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遠山
2024-09-14 04:05:16
作者: 長青長白
第五十一章 遠山
洛佩的嗓音溫和輕緩,可出口的話卻叫李奉淵驚詫。
他定定看著洛佩含笑的眼睛,似要從中看出這只是洛佩與他在開玩笑。
可現實總比玩笑更在人意料之外。
未聽見李奉淵回答,洛佩又道:「淵兒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嫌外祖母老了無趣,不願和外祖母坐在一處閒聊了?」
她語氣打趣,帶著幾分笑意。李奉淵看著她和善的面龐,忍不住想,如果洛風鳶還在世,洛佩待他大概就會如眼下這般切近。
可越想,李奉淵心思越沉重。他緩緩握緊膝上的手掌,大抵能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曾聽聞有一種病症,人在上了年紀之後,會在某日毫無徵兆地開始失智妄言,既記不清前塵舊事,也識不得親朋友人。
此症無藥可治,無法可解,一旦患病,便會漸漸從清醒淪落至渾噩無識的地步,直至老死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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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有的人到最後連自己誰誰都將忘得乾乾淨淨。
久別未見,再見卻得知至親身患苦病,李奉淵心間似破開一道縫,縫中絲絲縷縷溢出了幾分難言的悲涼。
不過他並未表現在臉上。他開口回洛佩的話:「外孫一直心系外祖母,怎會嫌棄。」
他說著頓了一瞬,再開口時語氣又緩了些:「這麼多年,外孫一直沒來江南看望外祖母,只望外祖母勿要嫌我不孝。」
洛佩聽他如此能說會道,開口笑起來,笑罷又壓平嘴角,佯裝不滿:「是不孝。你不來,你母親也不來,白白讓我苦想。她人呢?」
一旁候著的張如聞言有些緊張地看著李奉淵,似乎在擔心他接下來的話刺激到洛佩。
她擡手擋唇,小聲提醒:「少爺,老夫人她經不得傷懷,更動不得氣,還望您說些舒耳之言,勿傷了老夫人的心。」
她話說得委婉,實則就是要李奉淵說謊騙一騙洛佩。
李奉淵微一點頭,示意自己明白。
洛佩話聲低,洛佩年老耳聾,並沒聽見。
李奉淵開口同洛佩道:「天熱,母親在望京,這次沒有來江南。等熬過夏日,天氣涼爽後,她再來看望您。」
洛佩聽得發笑,搖頭道:「她自小就怕熱,這點倒是一點沒變過。小時候熱得哭,央我在院子裡頭給她造了一方小池子,蓄了水,在裡頭泡著玩,頑皮得很。」
在李奉淵的記憶里,洛風鳶臥床不起的時候居多,身上總縈繞著一股清苦的藥味。
如今從洛佩的口中得知溫婉的母親曾也有嬌橫撒野的一面,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幼時的洛風鳶鬧著要戲水的畫面。
可那臉卻模糊不清,再怎麼想,都拼不出一副明確的五官。
洛佩唇邊噙著笑,問李奉淵:「如今呢,你母親到了夏日也還貪涼嗎?還是有了別的解熱的法子,不再像條翻了肚皮的魚一樣泡在水裡。」
李奉淵答不上來。他方才騙洛佩時有模有樣,可她一追問,他便卡了殼。
因他也不知道,他的母親若還在世該會是怎樣的脾性面貌。
……
他已連她的模樣都記不清了。
閒談片刻,張如勸著洛佩回了房中休息,出來時,見李奉淵在門外站著。
他負手而立,靜望著院中的一方清池,默默不語。
張如輕手輕腳關上門,喚道:「少爺。」
李奉淵沒有回頭,他沉聲開口:「外祖母是從何時開始出現此種狀況的?」
張如恭敬道:「回少爺,是去年冬日,除夕的午後。老夫人素來有午憩的習慣。除夕那日,老夫人少見的昏睡至了傍晚,醒來後問奴婢老爺去哪了,又問怎麼不見小姐。只短暫沒一會兒,老夫人又恢復了清醒。當時奴婢只當老夫人睡糊塗了,並未放在心上。」
她說著,輕聲嘆道:「後來,老夫人的這病症發作得越來越頻繁,請郎中來瞧過,也開了藥,服用後卻不見絲毫好轉。直至今日,老夫人每天都有那麼一時半會兒神思恍惚。」
李奉淵背在身後的手用力握緊,責問道:「既已有數月,為何此前從未來信告知?便是這次寄來的信,也未提及隻字片語。」
張如聽出他語氣慍怒,垂首道:「回少爺,這是老夫人的意思。奴婢提過送信去望京,可老夫人不允。」
至於為何不允,張如並未言明。不過李奉淵大抵猜得到原因。
無非是因一個怨字。
洛佩怨恨將軍府,怨李瑛遠在西北不能照拂她的女兒,怨李奉淵的出生耗幹了她女兒的氣血。
在她眼裡,將軍府無疑是一座令人生厭的魔窟,將她懂事乖巧的鳶兒一點一點吞吃殆盡,連骨頭都沒吐出來。
當年洛佩曾千里迢迢來將軍府看望病中的洛風鳶,年幼的李奉淵在門後聽她同洛風鳶說過這樣一段話。
「若你未嫁給李瑛,當初聽娘的話留在江南招婿繼承家業,不知比現在快活多少倍,何至淪落至此地步。」
李奉淵當了真,在洛佩走後,問洛風鳶是否後悔嫁給李瑛生下他,拖著病弱之軀被困在這將軍府。
他仍記得洛風鳶當時溫柔笑著給他的回答:「你父親是天底下最為頂天立地的男兒,是大齊百姓的英雄,是母親的心上人。」
李奉淵那時還不懂這些,在他眼裡,父親就如同一座一年才得見一面的青山,高大沉默,看似就在眼前,可等想要依靠他時,卻又隔著青天雲霧之遠,遙遙不能及。
而李奉淵在此刻忽然驚覺,他作為外孫,也在不知不覺中做了好幾年青天雲霧外的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