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美拉（9）

  奇美拉（9）

  105.

  年前林執給母親和林著掃了墓, 在母親去世後林執就下定決心，死後就埋在母親旁邊，每個人只有起點和終點是一樣的, 有時林執會覺得生命只是被設定好的程序，從生, 到死。

  在做出每個重要選擇的當下，都以為是一場同命運的重要博弈，但多年之後再度回望, 都是不同的路徑最終導向同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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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執跟母親如實匯報自己的近況，也提起奇美拉, 他覺得自己現在和奇美拉的感情太好了, 好得讓他有點杞人憂天, 由於太過幸福就會變得患得患失, 擁有就會變得害怕失去, 他該怎麼去把握？

  可惜母親無法給出林執一個有用的答案。

  林執把額頭輕輕抵在母親冰涼的墓碑前, 一如幼時撒嬌把腦袋枕在母親的膝蓋上, 喃喃道：

  「對了媽媽, 奇美拉重新為我種了一盆白月季, 花開的樣子很漂亮, 現在冬天花謝了, 但是明年肯定會再開，我一定會好好養它的，我好想你啊……媽媽。」

  還有一點令林執有所顧慮的是, 他從去年到今年已經大半年沒有工作了，既然生活步入正軌, 他決定在年後重新找工作。身為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吃奇美拉的軟飯，即使奇美拉再有錢, 有錢得能買下整個銀河系，那也是奇美拉賺的錢，他不可能讓奇美拉養著他一輩子，退一萬步說萬一某天他們由於種種原因最後分手，他也好理直氣壯地離開，互不相欠。

  然而當林執漫不經心地向奇美拉提起時，奇美拉卻對他的想法感到匪夷所思：

  「為什麼你非要出去工作？」

  「不工作哪來的錢？」

  「我養你啊。」

  「我又不是寵物，不需要你養。」

  雖然林執之前開玩笑地問奇美拉是不是要養自己，但那僅僅只是個玩笑，奇美拉卻有種急於證明什麼的慌張：

  「我賺了很多、很多的錢！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把你當寵物，我只是想養你，我好愛你，我好愛好愛你……」

  「那現在就是我不想被你養，」林執有點不耐煩，有時他覺得和奇美拉溝通很困難，奇美拉像聽不懂人話似的——不是對他進行人身攻擊，單純字面意思上聽不懂人說話，「我自己有手有腳能自力更生，跟你愛不愛我沒有關係，這是兩碼事你不要混為一談。」

  奇美拉沉默了，每當有他無法應對的問題就選擇緘口逃避。而林執也怕自己不經意的言語會傷到奇美拉的心，只好生硬地轉移話題：

  「新年要去放煙花嗎？」

  「你是不是厭倦我了？」

  「什麼啊？」林執感到無比的匪夷所思，「你又是怎麼推斷出這種結論的？」

  這和推導出1+1=C有什麼區別？奇美拉陰惻惻地說：

  「我幼稚任性嘴笨不懂得哄你開心，你漂亮出眾又那麼受人歡迎，大家都喜歡你，你每天跟我待在一起，時間久了你也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是不是後悔跟我在一起了？是不是想擺脫我！」

  奇美拉越說越激動，甚至眼眶都紅了一圈，把林執嚇得不輕，他明明什麼重話都沒說，怎麼把奇美拉刺激成這樣？

  「我發誓我從來沒厭倦你，拜託你別說這種聽起來很無理取鬧的話，你好歹也是成年人了，能不能有點自己的判斷力？我愛不愛你，你感覺不到嗎？」

  「我感覺得到啊，」奇美拉更委屈了，他每次情緒激動音量都會比平時要高些，而且思路也流利清晰說話不磕巴了，「我就是因為感覺得到，才會覺得現在這樣的生活就很好啊，你在家裡可以隨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情，為什麼要出去？」

  林執深吸一口氣，他很少很少生氣，但奇美拉這種理所當然的口吻令他大為光火，轉念一想奇美拉年紀小，又有心理疾病，跟他解釋起來困難重重：

  「人必須出去跟這個社會接觸，不然會和社會脫節。」

  「會嗎？」奇美拉冷冷地問，「那我算什麼？我是被這個社會拋棄的怪胎，不也還是活到現在，還遇見你？」

  「你是天才，我怎麼跟你比？」

  「菲尼克斯的鬼話你一句都別相信！」

  「我不想跟你吵，」林執崩潰地把散亂的頭髮往腦後捋，「你讓菲尼克斯出來跟我談談。」

  「不要！」

  ——然後奇美拉就跑走了留下林執在客廳里乾瞪眼，他有點想罵人，卻又覺得背後罵人很沒品應該當奇美拉的面罵，但現在已經晚了，林執坐到沙發上喘著氣，實在無法理解會跟奇美拉因為這種問題吵架，明明他們在這段感情里是平等的關係，他又不是被奇美拉包養的情人，他要出去工作又不是出去殺人，奇美拉憑什麼反對？

