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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番外三信

2024-09-14 04:08:29 作者: 長青長白

  第一百九十五章 番外三信

  盛齊四十三年,初春。

  周榮一行人帶著傷重的李奉淵和奴隸男孩離開商人營地後,披星戴月趕往大軍駐紮的營地。

  大漠無邊,望不到頭。路途中,李奉淵時而昏睡時而清醒,只要他一閉上眼,周榮便嚇得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就這麼亡命途中。

  

  直到一行人回到軍營,周榮將吊著半條命的李奉淵交到常安手裡,才稍微鬆了口氣。

  常安在軍中多年,見慣了重病傷患,然而瞧見重傷之下還勉力維著兩分清醒的李奉淵,仍不由得有幾分驚訝。

  大漠殘陽將落,營帳中燭火明亮。眾人聽常安的吩咐將李奉淵置於矮榻上,褪下了他一身髒污的衣裳。

  常安坐在榻邊,替李奉淵擦拭過身體,迅速細緻地處理過他身上輕重不一的傷口,而後從自己的醫箱中取出一把鋒利的短刀。

  燭燈下,銀白色刀刃反射出亮光,不像是救人之物,倒像是殺人所用。

  周榮站在一旁,擔憂地皺緊了眉頭,他看見常安手中穩穩握著的刀,愣了一下:「常先生,這是?」

  常安神色嚴肅,只道了兩字:「治腿。」

  他看了眼李奉淵腫脹的、被箭刃貫穿的左膝,在明亮的燭火上緩慢燎過刀身。

  李奉淵尚清醒著,他平躺榻上,望著帳頂,聽見常安的話後,動了動眼珠,掃過常安手裡的刀。

  常安看他一眼,取過一塊用軟布包著的木片,送到他嘴邊:「侯爺。」

  李奉淵清楚自己的傷勢,儼然也知道常安想做什麼。

  他沒有說話,張嘴咬住木片,閉上了眼。

  周榮這時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李奉淵這腿長安打算怎麼治,他咽了咽喉嚨,聲音有點顫:「常先生,這開不得玩笑,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箭穿肉骨,骨頭碎裂在肉里,這條腿侯爺若還想走,只有這辦法。」常安說著,拿刀在李奉淵的腿上比劃著名從何處下手,找准地方後,同放心不下的周榮道:「按住他。」

