鶴溪身邊,問沈鶴溪要不要他幫忙殺魚。
沈鶴溪無奈地擺擺手:「你拿給廚子就成了,用不著你忙活。」
江從魚把魚拿去廚房裡頭,還順嘴與人家廚子聊了幾句才出去。
沈鶴溪正在陪張老太傅復原棋局,見他當真搬了張矮凳湊到他們師徒邊上等著吃魚,不由問道:「明兒就要分齋考試了,你書都溫習過了?」
江從魚答得擲地有聲:「我早都背好了,哪有考前一天才溫書的!」
沈鶴溪道:「話別說得太滿,小心考出來只得了個倒數。」
江從魚哼道:「肯定不會!」
沈鶴溪也沒攆他走。
即便再怎麼看江從魚不順眼,他也不認為楊連山教出來的學生連分齋考試都考不過。
江從魚真要那麼不堪造就的話,楊連山那麼好面子的人怎麼可能放他出來丟人現眼?
江從魚如願蹭了頓魚吃,吃完他很守信地把他老師的信掏出來給沈鶴溪他們看。
張老太傅瞧了幾眼,夸道:「連山這字寫得一如既往地好。」他說完看向江從魚,「你的字寫得怎麼樣?來,寫兩個字給我看看。」
江從魚一向吃飽萬事足,張老太傅讓他寫字他也不怯場,研好墨提筆就給他寫了大大的「從魚」二字。
張老太傅看後搖了搖頭:「不如你老師。」
江從魚道:「我才十八歲,老師都四十八了,我當然不如老師。等我四十八歲你再看我!」
張老太傅樂道:「等你四十八歲我恐怕早就入土了,哪裡還能看你。」他又問,「你這名字誰給你起的?」
江從魚道:「是我娘給起的,我寫字也是我娘教的。」
張老太傅道:「你爹娘當年與你老師算是同門,他們的字都是學你師祖的。不過這字到了他們手裡便各不相同了,你爹的字挺健,你娘的字靈逸,你老師的字則多了幾分凌厲。」
江從魚分不出那麼多區別,他光是把字練齊整就已經費了老大的勁!他積極發問:「那我的字呢?」
張老太傅呵呵笑道:「你這字吧,沒有辜負你娘給你起的名字。」
江從魚追問道:「您知道我娘給我起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張老太傅反問:「你讀過《莊子》嗎?」
江從魚搖頭。
張老太傅道:「《莊子》裡頭有個故事,講的是莊子和惠子在濠上觀魚,莊子說『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江從魚擊掌一笑:「這我聽過,莊子回他『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莊子和惠子這兩老友一個一輩子都不願當官,一個則當了一輩子的官,偏偏平時挺愛湊在一起天南地北地槓個有來有回。惠子死後,莊子還惆悵地說:「以後沒人能和我擡槓了。」
江從魚雖沒讀過《莊子》,卻聽他老師講過百家諸子之間的故事,這可比背書有意思多了,他特別喜歡聽。
張老太傅捋須笑道:「你娘給你起這個名字,應當是希望你能像魚兒那樣優遊從容過一輩子,而不是像你爹那樣連自己的命都給了江山社稷。」
莊、惠兩人說的是魚,實際上說的卻是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可惜他們如今全都入了京師這個名利場,江從魚還早早得了當今陛下青眼,恐怕沒法和莊子那樣快活自在地「曳尾於塗中」了。
前路難料啊!
江從魚愣了愣,接著才虛心求教:「您的意思是我這字寫得瀟灑從容嗎?」
張老太傅仍是慈眉善目地笑著,說出的話卻傷人得很:「我的意思是你這字寫得當真是自由自在,瞧著一點章法都沒有。」
江從魚:「……」
哼,再過幾年,你且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