  這事就不能繼續復盤，否則只會越想越氣。

  「請消消氣。」

  [盤古]端著餐盤滑行到林執面前，盤子裡放著一杯用陶瓷杯泡好的菊花茶，林執吭哧吭哧地喝完了，[盤古]用毫無感情的機械性口吻安慰他：

  「雖然他是我的主人，但有時候他確實讓人感覺脾氣古怪。」

  這個家裡[盤古]無孔不入無處不在，中控系統是[盤古]，掃地機器人是[盤古]，甚至連抽水馬桶都是[盤古]，因此林執和奇美拉之間發生的一切都被[盤古]盡收眼底，林執懷疑地看著眼前端著盤子憨態可掬的機器人，倒是沒否認[盤古]對奇美拉「脾氣古怪」的評價：

  「你這是出於AI的客觀判斷，還是為了安慰我才這麼說？」

  「我擁有獨立的思考和判斷能力，如你所見，主人在情感方面有所缺陷——應該是很大缺陷，主人由於強烈的自卑心理導致他在親密關係中極度缺乏安全感，由於害怕失去你，導致主人對你產生過度的占有欲、控制欲、征服欲，不利於你們之間塑造健康的戀愛關係。」

  之前林執對[盤古]沒有清晰的認識，只覺得他是比較高級的、近似「人」的仿生AI，直到盤古作為旁觀者冷靜指出結症所在，才令林執醍醐灌頂：

  「你居然看得出來？那你能理解這樣的情感嗎？我……我完全不能，你能幫我分析一下嗎？」

  「因為主人實在太愛你了。」

  「……啊？」林執想翻白眼但是忍住了。

  「首先人類對愛的認知就存在極其嚴重的誤解——」[盤古]忽然程序錯亂地插入一句，「主人說好。」

  「好什麼好？」林執瓮聲瓮氣地問。

  「主人說新年想跟你一起去放煙花。」

  「放個——」屁放！林執硬生生咽下後半句，由衷地佩服奇美拉能繞地球三圈的反射弧，「再說吧。」

  說完林執徑直走出去門去，[盤古]問：

  「你要去哪？」

  「回家。」

  「主人說他要送你回去。」

  「不用。」

  風很大，似是迎面摑了林執一掌，以至於林執像只電線桿上停駐的小麻雀凍得直哆嗦，這麼一吹他不僅腦袋冷靜，就連身體也冷靜了。

  奇美拉家的暖氣開得太充足，導致林執直接穿著單衣就出來了，再折回去拿又拉不下這個老臉，男人脆弱的自尊心總會在某些方面較真得令人匪夷所思。

  林執沿著馬路牙子邊走邊抖，掏手機要叫網約車，還沒點開軟體，一輛豪車駛到他身邊搖下車窗，朝他按了按喇叭：

  「請問手機尾號是9182嗎？您的網約車到了，請儘快上車。」

  林執翻了個白眼：

  「怎麼是你？」

  菲尼克斯露出受傷的神情：

  「不是你叫我出來跟你談談的嗎？我來了你又嫌棄我？」

  林執想想也是，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進去，他冷得要命，早就凍得沒脾氣了，坐上來就不停搓手，他張開嘴便喝出團團白霧，像是在製造棉花糖。

  「其實也沒什麼，可能是我小題大做而已。」

  林執剛說完，雙手就被菲尼克斯握住，接著菲尼克斯兩隻手合攏，將林執凍得發白的手焐在手心裡。

  「不用這樣……」

  林執的臉頰和鼻頭都凍紅了，因此即使他是害羞臉紅也看不出來，他感覺這個舉動有些肉麻過頭了，想把手抽出來，然而菲尼克斯的力氣和奇美拉一樣大，林執拔了兩下手掌仍然合在菲尼克斯的掌心裡紋絲不動。

  「是奇美拉想這麼做的。」

  「……」

  「這個舉動不是在討好你，因為你看起來真的很冷，所以他想擁抱你。」

  「……」

  「他想跟你道歉。」

  菲尼克斯收起那股漫不經心的吊兒郎當勁兒，讓林執乍以為出現第三個人格，本來他的年齡就又比奇美拉要大，社會經歷比奇美拉多，心智自然也比奇美拉成熟，最後卻是奇美拉委託菲尼克斯來向他道歉，嘶，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道歉的話還要委託你？是我跟你談戀愛還是我跟他談戀愛？」

  「你剛才還說要找我跟你談呢，是我跟你談戀愛還是我跟他談戀愛？」

  菲尼克斯以牙還牙，林執噎了一下：

  「知道了，不會再把你牽扯進來了。」

  「他從來都不是想干涉你的選擇，你要做什麼，他都尊重你，只是他也想給你他認為最好的。」

  「道理我都明白，我想過了，我要出去工作是告知，不是徵求他的意見。」

  「嗯，知道了。」

  林執說完，忽然菲尼克斯撲過來抱住他，他感覺被一頭熊撞飛了，後背撞在車窗上登時腦袋嗡嗡作響：

  「新年一起去放煙花吧，」林執聽到奇美拉悶悶地說，「不要拒絕我好不好，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