  周榮欲言又止,還想再說什麼,可最後,他只能重重嘆了口氣,和兩名將士一同上前,緊緊將李奉淵按在榻上。

  常安挪近燈燭,照亮李奉淵的左腿,低聲道:「侯爺,忍住。」

  聲音落下,刀身快而准地刺入李奉淵的小腿。緊接著,常安握緊刀,以緩慢得殘忍的速度劃開了李奉淵的腿。

  軟布包裹著的木片猛然碎裂在堅硬的牙齒間,而後似有痛極而顫抖的悶哼響起,又被硬生生阻斷在喉嚨里。

  常安聽見了這痛哼,擡眸看了面色蒼白的李奉淵一眼,用鐵鉗夾住他膝上箭頭,勻速平穩地朝外拔。

  烏黑的鮮血順著傷處徐徐湧出,周榮察覺到掌下的身體本能地掙動了一瞬,那力道極重,幾乎叫周榮脫手。

  「摁住!」常安沉聲道。

  周榮咬緊了牙,下死手摁緊李奉淵的身軀,不忍地別開了眼。

  腥熱的血濕了軟榻,染紅了刀刃,被鮮血浸透的箭頭棄於地面,發出一聲悶響……

  帳中明亮的燭火輕輕晃了一晃,始終未滅。

  不知何時,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漠上下了數日的雨終於停了。

  常安一刀下去,李奉淵燒了幾日,也在榻上昏睡了幾日。

  這段時日裡,前方時而傳來捷報,算得是寒春中不可多得的好消息。

  此戰大勝,李奉淵領兵火燒敵軍糧營之策功不可沒,消息傳到望京,皇上大喜,封賞的旨意連帶著輜重糧草一併送至西北。

  將士戰意高升,夜圍篝火起舞作樂。而李奉淵封了將,卻沒顯得多高興。

  他傷病臥榻,不知是因傷勢未愈還是生死關走過一遭,本就寡言少語的人比以往更加沉默,時而合目靜坐著,不知在想什麼。

  跟著從商人營地回來的那男孩被常安要了去,在他身邊學著幫忙照料受傷的將士。

  常安給他取了個名字,叫雪七。

  春生草長,西北暫得安穩,大軍拔營回到兀城。

  李奉淵傷勢漸好,終於勉強能下床。

  這日,信使來到軍中,為將士帶來遠方親人寄滿憂思的家書。

  周榮收到妻子的信,笑意滿面地來到李奉淵的營帳,給他捎來李姝菀送來的書信。

  李奉淵腿未痊癒,還不能正常行走,正靠在床上看兵書。

  周榮將李姝菀的信給他,笑著道:「侯爺,您家中寄來的信。」

  李奉淵接過信,道了聲謝,問道:「信使離開了嗎?」

  周榮道:「還沒,一個個被將士纏著代筆書信呢,沒個幾日哪走得掉。」

  他看了看李奉淵的左腿,好意問道:「您要送信回家?要不我替您拿給信使?」

  李奉淵看著手裡的書信,欲言又止,他沉默片刻,道:「沒有,你忙去吧。」

  周榮摸了摸懷中的信,道:「行,您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

  周榮離開後,帳內再度安靜下來。

  李奉淵放下兵書,拆開李姝菀寄來的信封,展信一字一句讀起來。

  李姝菀不知道他受了傷,更不知他傷重難行。

  如之前的信一樣,她在信中絮絮叨叨說著些她近來發生的尋常瑣事,寥寥幾句後,便迫不及待詢問他是否安好,有未受傷,是否軍務繁瑣,怎麼不見他回信……

  三張信紙,寫滿了字,李奉淵幾乎能想像到她坐在桌案前斟酌著提筆落信的模樣。一字未提思意,字字都是思情。

  最後的最後,李姝菀落下一句平淡而可貴的祝願:哥哥,萬望你在西北一切安好。

  李奉淵讀完最後一字,久久未言。

  粗糙的拇指輕輕摩擦著細膩的信紙一角,良久,他才將信收回信封。

  他拿起手邊看了一半的兵書,翻開某頁,裡面竟夾著一張對摺的信紙。摺痕清晰,不知道在裡面夾了多久。

  他抽出紙,是一張寫了大半頁的信。

  信上字跡與李姝菀的字相似,但筆鋒更銳利。

  李姝菀學字時,臨的便是李瑛與他的字,如今兄妹二人雖遠隔萬里,卻總有著斬不斷的關聯,那是曾經久久相伴所留下的痕跡。

  信中開頭寫著:菀菀,見字如面。我是哥哥,李奉淵。久別未見,你是否一切安好?

  這是一封沒寫完的信,是李奉淵還沒來得及寄出去的信。

  他這些日忍不住時而會想,倘若這信在此前已交由信使送往江南、倘若他此番未得僥倖命喪大漠,那麼究竟是這封報平安的家信先送到李姝菀手中,還是他的喪訊。

  李奉淵看著手中曾字字斟酌寫下的書信,面色平靜地將信紙揉成一團,欲丟盡不遠處將熄未熄的火爐。

  可擡起手,他又忽而猶豫。

  他張開手,垂眸看著掌心裡團成一團的信紙,良久未動。

  爐中火苗微晃,乾柴爆裂發出輕響。片刻後,李奉淵將李姝菀的信和紙團揣進懷中,緩緩挪著傷腿,撐著床架起身。

  他一步一頓地徐徐挪到帳中一隻木櫃旁,打開抽屜將李姝菀的信放了進去。而後又挪到桌案邊,在椅中坐了下來。

  他掏出懷中皺巴巴的紙團,攤開撫平用鎮紙壓住,從桌上一摞兵書下抽出一張乾淨的白紙,提起了筆。

  案上油燈燃得旺烈,明黃色的燈光照在他臉側,將瘦削堅毅的面容染上了幾分柔意。

  李奉淵盯著信紙,思慮頃刻,落筆的第一句仍是:菀菀,見字如面。我是哥哥,李奉淵。久別未見,你是否一切安好?

