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江山
2024-09-14 03:41:08
作者: 水小合
第264章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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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昌六年三月二十日,天子下詔:「朕以微眇,獲守宗祧,祗荷鴻休,懼不克濟。乾乾夕惕,若涉春冰,旰昃忘疲,宵分假寐。而陽和布候,固陰交爭,寒暑所侵,乖於攝理。忽嬰疾疚,茲已經時,漸覺衰羸,藥餌未效。臣僚愛我,中外葉心,禱祝畢為,針石備至。皇子沖幼,未經師資,軍國事重,須選賢德。稽於訓典,謀及大臣,用建明哲,以貳神器。親叔光王怡,宜改名忱,植性忠孝,翼翼小心,禮樂生知,聰明天縱。溫文敏裕,博厚寬仁。言必依經,雅符於《詩》、《禮》;動不違矩,式合於典謨。俾奉丕圖,必愜人慾,可立為皇太叔,應軍國政事,便令權勾當。百辟卿士,中外庶官,宜竭乃心,輔成予志。於戲!萬幾不可以久曠,兆人不可以乏統,惟義是守,朕不敢私。宣布中外,咸令知悉。」
此詔一出,朝野譁然,萬萬想不到天子會撇開五位皇子,立啞巴王為皇太叔。直到皇太叔入住少陽院後,言談舉止從容不迫,裁決庶務亦頗有手腕,百官這才知道他是韜光養晦,蔚然深秀。
三月二十三日,天子崩於望仙觀,晁靈雲得到消息,立刻從少陽院趕到望仙觀,安慰痛不欲生的寶珞。
自從天子在彌留之際立十三郎為皇太叔,她除了為十三郎高興,最擔心的就是寶珞。
一想到寶珞對李瀍用情至深,從此天人永隔得有多痛苦,晁靈雲就揪心不已,只能抱著她不停安慰:「哥哥,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你就當是為了聖上,節哀順變吧……」
「我知道,五郎他對我說過,希望我好好活著,可我做不到……」寶珞眼淚早已流干,木然靠在晁靈雲懷中,有氣無力道,「他這一走,好像將我的魂也帶走了,我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
晁靈雲聽著她消沉的話,急得直掉眼淚:「哥哥,堅強一點,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這種痛苦我也體會過,可隨著日子一長,你遲早能淡忘掉這些傷痛的,相信我。」
「你是說,我會忘掉他嗎?」寶珞睜大空洞的雙眼,按住自己的心口,惶惶搖頭,「不行……我這裡滿滿都是他,一點都捨不得淡忘,我寧願永遠活在最愛他的這一天,也不願意淡忘掉一分一毫。」
「哥哥,你總這樣真的不行,」晁靈雲想著法子逗寶珞開心,「要不我們出宮去看看師父?如今櫻桃畢羅也上市了,你不是最愛吃這個嗎?我們可以一起去嘗鮮。」
寶珞煩躁地打斷她:「靈雲,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求你就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待著吧。」
「不行,你這副模樣,讓我如何放心?」晁靈雲繼續耐心地哄勸,「要不,你搬去少陽院和我一起住吧,免得一直在望仙觀里睹物思人,傷心過度,損了身體。」
寶珞一聽說要她搬出望仙觀,立刻瞪著眼發火:「我說了哪兒都不去,你怎麼還一直逼我!光王才當上皇太叔,你就在我這兒發號施令,擺娘娘的架子嗎?」
她氣沖沖說完,寢室中一時陷入沉默。寶珞知道自己這話一定傷了晁靈雲的心,卻無意收回,只是自暴自棄地推開她,背對著她躺下:「我就是這樣了,你別再管我了。」
「好,從今往後,我們不再是兄弟了。」
寶珞渾身一顫,乾涸的雙眼猛然一熱,正要落淚,便聽見晁靈雲繼續道:「我不是你弟弟,自然不必再聽你的,你也不能攆我走。今日我做了娘娘,也有本錢搬進這望仙觀了。」
「誰……誰准你搬進來了……」她淌著眼淚,哽咽道。
「不用你准,我不但要搬進來,還要和你睡一間寢室,天天杵在你面前,你不答應也得答應。」晁靈雲霸道地放話,當真擺足了娘娘的架子。
寶珞無聲地哭著,沒臉回頭與她和好,只能蜷縮著身體,乖乖地由著她從背後抱住,將脈脈溫暖傳遞給自己。
。。。。。。
