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新娘11

2024-09-14 04:55:28 作者: 蕭二河

  白骨新娘11

  林執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脖子, 還好,脖子沒斷,腦袋還在, 既然能用手摸到腦袋,說明手也還在。

  

  身側的奇美拉仍在安謐地沉睡, 月色清冷如霜,奇美拉那張素淨無瑕的臉,像給小孩用彩筆填色的空白畫報。林執盯著奇美拉的臉久久出神, 忽而與那雙淡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瞳孔相視。

  「……你醒了。」

  林執的聲音很嘶啞,聽起來像拉響一把久未使用的提琴, 一滴眼淚從奇美拉的右眼墜落, 拖曳出筆直的淚痕, 原來他的眼淚不會變成珍珠鑽石之類的寶石……林執天馬行空地想像著, 奇美拉抹去腮邊的眼淚:

  「這是什麼?」

  「眼淚。」

  奇美拉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 看來這滴眼淚顛覆了他的自我認知:

  「為什麼我看到你會掉眼淚?」

  林執心想你問我我問誰:

  「我不知道, 對了你是不是做了個夢?關於上元村某一任族長……」

  「那不是夢。」

  「不是夢?」

  「你可以理解為是某一個平行時空里的我們。」

  林執多少也能猜到元遇卿就是奇美拉, 但由奇美拉親口承認給他帶來的衝擊力還是超乎想像的:

  「你也太——你怎麼、怎麼還能……那樣?」

  林執反覆斟酌用詞, 最後只能詞窮地用「那樣」來形容, 奇美拉天真無邪地歪頭問他:

  「『那樣』是哪樣?」

  林執努力地搜刮貯存在大腦里的貧瘠詞庫:

  「肉麻。」

  其實也不叫肉麻, 元遇卿的感情真摯懇切, 即使是由奇美拉演出來的,也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令林執有些毛骨悚然, 又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詞去描述,但誰又能真正做到處愛不驚?

  「我是綜合他人描述演繹出來的。」

  「甚至把自己演死了?」看不出來奇美拉還有為藝術獻身的崇高覺悟。

  「我突然吐血死的, 」奇美拉評價道,「莫名其妙。」

  林執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 又彆扭又好笑: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們去外面看看。」

  林執和奇美拉途徑桃木枯敗的後院來到前廳,前廳還點著燈,夏干寧正坐在桌邊,聽到動靜他立刻回頭,定睛一看是林執,激動得衝過來一把將他抱起原地轉了好幾圈,嘴上哀怨地數落道:

  「死鬼你去哪了?可讓我一頓好找,現在才回來,乾脆消失到試煉結束算了,你是不是真變成鬼了?」

  消失?林執撐著夏干寧的肩膀不解地問:

  「我不是一直在房間裡嗎?」

  「放屁!四天、整整四天!你知道這四天裡我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嗎!你到底去哪了?」夏干寧聲情並茂地控訴林執,「我等你都快等出分離焦慮了!你必須好好補償我!」

  林執手指抵住夏干寧的嘴唇:

  「以後你再跟我算帳,先說正事,楊凌空和黑夜行呢?」

  「走了。」

  「去哪裡?」

  「不知道,你們消失的第二天他們就走了,說是不能坐以待斃。」

  這也是人之常情,反而夏干寧不離不棄的堅守才讓林執意外:

  「那你為什麼不走?」

  夏干寧向林執拋了個浮腫的媚眼:

  「我說是因為我捨不得你,你信嗎?」

  「不信。」林執回答得斬釘截鐵。

  夏干寧擺出淒悽慘慘的委屈小媳婦樣:

  「終究是臣妾錯付了……」

  既然有心思開玩笑,至少證明夏干寧的精神狀態還算穩定,林執無言以對,夏干寧坦白:

  「嗨,我跟他們尿不到一壺。」

  以夏干寧這犟狗脾氣,肯定不會甘心向他人妥協,林執攤開手對夏干寧做了個「您先請」的姿勢:

  「我需要一些時間整理思路和線索,你先說。」

  在下元村借宿一晚後,夏干寧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門外是楊凌空和黑夜行,他們臉色很差,夏干寧起初以為他們沒睡好想關心兩句,楊凌空告訴夏干寧,尋人啟事和那小孩叫不醒,可能是出事了。

