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莫逆知己25
2024-09-14 07:29:30
作者: 一筆朱紅
第96章 莫逆知己25
*
阿朱阿碧帶著段譽離開後。
李青蘿又在花圃中一個人待了許久, 恍若一切如常般為生病的茶花診治,雪白面龐上神情亦是澹澹然的,仿佛心緒沒有產生任何波動。
直到晚間她回到屋中休息。
等到夜深人靜之時, 她卻依舊沒有入眠, 在昏黃的燭光透過雪白的床幔照映進來的微弱光線里怔怔出神地望著那枚一直懸掛在床頭的玲瓏球。
從琅嬛福地到曼陀山莊,幾次來去往返。
於她而言最珍貴的, 不是那些金銀細軟,也不是各門各派的神功秘籍。
只有這枚玲瓏球而已。
*
李青蘿的猜測並沒有出錯,喬峰果然來曼陀山莊拜訪了。
但這期間卻出了一件所有人都沒預料到的大事, 大到江湖上原本都聚焦於姑蘇慕容的目光都紛紛轉移到了丐幫。
大到讓丐幫內亂, 甚至讓本幫幫主都不得不主動卸任。
喬峰自然就是那位幫主。
這件事發生的突然,事前江湖上一點風聲也無,也是, 要將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趕下台, 丐幫又本身消息最靈通,當然不可能不謹慎。
因此等喬峰離開杏子林,來到曼陀山莊之時, 事情甚至才剛剛擴散開,而足不出戶不問世事的李青蘿對此就更是一無所知了。
她只是照常與喬峰見了面。
然後一照面就從他緊緊皺起的眉峰、神情沉鬱殊無笑意的虎目中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此時沉重又煩悶的心情。
李青蘿一開始以為他是為了丐幫的事如此煩惱。
甚至想到了最近丐幫與慕容氏的矛盾。
但喬峰來到曼陀山莊後一見到她便是淡淡一笑,這一笑間他眉峰沒有舒展,虎目中沉重的陰霾也未散去,所以笑起來只讓人覺得苦澀和愁悶。
然後他只開口道了一句話。
他說, 「青蘿, 我現在實在很需要你釀的酒。」
於是李青蘿也什麼都沒問,只淡淡回了一個字, 「好。」
然後她讓侍女們將她今年新釀出的喬峰最愛的白酒都拿出來,在風雨亭中擺上了滿滿一桌, 然後陪喬峰一醉方休。
兩人從天明喝到天黑。
期間喬峰只是一碗一碗地將那烈酒當做水一樣往肚裡灌下去,李青蘿用酒杯小酌,兩人始終靜默相對,氣氛卻絲毫沒有尷尬。
直到入夜,漆黑的天幕上星光點點。
喬峰才在醉意中終於開口,對李青蘿說了杏子林中發生的事。
來龍去脈,說的有條有理。
語氣淡然地像是在說別人身上發生的故事,即便是說到馬夫人拿出的那封前任汪幫主親手寫下的說明了他身世隱秘的書信亦沒有多少激動之色。
他並沒有被這場變故沖昏頭腦,顯然他還保持著冷靜與理智。
因為事到如今喬峰仍然保留著疑心,他覺得這是一場專門針對他的陰謀,他並不相信自己真是契丹人。
他在中原漢地長大,被身為漢人的父母撫養,教他武功的兩位師父是漢人武林的中流砥柱,他自小受到的是驅除韃虜,維護漢家河山的理念教導。
如今有人卻告訴他,他不是漢人,他是契丹人,他是自己作為漢人時仇恨和驅逐的契丹人。
這要他如何相信呢?
這等於否定了他前三十年所做的一切,否定了他作為喬峰這個人最基本的人格和信念。
其他人說因為他不是漢人,所以他做不得丐幫幫主。但若要喬峰自己說,他其實更想知道的是,若他不是漢人,他還是喬峰嗎?