三月二十六日,新帝即位,於含元殿行典禮、加元服。
這樣重要的日子,晁靈雲必須出席典禮,沒辦法繼續待在望仙觀里陪寶珞。她在離開之前,暗暗檢查了寢室里的陳設器皿,確保安全無虞,又叮囑宮女看好寶珞,務必時刻注意寢室中的動靜,事無巨細地交代完畢,才離開望仙觀,前往自己的位次觀禮。
尚舍已於前一日在含元殿中楹之間設御冠席,在朝堂中設百官位次。
到了典禮吉時,侍中版奏「請中嚴」。太樂令、鼓吹令便率領樂工前往大殿東階西南的建鼓外就位。
同時典儀率領贊者及群官依次進入朝堂,太常博士引太常卿登上西階,立於大殿西房之外。
西房之中,李怡頭戴空頂黑介幘,穿著絳紗袍,正靜靜等待。直到侍中版奏「外辦」,他才緩緩自西房而出,前往御冠席。
此時太樂令撞響黃鐘,協律郎舉麾,指揮著眾多樂工奏響太和之樂。
莊嚴而恢弘的雅樂迴響在含元殿上空,一直傳到位於宣政殿與紫宸殿之間的望仙觀,驚醒了蜷縮在龍榻上的寶珞。
她在悠遠的樂聲中痴痴睜開雙眼,恍惚回到昔日,看見了她的五郎頭戴冕旒,穿著袞服,如天神般駕臨浴堂殿,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她在他的懷抱中喜極而泣,唯恐驚破了美夢,只敢將臉埋在他胸前,委屈地啜泣:「五郎……我好想你,你終於回來了……」
。。。。。。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壽考惟祺,以介景福。」
含元殿上,太師一字一頓地說完祝語,為李怡戴上沉重的冕旒,隨後太尉上前,為他設簪、結纓。
冠禮結束,李怡離開御冠席,先前往大殿東房更換袞服,再進行後續儀式。
命婦院中,晁靈雲位於內命婦的席次前列,正在贊者的導引下從容行禮,忽然無端一陣心悸,讓她雙腿一軟,險些摔倒在地上。
她連忙打起精神,穩住身體,用餘光留意了一下四周,確定無人注意到自己的失誤,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還好沒失態,若在如此重大的儀式上出差錯,罪過可就大了。
她心裡牽掛著寶珞,好不容易堅持到禮畢,跟著隊伍緩緩退席,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望仙觀。哪知剛過光順門,便看見本該待在望仙觀里守護寶珞的宮女,正一臉驚惶地躲在角落裡,對著人群張望。
晁靈雲立刻溜出隊伍,疾步走到宮女面前,板著臉訓斥:「讓你守著才人,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話音未落,那宮女已經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哽咽起來:「娘子,才人薨了。」
猝不及防的噩耗猶如五雷轟頂,晁靈雲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搖搖欲墜的身體被宮女及時扶住,才沒有一頭栽到。她整個人瞬間崩潰,一把推開攙扶自己的宮女,厲聲尖叫:「你說什麼——」
「奴婢罪該萬死,娘子息怒……」
晁靈雲已聽不見她在說什麼,只顧向望仙觀飛奔。
此時望仙觀中,太醫已將寶珞安置在龍榻上,美人容色安然,宛如沉睡,令人唏噓不已。
晁靈雲跌跌撞撞地衝進望仙觀,見到太醫,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哭著問:「人救回來了嗎?」
太醫無奈搖頭,俯首告罪:「微臣無能,實在無力回天,萬望娘子節哀順變,保重玉體。」
晁靈雲直接癱坐在地上,望向躺在龍榻上的寶珞,臉色一片慘白:「哥哥,哥哥……」她撐著發軟的身體,爬到龍榻邊,失聲痛哭。
望仙觀中的宮人們跪在她身後,也跟著哭成一片。
寶珞生性豪爽大度、溫柔可親,素來深得宮人愛戴,如今決然以身殉情,追隨先帝而去,眾人除了惶恐自責,更是悲慟難抑。
晁靈雲聽見背後哀傷的哭泣聲,忍不住回過頭,痛心疾首道:「你們那麼多人,怎麼就守不住她!」
「娘子息怒,奴婢們真的盡力了……才人推說要小睡,一直安安靜靜地躺在龍榻上,哪知她竟躲在床帳里,用自己的長髮繞住脖子,將發梢結在床屏上,躺著自縊了。奴婢們真的是防不住啊……」
晁靈雲聽得渾身發抖,想不到寶珞竟是如此一心求死。
躺著自縊需要多大的意志才能成功?原來她承受著那麼深的痛苦,而自己只會勸她節哀順變,又有何顏面說自己真的在關心她?
