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少年舊夢22
2024-09-14 03:50:09
作者: 一筆朱紅
第22章 少年舊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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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帶南蘭去了府里的戲院。
當今的干隆帝是很愛看戲的, 甚至親自組織了戲曲創作班子,由莊親王親自掛名,由刑部尚書張照擔綱, 諸多有文藝才能的朝臣親自投入創作。
乾隆十六年, 皇太后六十大壽,干隆帝為了表孝心還給太后組織了一場空前盛大的大堂會。
自西華門至西直門外之高梁橋, 十餘里中,各有分地,張設燈彩, 結撰樓閣, 每數十步間一戲台,南腔北調,備四方之樂。【1】
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 戲曲本就源遠流長,由此如今在民間就更加盛行了,權貴人家裡也大多都在府里就養了專門的戲班。
前段時間福康安之所以要跑出去看戲, 不過是因為《紅樓》這齣戲文本就沒排出多久,只有外頭的幾個戲班會演。
如今知道小少爺喜歡,府里的戲班早就緊趕慢趕地排戲了。
雖然時間緊迫,但精心養著的戲班水平並不差,起碼第一次看的南蘭目光專注, 面含笑意, 看的十分津津有味。
她滿意,福康安就也滿意了。
哪怕他已經把這差不多的戲碼來來回回看了許多個戲班子上演了, 但仍覺得今日這場他看的沒那麼專注的戲反而最愉快。
看完戲,福康安又親自送南蘭回院子。
不同於第一次來時的漫不經心, 第二次來時的匆匆切切,直到這次不緊不慢踱步到院子外,他才注意到原來月亮洞上面還寫著一塊名為「蘭漪院」的石匾。
這名字其實十分尋常,可是現下福康安卻覺得其分外動聽又合時宜,只因它恰好對上了南蘭的閨名。
兩個半大的少年少女正是愛新奇好玩的年紀,今日剛看了紅樓的戲,一路上直到進了房裡還一直談論著這戲裡的情節,等深入地聊了之後竟隱隱有了分歧。
南蘭不喜賈寶玉的風流多情,對紅樓女兒們頗多憐惜,但福康安對前者的做派不覺有什麼問題,對後者的處境也渾不在意。
不過福康安最善察言觀色,待他意識到南蘭微微不快地蹙起的細眉,便立刻圓滑地轉換了話頭,好在南蘭也無意爭辯。
兩人便自然地說起了江南風物。
但南蘭的態度卻微不可查地淡了一些,江南女兒本就自幼養在深閨,隨著年紀越長,容貌越盛,父親就更不讓她出門一步。
福康安從前還有同樣出身權貴人家的狐朋狗友們相伴,南蘭卻是第一次遇到能說話的同齡人,因此才輕易原諒他的冒犯友善起來。
只是以小見大……他們到底是不同的。
如常說說笑笑一會兒,待到要用午飯時福康安要回自己院子,說下午再來找她頑時,南蘭便讓他不必來了。
未作冷色,依舊神色溫雅,「明日開始,府里就該給我尋老師上課了,下午我也要準備一二,怕是沒空招待你。」
福康安頗為失望,但也無法,只能依依不捨離去。
而且說來他自己也是要上課的,今日還是逃課了呢,之前去外面看戲也是逃課,再連續幾天如此,只怕他阿瑪就該教訓他了。
***
果然,就像南蘭所說。
她來了富察府幾日都在院子裡無所事事,但在她去見過瓜爾佳氏後的第二天,就有主院的婢女親自領了一個從據說是宮裡出來的教養嬤嬤過來教導她宮裡的規矩。
之後還會有專門教她讀書、音律、筆墨、丹青的先生,除此之外她有什麼想學的,也盡可以提出來,富察家便會再去找專門的先生來。