眼下喬峰只想做一件事,他想,他要找出真相揭穿這個陰謀。
這個陰謀一定是假的,只是被人布局地太嚴密,他暫時沒有找出破綻而已,但假的終究是假的,他之後就打算回家向他的父母問詢。
他想,他的身世如何,他們大概是最清楚的。
*
李青蘿旁觀者清,她和喬峰的想法並不一樣。
聽了他訴說的整件事情來龍去脈後,她卻覺得這場陰謀未必全然虛假。
喬峰如今身為丐幫幫主,丐幫是天下第一幫派,其勢力在武林中相當於龐然大物,就算有人想要針對於他,要想從外部發難是很難的。
必須從丐幫裡應外合,就像這一次丐幫幾位長老的發難。
可近年來喬峰率領丐幫蒸蒸日上,威望日隆,長老們就算有異心,但底下的丐幫幫眾只對他心服口服,沒人支持,就是他們想做什麼也不行。
而能做到長老這個位置,眼界不至於那般偏狹,不至於連這點都看不清,他們也不至於連一點深明大義都沒有,肯定是以本幫利益為重。
若沒有一個無法容忍的理由,他們絕不會輕易讓丐幫內亂。
可喬峰無論是為人處事,還是武功智謀,都無可挑剔,要想讓他自己犯下什麼大錯幾乎絕無可能。
在他身世上做文章,以他異族人的身份從根源上否定他作為幫主的合理性。
這的確是個足夠強大的理由,也是非常聰明的計謀。
但這樣的計謀卻是很難憑空想出來的。
枳句來巢,空穴來風。
若這件事從根本上就是偽造的,幕後之人絕沒有這樣大的底氣掀起這樣大的動亂,假的終究成不了真,以喬峰的本事遲早能查清真相。
幕後之人再如何心思縝密,也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
到那時以喬峰的武功,輕而易舉地就能置幕後之人於死地,而丐幫必定也會重新迎回他做幫主,如此一場百般算計豈非成空?
幕後之人能布下杏子林這樣老謀深算的局,豈會不清楚後果?
而最完美的局,反而是這理由恰恰為真,是無論如何也無可辯駁的事實。
*
種種思量在李青蘿垂眸小酌間在她腦海中轉動。
但她終究沒有和喬峰分說清楚。
她是個不愛和人長篇大論的性情,換做別人自然是如此,可喬峰是她結交多年的好友,若是必要,她便是和他說個三天三夜的話也無妨。
她此時不開口,恰恰是因為她了解喬峰。
他是個看似粗豪莽直的漢子,但他絕不是只會直來直去的武夫,相反他心細如髮,觀察入微,人情練達,八面玲瓏,世事。
論頭腦,於習文練武上的悟性是李青蘿略勝一籌,但若說這種江湖中的陰謀算計、人心叵測卻定然是喬峰更加應對自如。
李青蘿能想明白這整件事裡的關鍵,她知道喬峰定然也能想到。
即便是現在想不清楚,之後他也會慢慢想明白的。
他現下只是不敢去相信。
即便是再如何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英雄好漢,遇到這種要將他整個人變得自己不是自己的事,其實比之要他流血要他的命還更恐怖千萬倍。
這世上任何人都會懼怕的,他當然也會怕。
他只是不敢相信,甚至有些人若是遇上他這同樣的處境從高高在上的丐幫幫主一朝跌落變成人人喊打的契丹韃子,承受不住神智崩潰也是可能的。
李青蘿知道,他現在需要的不是來自朋友的否定。
她現在早一些讓他認清這一殘酷的現實能如何呢?讓他知道他真的是個契丹人只會讓他更加痛苦,卻對他如今的處境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還是要去追查他的身世,他還是要知道是誰害他揭破他的身世。
與其如此,倒不如讓他現下懷著對真相的期望去做這些事。
*
喬峰沒有在曼陀山莊久留。
兩人飲酒到天明後,他就向李青蘿告辭了。
李青蘿沒有挽留,親自送他到山莊的渡口處登船,此前他對她傾訴杏子林中的變故時,她對此未置一詞,像是對此毫無興趣。
她自然是不關心武林中的風風雨雨的,喬峰早就習以為常。