晁靈雲自責不已,一直守在寶珞身邊,默默地掉眼淚。宮人們勸不住,只得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生怕她再有半點閃失。
也不知過了多久,寢室中忽然鴉雀無聲,晁靈雲在一片渾渾噩噩中,聽到了自己最熟悉的聲音:「朕的大喜之日,你竟一直在落淚嗎?」
晁靈雲抽噎著回過頭,隔著一層朦朧淚光,看見身著袞服的李怡站在幾步開外,清淺的雙眼半隱在冕旒斑駁的陰影里,顯得格外溫柔。
「十三郎……」她恍惚低喃,疑心自己正陷落在一個夢境裡。
寢室內的宮人早在天子的授意下,悄然離開,李怡走到龍榻前看了一眼寶珞,感慨道:「王才人至情至性,令人欽佩,朕會追贈她貴妃之位,與先帝合葬。」
晁靈雲草草擦了一下眼淚,啞聲道:「多謝陛下。」
李怡向她伸出一隻手,拉著她站起來,與她並肩攜手,緩緩向外走。
晁靈雲這一日遭逢大喜大悲,此刻兩眼紅腫,懨懨無神,已是身心俱疲。於是她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想,任由李怡牽著走,默默地與他一起登上望仙觀的最高處——高達百尺的望仙台。
「這望仙台是先帝為得道成仙所築,今日第一次登上這裡,倒的確有幾分騰雲駕霧、驂鸞馭鶴的神仙意境。」李怡攬著晁靈雲的腰,伸手引著她往天上看,柔聲道,「靈雲,他們此刻已在天上相守,這未嘗不是一種圓滿,你不必太難過。」
晁靈雲心中一酸,被風吹乾的淚眼再度濕潤,李怡摩挲著她顫抖的脊背,又伸手向下指,與她一同俯瞰著燈火輝煌的大明宮:「你看,眼前這片人間才是我們的歸屬,你要早點振作起來,好好陪著我。」
晁靈雲順著李怡的指點,望著沉浸在夜色里的宮宇,只覺得星星點點的燈火清冷而遙遠,心中倍感蕭索:「十三郎,以後我們要怎樣相守呢?是不是你在前朝統御百官,我在後宮與妃嬪爭寵?這樣我們與其他人又有什麼不同?」
李怡驚訝於她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又覺得這樣的問題,也只有她才會問:「自古得了江山的人,都是如此守成,恐怕我們也未能免俗。」
「是啊……未能免俗……」晁靈雲悵然低語,腦中模模糊糊閃過許多人影,卻終究歸於一團混沌,「百代千秋,不過是重複同樣的輪迴,想想就覺得好沒意思……」
李怡看著晁靈雲落寞的側臉,忽然意識到世俗的陳規,也許只是束縛庸人的迷障。
而眼前人是不一樣的。
一時暮春晚風吹散雲翳,往昔歲月如繽紛落英,溫柔地覆滿心路。他的靈雲,他堅韌的伴侶,曾經陪他走過大好河山,北到回鶻、南至循州,她和自己一樣,足行萬里路,心中有天下。
一瞬間靈台清明,心中瞭然,李怡轉過身,鄭重地面對愛人,伸出雙手相邀。
「靈雲,眼前這片河山,你可願與我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