南蘭對此沒什麼怨言,自己排好了課程時間便開始默默學。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後,她便很適應富察府里的生活了,而福康安之後倒沒再逃課,但下了學也不再應朋友的邀約出去玩,而是跑來蘭漪院裡找南蘭。
但他有空,現下的南蘭可沒什麼空搭理他。
每次興沖沖地來,又滿臉失望地回去,驕縱的小少爺何曾受過這種憋屈,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他倒不會在南蘭面前表現出來,但對其他身邊伺候的人就一點也不掩飾壞脾氣了。
這日,南蘭正在嬤嬤的指示下穿著花盆底的繡鞋練習走姿。
她是江南漢女,倒沒有裹腳,天生一雙纖纖玉足,雖然是第一次穿花盆底但沒多久便能適應了。
瓜爾佳氏還給她送來許多上好的料子新製成的旗裝,那衣裳直筒筒的,南蘭並不喜歡,但今日因為要穿花盆底便把往常穿的漢女裙衫換成了一身白底錦緞綴了青色滿繡蓮紋的旗裝。
因為天氣好,今日便特意在院子裡明朗的春光下練習。
身姿單薄的少女即便穿上這厚重的旗裝依舊極為看起來纖細,脊背不像尋常女子般總是微微佝僂,向來都是挺直如一竿青翠修竹,爽朗清舉。
在人堆里一眼看過去只瞧背影都覺氣質卓爾不群、與眾不同。
穿上花盆底後,少女依舊像往常一般走地穩穩噹噹,不疾不徐,行走間天然有一種獨特的風姿韻律。
不過這花盆底穿著到底是比平底的繡鞋不同,走起來身子看起來會更搖擺一些,一不小心就容易左搖右晃。
南蘭重心穩,很快就找到自己的規律。
遠遠看去,只覺如裊裊碧波上一枝開地娉娉婷婷的青荷,纖纖清麗,步步生蓮。
當福康安站在藏書閣的三樓窗戶邊,拿著千里眼遠遠眺望到的就是蘭漪院裡的這樣一幕。
千里眼是西洋人的玩意,只有宮裡才有,小時候乾隆爺拿給他玩過,見他喜歡就賜了一個,但福康安向來喜新厭舊,玩了一陣子就丟到腦後了。
今日翻出來倒也是偶然,一看到它,福康安就立刻想到它的用處,頑劣的少年從前就喜歡用這玩意看別人私底下在做什麼,如今他最感興趣的當然就是南蘭了。
尤其是在她為了上課已許久沒搭理過他後。
「千里眼」就和它的名字一樣,雖有誇大,但至少幾里外的事物是能看的纖毫畢現的。
比如此時福康安就能看到在那院子上方幾棵開地繁盛燦爛的杏花樹上,有一片雪白的花瓣落在了花樹下的少女的眼睫上。
那張清麗絕俗的玉面,膚如凝脂,在日光下幾近透明,雪白花瓣落在其上竟是分不清誰白,而那纖長濃密的睫毛就如寒鴉欲振的飛翅。
福康安能從千里眼的鏡片裡看到南蘭一驚,眨了眨眼。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少女伸出來的柔荑里,南蘭看著手裡那片恰巧落在她臉上的花瓣垂眸輕輕一笑。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那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緊接著少女櫻唇微啟,吐氣如蘭。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又輕飄飄地飛向空中,此時一陣春風徐徐拂面,頭頂上的花樹落下更多花瓣,紛紛揚揚,如一場飛雪。
而在那落花飛雪中亭亭玉立,仰頭露出一張清絕玉面、春水剪瞳美地如夢似幻的少女便是雪魄花魂化身的閬苑仙葩。
蘭漪院裡的教養嬤嬤和伺候的丫鬟們俱是驚艷恍惚,目不轉睛。
遠處偷窺的少年亦是痴痴然魂游天外。