  夏干寧不信邪,也去敲了門,無人回應,他直接翻窗入室,房間裡沒人,但門閂卻還插著,夏干寧抽掉門閂讓楊凌空和黑夜行進來,謹慎行事三人還是分頭找了一圈,黑夜行查看床底,夏干寧倒了倒花瓶,黑夜行讓他少他媽添亂。忽然楊凌空風度盡失地大罵了句髒話:

  「操!嚇我一跳!」

  夏干寧和黑夜行聞聲看去,大開的衣櫃裡有一件中式紅嫁衣,那件嫁衣完全平攤開,乍一看還以為是個穿喜服的人躲在衣櫃裡,沒有心理準備的楊凌空會被嚇到也正常。

  明明是象徵喜慶和幸福的服飾,無端出現在這個場合卻讓在場的幾人帶來一種意識上壓抑的恐懼,楊凌空驚魂未定地把櫃門關上,三人討論林執和奇美拉的下落。

  楊凌空認為林執是怕「水神牽紅」,所以帶著奇美拉連夜逃離下元村,夏干寧聽了很不爽,尋人啟事不是那樣的人,再說這附近都是荒郊野嶺,他帶著個小孩能跑去哪裡?黑夜行打斷他們,眼下人不見了說什麼都沒用,之後的「水神牽紅」該怎麼辦?夏干寧還挺大義凜然,涼拌唄還能怎麼辦,大不了我替尋人啟事去牽紅。

  說到「水神牽紅」,怎么半天不見元秀慈?

  三人在元宅前後繞了一圈,都沒找到元家兄妹的蹤影,似乎是出去了。

  雖然他們感受不到飢餓,但為了補充體力,眾人來到後廚想找點東西吃,後廚的木門虛虛地掩著,夏干寧輕輕一推,門板「啪」地一下砸在地上,一股酸朽的氣味撲面而來,後廚的柴火早被蟲蟻蝕爛,灶台上覆著厚厚一層積成棉絮狀的灰。

  夏干寧不信邪,拉開被蛛網裹纏的儲物櫃,裡面只有老鼠屎和爬蟲屍體,噁心得直嚷嚷:

  「他們不用吃飯嗎?這廚房至少十年、不對,三十年沒用過了吧。」

  「去村子裡走走。」黑夜行提議。

  雖然是大白天,村子裡卻靜得反常,路邊的宅院皆是一副殘垣斷壁的破敗之象,顯然是已沒落多時。

  「這裡和昨天晚上看到的是不是不太一樣,」夏干寧四下張望,「人呢?」

  別說是人,就連雞鴨貓狗也看不到一隻,似乎全村的活物在一夜間全部蒸發。他們隨便走進一戶門院大敞的民宅中,庭院裡遍地狼藉,廳堂的桌椅東倒西歪,廂房散亂著破爛的衣物,後廚也是髒得讓人呼吸不暢。

  眾人又去查看了另幾戶家宅,都是一派淒涼頹荒。

  楊凌空若有所思地說:

  「元秀慈說過上元村曾受流寇襲擊,也許他們早就死了,我們昨天晚上看到的村民其實是鬼,這些鬼村民認為自己還活著,並且把上元村改名為下元村。」

  「呃!」夏干寧臉都綠了,「全、全村都是鬼?!」

  「幹嘛這麼一驚一乍的,這就是試煉設定。」

  除了夏干寧,黑夜行和楊凌空都已經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個設定,並在這個基礎上展開推理:

  「既然尋人啟事和奇美拉也消失了,他們也是鬼。」

  夏干寧認為楊凌空這個奇葩結論很扯淡:

  「明明系統一開始就顯示他們也是試煉者,怎麼可能是鬼?」

  黑夜行反問:

  「他們跟我們分開行動,你怎麼能肯定後來和我們在下元村匯合的,一定就是真正的尋人啟事和奇美拉?」

  即便這麼解釋,夏干寧仍有重重疑點:

  「如果下元村的人都死光了,就意味著其實並沒有拯救他們的水神,為什么元秀慈還指定要尋人啟事參加『水神牽紅』?」

  「元秀慈說的話不一定全是真的,」黑夜行極其生硬地轉折,「我還是認為畫上的女人和尋人啟事存在某種關聯。」

  「你乾脆說那個女人是尋人啟事算了,反正他長得比女人還漂亮。」夏干寧沒好氣地回嘴。

  「再去看看那幅畫,」楊凌空說,「畫的背面也許會有線索。」

  三人來到祠堂,白天的祠堂簡直是慘不忍睹,供桌被掀翻在側旁,牌位散亂一地,有的牌位甚至都被踩斷了,很難想像下元村究竟是經歷何種變故,才會導致一個氏族血脈的象徵落得如此悽慘的境遇。

  出乎意料的是,那副女子畫像卻安然無恙地懸掛在祠堂的正中央,即使面部塗黑,從體態也不難看出這是一名風姿綽約的窈窕美人。

  楊凌空找了根長樹枝把畫像取下,果然背面有一行晦澀難辨的小字,三人看了半天才看出是詩句: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落款是吾妻阿尋。

  「這個女人叫阿尋,阿尋,尋,尋人啟事……」

  夏干寧打斷黑夜行媲美輸入法的聯想功能:

  「不是,有你這麼聯繫的嗎?」

  「我認為黑夜行的猜測是合理的,」楊凌空也發表個人觀點,「尋人啟事肯定知道一些內情。」

  「再去村外找找吧。」

  於是眾人回到最初入試煉時的那片小樹林找人,樹林中瀰漫著灰濛濛的薄霧,夏干寧提心弔膽,生怕這些凹凸不平的墳包會和驚嚇盒子一樣,突然跳出個鬼蹦到他臉上。

  不過夏干寧擔心的事情並未發生,也沒有林執和奇美拉的下落,毫無收穫。

  直到傍晚,三人身心俱疲地回到下元村,夕陽紅得像血水潑在路上,他們淌過這條血河,遠遠看到下元村口的那棵槐樹下有幾個嬉笑玩鬧的孩童,家家戶戶升起裊裊炊煙,白天蕭瑟破落的荒村,此時竟充滿雞犬桑麻的煙火氣息!

  「我們不能回去,」楊凌空率先停下腳步,「他們百分百不是人,況且尋人啟事不見了,我們怎麼和元秀慈交待?」

  夏干寧怕歸怕,不妨礙他腦子轉得快:

  「看樣子村民們早上會消失,在落日後出現,假設尋人啟事和奇美拉也是鬼,他們應該也只會在晚上出現,我覺得應該要再進村一趟。」

  黑夜行用「你是不是吃錯藥了」的眼神瞪著夏干寧:

  「你不是最怕鬼嗎?怎麼還敢回去?」

  「我要找尋人啟事和奇美拉,」夏干寧的回答很認真堅定,「他們是我們的同伴,不能拋棄他們。」

  「……」

  夏干寧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單純大學生,入門試煉又是單人試煉,他還沒意識到試煉里最大的變數其實是人。

  楊凌空和黑夜行似乎被夏干寧說服了,一起回族長家,看到元秀慈和元秀棠在吃飯,還招呼他們也來吃——當然沒人敢吃,然後元秀慈問他們尋人啟事去哪了,大家都說不知道,元秀慈的態度很悠哉,沒事我不急,我有的是時間可以等。

  當晚夏干寧搬到正廂房睡,希望睡醒可以看到尋人啟事和奇美拉回來——結果夏干寧第二天睡起來,連楊凌空和黑夜行也不見了……

  「所以他們是扔下你走了?」

  林執忍不住插嘴,夏干寧抱住腦袋哀嚎:

  「啊啊啊不要說得這麼傷人!」

  楊凌空和黑夜行離開後,夏干寧白天每家每戶翻破爛找線索,晚上和村民們聊天套話,但村民都對夏干寧很是戒備,根本不理他。兩天過後依然毫無進展。

  直到第三天,也就是昨晚,夏干寧路過玩鬧的孩童們,小腿突然被什麼東西飛過來打中,低頭一看是個毽子於是夏干寧憑藉著精湛的踢毽子技術,成功打入小孩內部,都吵嚷著要拜夏干寧為師,夏干寧端起架子:

  「這可是我的獨門秘技,絕不外傳,但今天看你們心誠,就勉為其難地破個例,做出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誰回答得上來我的問題,我就收誰當徒弟。」

  孩子們聽了立刻爭先恐後地「我我我」,夏干寧問:

  「你們知道『水神牽紅』嗎?」

  小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回答,反而什麼都聽不清,夏干寧點了個小孩中年紀看起來比較大的女孩,讓她來解釋,小孩子的表述能力有限,夏干寧聽了半天才聽明白,「水神牽紅」就是給水神牽紅線,每一年族長都會挑選一名適婚女子嫁給水神,然後讓新娘跳下陰陽河與水神相會。夏干寧聽得連胃裡都在冒雞皮疙瘩:整這麼多花里胡哨的,本質不就是把人丟進河裡淹死的活人祭祀嗎?

  「這位水神是哪來的?」

  「爹爹說,水神是上一任族長。」

  「……上一任?」

  「對呀,上一任族長娶新娘,但新娘跑了,族長就活活氣死了!」

  其他小孩聽到「活活氣死」,都咯咯咯地捧腹大笑,他們還太年幼,對死亡還沒有具體概念,甚至還覺得是一件很有趣好笑的事。

  「你知道新娘子是誰嗎?」

  「是從天上來的,長得可美啦,大家都說她是回天上去了。」

  「那死去的族長呢?」

  「他叫元遇卿。」

  「他是不是保護了村子——」

  「夏先生晚上好,看來你挺受孩子們喜歡。」

  冷不防身後響起元秀慈淡漠的問候,夏干寧只得應付他:

  「是啊,陪孩子踢踢毽子,活絡活絡筋骨。」

  「你的同伴都不在,確實無聊。」

  元秀慈搖了搖摺扇,夏干寧暗暗翻了個白眼,真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啊哈哈他們過幾天就回來……」

  由於半路殺出個元秀慈,夏干寧無法再繼續向小孩問話,只能老老實實教他們踢毽子,元秀慈扮演監工角色站在一旁看他們玩,看來是存心不讓夏干寧再調查下去。

  待天色已晚,小孩各自歸家後,夏干寧和元秀慈同行返回元宅,在路上,夏干寧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掛在柜子里的嫁衣,問他是不是準備給元秀棠出嫁時用的,元秀慈說那是為水神新娘準備的嫁衣,夏干寧心想哪來的水神分明只有水鬼。

  今天早上,夏干寧還硬著頭皮去陰陽河邊找水鬼新郎,他在陰陽橋上走了三個來回,都沒遇到水鬼新郎,可能他也只在夜晚出現。

  然後就到了現在:

  「該你了。」

  林執正欲開口,元秀慈攜面色慘白的元遇棠,風度翩翩地從門外向林執走來,不疾不徐地用扇子輕敲著掌心:

  「既然你出現了,『水神牽紅』也可以開始了。」

  直到元秀慈走到林執面前站定,林執突然一把扯斷纏繞在他左手掌上的紅珠串,玉珠滴答如雨濺了滿地,似是觸目驚心的血滴。元秀慈面色閃過一絲驚亂,他被林執緊緊握住手掌無法抽離。

  林執強行將元秀慈的手翻到手背朝上,一道色澤淺淡的傷疤從虎口延伸至手腕處,他的指尖划過這道疤痕,對表情陰鷙的元秀慈詭艷一笑:

  「這就是嫂嫂的不對了,竟害遇慈的手落了疤。」

  夏干寧賤嗖嗖地起鬨:

  「嫂嫂?什麼嫂嫂?潘金蓮?」

  元遇棠的目光里醞釀著百年的悽怨和憤恨,化作兩行冰冷的眼淚流落:

  「你才不是我的嫂嫂!你傷了二哥,盜走桃花鐲,氣死大哥,害我們滅族!你是天底下最惡毒最該死的人!我恨你!我恨你!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告訴你桃花鐲的秘密……都怪我……」

  元遇棠捂臉痛哭,她似乎深信不疑是林執盜走桃花鐲,害得元遇卿吐血身亡,導致整個上元村被流寇悉數屠盡。林執則不為所動,淡定地向夏干寧介紹:

  「這位元族長,應該叫元遇慈。」

  元遇慈面露厭惡之色,鄙棄地拍掉林執的手,咬牙切齒地說:

  「果然是你。」

  既然要演索性就演到底,林執佯裝出款款深情:

  「我對你大哥是有幾分真心,所以這一世要與他再續前緣。」

  夏干寧驚得合不攏嘴,奇美拉的表情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元遇慈面露鄙夷之色:

  「這一世你還是謊話連篇,令人作嘔!」

  「那你呢,桃花鐲是謊,新娘逃婚是謊,水神庇佑是謊,就連下元村也是個彌天大謊,」林執斂起虛偽的嬌笑,咄咄逼人地質問元遇慈,「你又有幾分真心?」

  元遇棠揚起臉,帶著懷疑和困惑問元遇慈:

  「二哥,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元遇慈並不正面回答元遇棠,而是高聲駁斥林執:

  「我是為了大哥、為了上元村!別把我跟你混為一談!」

  「元遇慈,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真相。」

  從始至終就沒有新娘盜鐲一事,只是元遇慈為了掩蓋他謀殺新娘奪取桃花鐲而杜撰出來的傳說,可就連元遇慈也被先人杜撰的傳說所矇騙,能夠移形換位、穿越時空的桃花鐲,其實只是一隻普通的手鐲。或許他們的先人為鞏固族長之位、蒙蔭子孫後代,才編造出這個鞏固權力的謊言。

  「什麼真相啊?到底是什麼真相?」

  夏干寧急得抓耳撓腮,林執向他使了個眼色,搖搖頭,夏干寧不吭聲了。

  「你將無辜女子獻祭給你大哥,以為這樣可以平息他的怨魂,還美名其曰『水神牽紅』,將他塑造成庇護上元村的神明,『神』?哪來的『神』?」林執輕蔑地哼笑「要真有神明,為什麼不來拯救你們?要真有神明,你們用如此蒙昧殘忍的手段害死無辜少女,你們元氏滅族,不正是景老爺成天掛在嘴邊的『天譴』嗎!」

  「4位關注者因你的言論感到不悅,關注度-4

  3位匿名者注意到了你,關注度+3

  當前關注度:9」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自欺欺人的謊言。」

  元遇慈騙了家人、騙了族人、騙了所有人,他以為這樣能保護家人、保護族人、保護所有人,他說了一個謊,為了這個謊又要用無數的謊來圓,短暫的一生都囿困於他親手堆砌起的謊言壁壘中,最後十分諷刺地因謊而亡。

  林執轉身從容入座,元秀慈已不復當年的少不更事,也坐到林執對面,目光陰沉地攝著林執的臉,林執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

  「要我參加『水神牽紅』可以,但我有條件。」

  不明真相的夏干寧按耐不住,急得直嚷:

  「『水神牽紅』就是把你抓去沉河餵魚,別答應他!他就是個死鬼,能把我們怎麼樣?」

  其實林執無論如何都必須組織起「水神牽紅」,為「水神新娘」送親必須組建一支送親隊,而且真正的「水神新娘」是百年前被元遇慈砍手斬首的女子,只有可能是元遇慈和景老爺知道她的遺體在何處。

  不過有了夏干寧歪打正著的煽風點火,元遇慈會產生更大的危機感,他動搖了:

  「什麼條件?」

  「把我的屍骨還給我。」

  夏干寧當場嚇得跳出林執三米遠,元遇慈捏緊手中摺扇:

  「你想告發我?」

  林執聽了不免發笑:

  「我為什麼要告發一個死人?這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你們要恨一個人,這個人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恨』,唯有恨你們才能彌存世間。解鈴還須繫鈴人,我只是來兌現和遇卿前世的承諾。」