  李奉淵不擅長寫信,更不善於訴相思情,問候過罷,便是一長串避重就輕的絮叨。

  信中沒有提起不知幾時能結束的戰事、也未提及他在西北所受的傷,只是以略顯平淡的語句寫著西北蒼茫的天色與廣袤無垠的春景。

  好似他在此處遊山玩水,而非領兵打仗。

  李奉淵既不報近來戰勝的喜訊,也不報憂事。他沒有在信中寫自己是否安然,也沒有保證自己會平安歸家。

  刀劍懸頸,所有的承諾都是虛妄,生死關走過一遭,李奉淵深知這個道理。

  思念如流水,落筆難停,然李奉淵寫滿一頁紙,卻迫使自己止住了筆墨,似怕自己寫些不該叫她知道的東西。

  他腿傷未愈,不能久坐,李奉淵擱下筆,撫上痛得鑽骨的左腿,默默望著信紙,不言不語。

  西北未平,他今又負傷,心中壓著重負,他筆下的話總透著一股淡淡的悲意,好似明日就要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李奉淵將墨筆置於筆擱,看著這封更像是遺書的家信,閉上眼,仰頭無聲長嘆了口氣。

  厚重的帳頂仿佛一方緊密的天罩在他頭頂,他靜默了好片刻,理清思緒,又從兵書下抽出一張白紙,繼續提筆蘸墨。

  這一次,他下筆幾乎沒有停頓:菀菀,我是哥哥,李奉淵。當你看到這封信時,說明我已戰死。

  寫遺書似乎比寫家書更簡單,他事無巨細地在信中向李姝菀交代起李家的家業田產,叮囑在他死後,李姝菀當尋何人做庇佑,以全餘生。

  白紙數張,盡在交代後事。

  寫罷,李奉淵將信晾乾,連同先前那張一併塞入一紙信封,在信封上寫下「李姝菀親啟」幾字。

  筆墨濃烈,洇入紙頁,李奉淵看著信,等待字跡干透。

  他知道,即便他死後,憑藉家中產業和楊修禪的照拂,李姝菀餘生也會過得安穩無憂。

  左腿痛極,然而此時此刻,李奉淵竟輕笑了一聲,壓在心頭的巨石滾落,他心中漸漸安定下來。

  李姝菀之於李奉淵,如暖春之於四季,盈盈三尺春色,紮根長在他心臟間,無論他身處西北還是別地,無論他能否活下去,只要知道她還在某處好好地活著,他便覺得心靜。

  李奉淵輕撫過信封上的「菀」字,將信夾在書的封底前,緩緩合上了書。

  他少有期盼之事,但他此刻希望,這封信永遠不會有被李姝菀打開的那一日。

  幾年後,西北平定,大軍返京數日前。

  李奉淵身著青衣,孤身佇立城樓高處,安靜眺望遠方。

  一名年輕的將士登上城樓,朝他跑來,拱手笑著道:「將軍,信使來了!周將軍讓我來問問您,有無家信要寄回去。」

  戰事已平,將士們報平安的家書多得能當柴燒,李奉淵前些日也早早寫好了寄回去的信。

  他望著遠方雪下新綠,頭也不回地道:「在我桌案上的書中夾著,去拿給信使吧。」

  「是,將軍。」

  將士來到李奉淵的營帳,在桌上翻找片刻,從一本兵書末頁翻出了一封有些厚的書信。

  信封不起眼的邊角有些發黃,不像近日所寫。然而將士並沒多想,拿著信離開了營帳。

  他沒看見,桌案上未被翻開的另一本書里,赫然夾著另一紙薄而新的信封。

  當那封寫於五年前的遺書陰差陽錯送到五年後的李姝菀手裡後,又被她原封不動地收撿起來、藏於暗處。

  書信人不知信送了出去,收信人不知這便是期盼多年的家書。兜兜轉轉,叫人唏噓。

  不知最後會否如書信人所期盼的那樣,這信永遠不會有被收信之人打開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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