前段時間裡被南蘭冷落忽視的不快、鬱憤以及更多的委屈、不甘和一點不願承認的失落心慌,都瞬間撫平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更深的渴盼和蠢蠢欲動想要奔赴到她身邊的熱切。
自小順風順水的小少爺要什麼就有什麼,他是所有人的焦點,誰都得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小心奉承。
第一次有人對他愛搭不理,一心只有別的事對他渾不在意,這當然令他挫敗惱怒,但也讓他覺得新奇有趣。
人心大抵就是如此。
唾手可得的棄之如敝履,苦苦追求的視若珍寶。南蘭越是不重視他、越是對他不上心,他反而只會對她越重視、越上心。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
南蘭本就是一件稀世無雙的珍寶。
***
兩日後。
南蘭如常在下午去教她讀書的夫子那裡上課。
因為這是位男先生,不方便到後院裡來,但南蘭也不方便往前院裡外男多的地方去,所以最後是在靠近前院的一個同樣偏僻的院落里專門給南蘭上課。
給她上課的也是熟人,正是南仁通那位到他家裡偶然見到南蘭的友人。
他同樣是江南人氏,和南仁通一樣寒窗苦讀多年但過了舉人後在最後一關屢屢名落孫山,最後只能放棄科舉一途,到富察府里謀了個幕僚的差事。
他向來自命懷才不遇,在見到南蘭後便將她視為自己多年苦等的機遇,為此不僅給富恆獻策,更是在他不屑一顧後幾番言辭懇切地勸說險些被富恆趕出府去,最後又設計富恆親眼見了南蘭一面,終於同意了他獻美入宮的計劃。
任何人只要見到南蘭,就絲毫不會懷疑她不能俘獲帝王盛寵。
與其等著別人家發現去做,倒不如富察家做,即便富察府已經是一門隆寵,但誰還嫌錦上添花呢。
更何況孝賢皇后和她生的兩個富察家血脈的皇子都去了,確實在後宮裡少了人,為下一代計富察家本就打算再送人入宮。
但如今有最好的,自然不用取次一等的。
南蘭雖不是富察家的姑娘,但她只是個漢女,南仁通也不是什麼能人,在朝堂上還需要富察家處處幫扶。
即便將來南蘭入宮獲得盛寵甚至生下皇子,也離不開他們富察家支持,有時候利益的聯結不比血脈差。
生男勿喜,生女莫愁,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一個絕世美人也能起到攪弄風雲、左右朝政的能力,甚至不說遠的,只單說本朝,太宗皇帝偏愛海蘭珠,世祖皇帝偏愛董鄂妃。
誰知道他們這位乾隆皇帝遇上一位真正傾國傾城的美人會不會遺傳到愛新覺羅家的痴情種呢。
至少教導南蘭的陳先生是這樣期盼的,並且隨著教導信心越來越滿。
以至於當今天來上課時發現課堂上除了他寄予厚望的女學生旁邊還多了個嬉皮笑臉湊到她身邊頑笑的福康安後,陳先生甚至是對這位主家最寵愛的小少爺是十分嫌棄不滿的。
但他再不滿,也拗不過素來任性自我的小少爺福康安。
更何況這次他的理由還很正當,教導他的那位先生昨晚上喝醉了回家路上滑一跤掉到臭水溝里傷了腰,自然沒辦法來上課,而勤奮好學的富察小少爺不想耽誤一天的學業,這不就巴巴過來求學了。
陳先生無奈,只能隨他來了。
南蘭並不在意多了個同窗,甚至有些開心有人陪她一起讀書,但在課上專心致志並不搭理旁邊人一直不看先生也不看書本只投放在她身上的目光。
心如七竅玲瓏的她自是能察覺到其中貓膩,想著福康安說的理由,不由在心中無奈嘆息:真是個聰明又壞心眼的小少爺。
***
從那天起福康安就和南蘭在一塊兒上課,傷筋動骨一百天,少說兩三個月他那摔跤的先生是沒法來給他上課的。
即便後來傅恆和瓜爾佳氏聽聞了又給他另外安排了先生,但每一個過後都得出個類似「摔跤」這樣的意外。