  「……」元遇慈沉吟。

  「如果你拒絕,我們明早就會離開上元村,」林執軟硬兼施,「下回見面,就不知道是何時了。」

  「我帶你去找你的屍骨。」元遇慈總算做出妥協。

  眼看天邊像卷邊的黑色畫報起了翹,露出白茫茫的一角,一旦黎明到來元遇慈就會消失,至少在天亮前他們必須得知新娘屍骨的下落。

  元遇棠從方才兩人的對話中察覺到端倪,也想跟來,元遇慈強硬地拒絕了。

  子夜的陰陽橋仍舊籠罩著一層不祥的重霧,那霧似水非水騰繞在陰陽河面,模糊了眾人去路。

  由於陰陽橋每次僅能由一個人通行,林執照顧最膽小的夏干寧,讓他先行通過。

  夏干寧又慫又管不住眼睛,一個勁地往橋下亂瞥,影綽綽地瞧見一道條狀的黑影,乍看還以為是一尾大得滲人的魚,卻又沒有重心隨水波沉浮,他急忙招呼岸邊的林執和奇美拉:

  「哎哎哎你們快看!那是啥啊是魚嗎?黑燈瞎火的看不清——」

  林執也看不清,奇美拉的視覺遠超於人類,他平靜地給出答案:

  「屍體。」

  夏干寧和林執異口同聲地問:

  「誰的屍體?」

  「你喜歡的那個。」奇美拉涼颼颼的上目線睨著林執。

  夏干寧沒聽清楚也沒聽明白:

  「誰啊?!」

  「楊凌空。」

  林執剛說完,深灰色的霧愈發濃重,甚至涌至河岸邊。黎明到來的前夕,純淨的黑暗將霧染成一匹墨帛,遮罩在眾人眼前,林執甚至連身邊的奇美拉都快要看不見了,他下意識地向奇美拉伸手,奇美拉主動將冷冰冰的小手遞給林執,有力地回握住他。

  「啊——啊啊啊!」

  大霧中傳來夏干寧嘹亮高亢的慘叫聲,林執心猛地揪起:

  「怎麼了?!」

  「新郎!我看到新郎了!」

  「……那你快點過橋啊。」

  「啊啊啊嗷嗷嗷——」

  夏干寧揮舞著手中用來刨土的鋤頭,物理防身無效從心理上起到安慰的作用,鬼哭狼嚎地向對岸跑去,元遇慈從鼻腔里噴了聲不知是冷笑還是苦笑。

  「河裡的新郎是你大哥?」

  「怎麼,你認不得要再續前世情緣的夫君?」

  「夫君也不一定認得出被砍了腦袋的娘子。」

  「我到了……」

  對岸傳來夏干寧有氣無力的呼喊,下一個是奇美拉,他很快就走過了橋。

  接著是元遇慈和林執,他測試過和元遇慈同行時陰陽橋並不會產生傾塌的跡象,可能陰陽橋只能感知到生者的重量。

  當林執和元遇慈行至中央,恰巧楊凌空的屍體也漂到橋下,他臉朝上漂浮著,死白的皮膚在黑色的河水裡顯得無比刺眼。從楊凌空的表情不難推斷出,他是在最驚恐絕望的時刻迎接死亡的到來。狀元遇慈以為林執在悼念楊凌空,惡語相向道:

  「這一世你還是克夫命。」

  林執懶得和元遇慈解釋這個誤會,與此同時一道狀似人形的孤影緩緩從深重的灰霧瀝了出來,這次林執稍微觀察了一番鬼新郎:殘破的婚服被河水常年泡得腐黃髮爛,胸前的紅團花泡得褪色,讓林執想到葬禮上悼念者所佩戴的白絹花。蓬濕如水草雜亂的黑髮將他的臉完全遮蓋,但不難想像,無論多麼光鮮亮麗的華美皮囊,經由年歲的酵釀和死亡的熔鑄,百年後也不過徒留一副枯骨。

  鬼新郎始終沒有擡頭,也並無惡意,只是跟隨過橋的行人走完這一程便隨大霧一併散去,遠處的山頭已描上淡金色的霞光,眾人加快腳步來到初入試煉時的小樹林。

  夏干寧魂不守舍地問林執:

  「我們不會是要挖人祖墳吧?我姥說『挖人家祖墳,敲寡婦的門』都是缺德事,不能幹。」

  林執對夏干寧悄聲耳語道:

  「不挖你就和楊凌空一樣死再試煉里了,挖不挖?」

  「我挖我挖,我挖還不行嗎……」夏干寧的道德感還挺有彈性。

  元秀慈在一棵枯敗的樹下停住:

  「這裡。」

  這棵樹和其他樹看起來沒有任何區別,也不知道元秀慈怎麼認出來的,而且樹根周圍土地平整,沒有絲毫的填埋痕跡。林執和夏干寧廢話不多說,直接掄起膀子開挖,就連奇美拉也用小花鏟幫忙刨土,這幕齊心協力的和睦場景沒出現在親子活動日上著實有些可惜。

  燦爛的曙光碟機散徘徊在林中的黑暝,元遇慈也隨之消失,「尋人啟事先生,現在能煩請您為我解釋解釋刨人祖墳和通過試煉之間的因果關係嗎?」

  夏干寧不知道是刨墳刨的還是急的,出了一腦門的汗,林執以第三人稱為他講述新娘盜鐲的來龍去脈,這個離奇詭譎的傳說之下是一樁血淋淋的兇殺案和悲劇的開端:新娘阿尋並未攜桃花鐲逃婚,而是被小叔子元遇慈所殺,導致新郎元遇卿誤以為自己遭愛人背叛,憤然吐血身亡,屍身拋入陰陽河。而元遇慈又為亡兄捏造出「水神」身份,獻祭村中無辜少女以此告慰元遇卿之靈。桃花鐲從未失竊,由元遇慈保管,殊不知桃花鐲只是一枚普通的手鐲,上元村慘遭屠村。

  夏干寧露出不太聰明的表情,但這不怪林執,干體力活時還要動腦也很不容易,他也做不到言簡意賅地來概括這個故事。不過林執可以貼心地為夏干寧總結:

  「總之,「水神」是前任族長元遇卿,「水神新娘」是阿尋,也就是我們正在挖的這位。」

  夏干寧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執臉上:

  「大師我悟了!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挖出來的新娘嫁給「水神」,再看看「水神」老人家有什麼吩咐,我們滿足他就是了,對吧?」

  「對。」

  夏干寧向林執鄭重抱拳:

  「這局全靠你了,大哥,還請受小弟一拜!」

  也不知道夏干寧是神經太粗還是心理素質過硬,不過林執不討厭這樣的人,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不添亂就很難能可貴了。

  三人挖了足足有成人手肘長的深坑,奇美拉蹲在坑裡刨土都快看不見頭了,強壯如夏干寧也吃不消:

  「哎不是我說,這樹都要被我們挖倒了,屍體真埋這兒嗎?一個死幾百年的鬼,記憶出現錯亂也很正常吧。」

  林執也無法判斷元遇慈是否說謊或記憶出現偏差,可是事到如今,元遇慈沒有任何欺騙他的必要,因為沒有意義了。

  「挖到了。」

  奇美拉一鏟下去,一截灰得有些發黑的骨頭從土裡刺出,他直接用手將那根骨頭拔出來,甩掉附著的泥土,這根骨骼形似牛排骨。

  「左二肋骨。」

  奇美拉用極其權威的口吻判斷,夏干寧驚呼:

  「我去,這都能看出來?!」

  三人挖了一上午,陸陸續續挖出其他部位的遺骸,年代久遠加上工具簡陋,難免會有遺漏的部位,不過大致可以拼湊成一具缺失頭顱和左手的屍骨。林執專業認證:

  「沒有頭和左手,是新娘沒錯。」

  夏干寧脫掉外套,邊把遺骸兜起來邊感慨:

  「我們要把這一額、坨、堆、一包新娘嫁給「水神」嗎?萬一「水神」認不出是自己的媳婦咋辦?兇手真不是東西啊,又砍手又砍頭的,這得多大仇。」

  「沒關係,」林執眼底漾起詭艷的笑意,「真的相愛,就算化作骷髏、化作灰、化作厲鬼,也會認出對方吧。」

  奇美拉視線上移,不冷不熱地瞥過林執,夏干寧被林執的話嚇得一激靈:

  「哇,你現在的表情好像女鬼。」

  眾人帶著新娘的骸骨回到上元村,竟然在村口的槐樹下遇到神情凝重的黑夜行,看得出在此等候多時。夏干寧在試煉初始就和黑夜行意見不合,加上黑夜行和楊凌空棄他而去,直接當沒看見從黑夜行面前走過。