他此時其實也只是想要找朋友一吐為快。
而眼下要分別了,李青蘿才終於就這件事開了口,她依然沒有對此作任何評判,沒有指責丐幫是否背信棄義,沒有開解他是否冤屈。
她只是用平淡無奇的口吻對他許下了一個承諾。
「無論你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喬峰就是喬峰,是我唯一的朋友,無論何時,只要你來,曼陀山莊隨時有酒供他一醉方休。」
「若你需要,我也可以陪你去江湖上走一遭。」
若說一開始李青蘿只是因為想要體會入世出世的感覺而接受了喬峰主動提出的交友的邀請,但她一開始會答應便說明她的確是十分欣賞他的。
可不是誰來和她交朋友,她都會答應的。
而後的這七八年裡,她們的聯繫並沒有多麼密切,不會通信,一兩年也可能只是見上一面罷了,但只要見了面便全無生疏,無話不談。
她釀的酒每年都會送出去,他在外尋到的珍惜花種和古籍每年都會送來。
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君子之交亦是莫逆知己。
李青蘿不喜紅塵紛擾,但若是為了這唯一的朋友走一遭又有何妨呢?她到底不是琅嬛福地里那一尊任身邊人來來去去,悲歡離合都無動於衷的玉像。
喬峰已上了船,李青蘿站在岸上。
太湖上的風振起她白衣烈烈,纖纖身姿巍然不動,猶如山巔懸崖上的一株雪松玉樹,清冷麵龐上一雙眼眸總是沉靜淡然,空無一物的。
像是無論什麼人什麼事都不能在她鏡湖般的眸中掀起波瀾。
但此時喬峰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就像他們初見那一日。
喬峰與她四目相對,看著她一切如常的態度,心忽然就安定了下來。
杏子林里他可謂是眾叛親離,從前信賴地看著他的目光,尊敬地稱呼他為幫主的兄弟,他付出心血的丐幫,只因一紙書信就輕而易舉背叛了他。
唯有她始終如初見。
但正因她待他如此真摯,他反而越不想將她這樣乾淨的世外之人,扯進這污濁塵世的詭譎雲涌、陰謀算計當中,玷污了她那顆晶瑩剔透的琉璃心。
喬峰再次一笑,朗聲道,「好!世事變遷,知己長存!」
他這一次的笑容卻是充滿爽朗的豪情,眉峰舒展開來,長眉入鬢,銳利又智慧的虎目又恢復了往日炯炯有神的明亮。
這愉快的心情當他回到岸上,看到眼熟的白衣侍女為他牽來一匹高大矯健的寶馬,馬背上已經備好乾糧銀票後,就更是達到了頂峰,感慨萬千。
他心下暗想,所謂患難見真情,便是如此了,
*
喬峰離開了。
他說目前他打算先回家一趟,從父母那兒問個明白,這件事簡單地很,倒不用李青蘿陪著他跑一趟,若後來遇上什麼棘手的事,自不會與她客氣。
李青蘿便不再絮言,就此目送他離開。
同時私下又吩咐侍女近日關注江湖上關於喬峰的消息,她自然知道他不願連累她的心思,這是他為他的朋友著想,但她也要為她的朋友著想。
因這樁事,李青蘿最近不打算再閉關。
日光不大的時候在花圃中與花草為伴,旁的時候便自己與自己下棋為樂,琴棋書畫裡她最喜弈棋,這種單純動腦筋的遊戲於她而言反而是放鬆。
黑子與白子,不同的陣營,在一方小小的棋盤上互相廝殺,攻城略地,互相用上各種計謀,或故布疑陣,或虛實結合,其中樂趣無窮。
只是侍女們沒有一個愛下棋的。
慕容復倒是也學了棋藝,但他的棋藝實在一般,他知道李青蘿喜歡下棋,每次來找她便主動提出和她下棋,但每次都是沒一會兒就一敗塗地。
他自己下的艱辛,她也下的不盡興。
倒不如她自己用左手與右手互相弈棋玩的愉快。
如此數日過去,李青蘿沒有等到來自有關喬峰的消息,倒是曼陀山莊迎來了一位令她百味雜陳的訪客,一位她已經多年不見的故人。
她的小師兄,丁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