兩人都找過福康安敲打他一遍,他面上笑嘻嘻答應的好好的,轉頭死性不改。
這夫妻倆原本素日就最疼愛這相貌最好看又最聰敏的兒子,寵成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只能隨他去了。
不過即便在一塊讀書,玩的時間還是少。
也是直到這時,福康安才真正認識到南蘭之前對他的忽視冷落,原來真的只是因為太過忙碌。
她要學的東西可比他還多得多。
不但要和他一樣學四書經史,還要學詩詞歌賦,還要和嬤嬤學規矩,學琴棋書畫茶藝以及品鑑古玩等等風雅事。
福康安看了都覺得替她累,偏偏南蘭自己倒是不說什麼。
不過說起來她本就有過目不忘之能,人又天資聰穎,不管學什麼都一點就通,觸類旁通,看她的模樣倒還真是學的挺輕鬆。
明明福康安和她年紀一般大,但他學的東西她早就學過了,他如果要和她一起上課還得自己私底下抓緊補上進度。
這倒也難怪陳先生嫌棄他湊過來。
福康安上頭有兩個兄長,但年紀都比他大上好幾歲,底下有個弟弟比他小上幾歲,打小就是他一個人讀書,他人聰明學什麼都不難,便也學地不怎麼認真。
如果說一開始這小少爺只是出於單純地喜歡,想和南蘭多親近,才想方設法和她在一起讀書,現下倒是真起了好勝心。
讀書的架勢不知比從前認真了多少。
只可惜福康安再怎麼努力,讀書、寫字、棋藝,南蘭讀書總是比他記得更快、悟的更透,字寫的比他更有風骨,就連下棋都總能輕輕巧巧、不多不少勝過他一子。
有一次福康安來蘭漪院,見南蘭正在書房裡作畫。
才知當初他初來這裡瞧見的那些覺得「不俗」的字畫原來篇篇都是她自己親手畫了又親自題了詞。
福康安自小賞遍名家字畫,雖然年紀小品味還是有的。
他細細賞讀一番,見其畫多為花木,頗有明代徐渭之風,落筆或正或邪,或聚或散,墨色有濃有淡,看似信手塗抹,卻又流暢自如。
其中一幅畫梅上題了一首《醜奴兒令梅花》:
「滿溪綠漲春將去,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風透碧紗。聲聲羌笛吹楊柳,月映官衙。懶賦梅花,簾里人兒學喚茶。」【1】
其詞清婉秀麗,時透閒逸之情,與畫作相得益彰。
總之是福康安自己這個年紀或許以後都也絕寫不出來的,莫說他,便是教他們的陳先生若是看到也該自慚形愧,這下他是當真是心服口服了。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2】
原來世上竟真有紅樓中所說這般神與貌俱絕,蘭心蕙質的女子。
生性驕傲的小少爺第一次遭受了如此嚴重的打擊,一時垂頭喪氣,甚至都有些不知怎麼面對南蘭。
只覺他原先面對她所有隱隱因地位的差距而生的傲氣好像都變地不值一提。
若換做是旁人這樣贏他折他臉面,福康安非惱羞成怒不可。
但,這是南蘭。
而贏了的南蘭卻並不志得意滿,甚至輕輕嘆息了一聲。
「你羨慕我,卻不知我如何羨慕你。」
「身為女子縱有滿腹的才華卻沒有施展的用處,只能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天空找不到其他出路。」
福康安擡眼看向她,卻見少女早已停下了作畫的筆,飽滿的墨汁從筆尖滴落,濺了滿紙,毀了她辛苦作了一下午的畫也不在意。
她只是仰頭看著窗外的天空。
黛色如春山的柳葉細眉微蹙,明亮清透如春水碧波的眼瞳倒映了窗外萬里無雲的天空,似一大塊平靜如同藍寶石的鏡湖。
眉間縈繞的是丁香結般的清愁,眸中平靜之下是壓抑的苦悶。
陡然間,一隻雄鷹振翅划過天際。
少女的眸中頃刻間便掀起了一陣波瀾,漣漪層層不散,恰好夕陽西下,落在她眼底卻像是要灼灼升起的一輪旭日。
「你知道嗎?」