  黑夜行攔住林執,略顯侷促地說:

  「我跟你們一起,我知道「水神」的信息,否則我們都會死。」

  不等林執表態,夏干寧又倒退回來,賤兮兮地模仿黑夜行的口吻:

  「『否則我們都會死』,好傢夥,你和楊影帝放棄我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黑夜行並不理會夏干寧幼稚的挑釁,繼續向林執釋放線索作為交涉的誠意:

  「「水神」不是神,而是一隻厲鬼。」

  「誰不知道這裡除了我們全是鬼?要你廢話。」

  黑夜行朝夏干寧翻了個「你可閉嘴吧」的白眼:

  「「水神」只在夜間出現,他在找叫阿尋的人,祠堂里掛的畫像上就是阿尋,是他的愛人。」

  「水神」在尋找他的新娘倒是一條重要的新線索,很可能這就是任務里「水神」的夙願,林執虛張聲勢道:

  「我敢肯定,我得到的線索絕對要比你多得多,所以,我要更有價值的信息。」

  黑夜行是個聰明人:

  「你想知道什麼信息?我會把我知道的全告訴你。」

  林執詢問楊凌空的死因,黑夜行的說辭是,前天晚上他和楊凌空一致認為應該先完成第二個任務。由於陰陽橋只能單人同行,兩人猜拳分先後,楊凌空輸了,所以他先上橋和「水神」對話。

  由於視線受大霧阻絕,站在岸邊的黑夜行只能聽到聲音,他聽到「水神」問楊凌空,你是不是阿尋,楊凌空反問,阿尋是誰,「水神」又問,你是不是阿尋?楊凌空說不是,緊接著黑夜行聽到男人絕望的慘叫和噗通的落水聲,他很清楚楊凌空凶多吉少,於是就逃跑了。

  林執用眼神詢問奇美拉,奇美拉頷首作答,於是林執接納黑夜行:

  「我們晚上要給新娘送親。」

  夏干寧是個小狗腿,既然林執發話,他自然是不敢有異。

  其實林執也沒百分百的把握,黑夜行的話中有幾分真假也是未知數,但今天是試煉時限的最後一日,他別無選擇。

  一行人迅速回元宅做最後的準備,林執把正廂房衣櫃裡的紅嫁衣換上,低頭整理胸口的紅流蘇時,察覺到一道淺薄巨大的影廓從他背後傾軋而下,林執警惕地轉過身:

  「誰?」

  身穿男式婚服的成人版奇美拉站在林執面前,紅衣襯得他膚白勝雪,好一個俏生生的貌美小郎君。林執雙眼被奇美拉這身喜服灼得跳痛,又被這張臉蠱得有點目眩神迷,不由得後退兩步:

  「你這是要幹什麼?」

  奇美拉捧起林執抹了胭脂似的緋紅面頰,理直氣壯道:

  「洞房。」

  說完奇美拉便將林執放倒在床榻上,暴戾貪婪地吻他,比起吻,用吞噬來形容更加貼切——他本就是一頭以吞噬愛意為生的野獸。

  林執被親得上氣不接下氣,雙手捂住奇美拉的嘴,嗔道:

  「喂!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這心思?」

  奇美拉語氣悶悶的,呼吸炙熱而沉重:

  「你要嫁給別人。」

  「試煉需要而已,我又不可能真嫁給一個鬼。」

  「我不知道,你害我變得很奇怪。」

  奇美拉難得流露出煩躁的情緒,林執勾住他的脖頸,「除了你,我不會跟別人做這種事。」

  「你和元遇卿做了,還是你主動勾引的。」奇美拉向林執興師問罪。

  「……元遇卿不就是你扮的嗎?你怎麼連自己的醋也要吃,能不能別這麼幼稚?」

  林執仰躺著,那副單薄輕盈的身體包裹在華美的嫁衣里,髮絲綣亂,目光楚楚,裙擺下一雙光滑細直的腿似是柔軟無骨的白蛇別在奇美拉的腰間,無端生出幾分曖昧的糜艷,奇美拉剔透的眼眸凝視著林執:

  「對,我就是吃自己的醋,我就是幼稚。所以,你要怎麼補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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