她的聲音極清極淡,渺茫如煙雨濛濛中的微風,「我最愛東坡先生的詞,尤其是那一句——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眉間不再微蹙,而是盡情舒展開璨然生輝的笑意。
一張雪白的素麵在落日熔金里像鍍上了一層金身,鬢髮、衣袍在傍晚的風中飄揚飛舞,飄飄乎如遺世獨立,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福康安怔怔地看著南蘭。
小小的少年在這一刻幾乎是震撼的,一種莫名的震撼,但比之初見少女那如仙似幻的美貌驚鴻一瞥的震撼更甚。
後來他才知,那是對自由的渴望和嚮往。
但他突然就有了一種隱隱的預感,這能困住天下無數女子的後宅是困不住她的,只要有機會遲早有一天她也會如那鷹擊長空般離開這裡,離開他。
但福康安更想抓住她了,如此獨一無二的她。
***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蘭漪院裡的那幾棵杏花樹便完全凋謝,只餘一片綠葉蔥蘢,如今是炎炎夏日了,轉眼間南蘭已經在富察府里住了小半年。
她平日裡除了去上課本就甚少出來走動,如今天熱起來就更是憊懶了,休息時只愛在屋裡看書作畫。
福康安到現在依舊和她在一塊上課,差不多日日都能見面,但還尤嫌不夠,日曬雨打都要往蘭漪院裡跑。
自己搜羅一些孤本給南蘭看,或是在一旁靜靜看她作畫,或是和她對弈下棋,再或者賭書潑茶,如此消磨時光。
向來喜新厭舊的小少爺,只要和她在一起,做什麼也不膩。
隔三岔四的福康安還會帶南蘭去看府里養的家班唱戲,戲曲算是這年頭少有的娛樂活動,貴賤老少皆宜。
南蘭也不意外的是個戲迷,她自小在江西長大,因此尤愛那裡本地發源的弋陽腔,府里養的是當下最流行的崑曲班子。
為此福康安還特意讓人又找了一個唱弋陽腔的班子進府,南蘭初時倒是很喜歡,但後來漸漸就去的少了。
這天福康安照舊在蘭漪院的時候小廝來稟告,有從前認識的朋友邀他出去玩。
福康安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從前他是最耐不住待在府里的,只要一有空閒就往外面跑,不拘是去茶樓聽說書、梨園看戲、勾欄里看雜耍鬥雞,總之是些紈絝子弟愛玩的活動。
但自南蘭來了後,他還真是很久沒出去了。
和狐朋狗友們在一起玩熱鬧是熱鬧,好玩是好玩,但這種玩樂轉頭就可以丟到腦後,半點不過心。
從前不覺得有什麼,只覺得大家都是如此,可體會過和南蘭在一起快樂的感覺但總覺得以往的熱鬧少了點什麼。
他喜歡極了每每他說上半句,南蘭便能說出他想說的下半句的那種默契,這大概就是書中所說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他在別處都找不到的自心底而生的愉悅。
她也不會像那其他貴族子弟一般顧忌他的家族,顧忌他的身份,看他的臉色,揣摩他的語氣,一句話能繞七八十個彎。
他們在一起,好像他就只是福康安,她就只是南蘭。
這樣的氛圍很新奇,也很輕鬆。
因此這一次,一如既往地福康安準備推了這次邀約,但原本正在一旁插花的南蘭卻擡眼盈盈看了過來。
福康安見她眼底似是若有若無地期待,便笑問,「他邀我去的是外面的梨園,不比家裡的戲班好,你想去看?」
從南蘭來到富察府里她就沒再出過門,當然大家閨秀都是這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如福康安的額娘瓜爾佳氏,平日裡除了一些宴請應酬也是從不出門的。
女子就該貞靜安分,不要拋頭露面,這是所有人公認的規矩道理,從前福康安也是這樣覺得的。
但他如今漸漸覺得南蘭是不一樣的。
果然,即便他這樣說了,南蘭當即就放下了手裡正準備插上的兩枝才露尖尖角的荷花,明亮的杏眸里是毫不掩飾的光彩。
「我想去看看。」
少女清麗出塵的玉面因那份期待的光彩顯現出一種耀眼奪目的灼灼明艷,見此福康安哪裡還說得出半句拒絕的話。
於是即便心知不妥,他還是帶著她偷偷出門去了。
***
家裡的戲班,南蘭已經很少去看了。
外面的梨園就像福康安說的一樣,在裝扮服飾上是遠遠沒有那麼精美的,卻也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可南蘭在轎子上時看周圍街道上紛亂嘈雜的人群車馬興致勃勃,到了梨園後坐在包廂里看著戲台子上的戲卻興致缺缺了。
原先福康安以為是天漸漸熱起來南蘭不願出門了,但現在看來好像並非如此,他不由疑惑問她。
卻見南蘭坐在窗邊,手心撐在雪白的頰邊。
如凝了一汪碧透清潭的杏眸低低垂斂看著下面咿咿呀呀熱鬧的戲台,神情也是清清淡淡如水。
「樂府亡而詞興,詞亡而曲作。」
「戲曲源遠流長,從唐時的參軍戲到宋雜劇和金院本,再到元雜劇和明代傳奇,如今地方戲百花齊放,是戲曲最為繁盛之時。」
他們相處數月,已有些青梅竹馬的情誼,她在他面前倒也不掩飾什麼,清泠泠的嗓音在暑熱里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但說的話就很是一針見血了。
「京城是天子之地,最富庶繁華之處,朝廷禁令也最嚴苛,有著一大堆繁瑣的規定,這不能演,那不能演。」
「去其精華,取其糟粕,不能表情達意,只知歌功頌德。」
「我冷眼瞧著,只覺如今的梨園看似繁榮實則荒蕪;看似熱鬧實則單調,看似豪華排場實則內容空洞,實在是無趣。」
少女的話一錘定音。
「已是要到盛極而衰的時候了。」
南蘭分明沒有絲毫疾言厲色,反而句句都是輕聲細語,然而所說的每一句話卻莫名像是重重的鼓點砸在了他心上。
雖然字字都是對梨園的點評,但若是有心人卻不難聯想到對當今朝廷的影射。
福康安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懵懂孩童,但他到底只是個孩子,想不到那麼深奧的地方,但他深受皇恩因而骨子裡就越是敬畏皇權。
即便不懂,也能直覺為這樣的話語這樣的姿態透露出的對皇權的漫不經心的姿態而下意識地感到心驚膽戰。
福康安瞪大了雙眼看向南蘭。
少女今日著了一身粉白裙衫,又生就冰肌玉骨,清涼無汗,靜靜坐在那兒像是她出門前插的那枝含苞待放的小荷,亭亭風致。
在炎炎夏日一見就覺神清氣爽。
白皙勝雪的肌膚,如墨玉般的每一縷鴉發,乃至於一擡眸間的轉盼流光,甚至是衣袖、裙擺垂落的細微弧度和褶皺。
一切都美地像一副畫。
一副世間所有名家的筆墨都只能有其形而無其神的畫卷。
福康安仍舊為這樣驚人的美而驚艷、歡喜,情不自禁想要親近,但此時再看她仿佛又感受到了在這美好之下內里的危險莫測。
他們已有數月的相處,南蘭在富察府里最親近的人就是他,但福康安仍舊能感覺到南蘭對他的親近是有禮的、是疏離的。
點到為止但從未交心。
福康安知道南蘭溫和文雅的外表下實則很有主見,偶爾會有很犀利言辭,但他實在沒想到她對朝廷頒布的禁令都敢隨意置評。
他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包天之人。
可福康安又覺得這才是真正的南蘭,內心對皇權的敬畏讓他對這種未知的危險感到恐懼,但又更為這樣特別的南蘭著迷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