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生分
2024-09-14 03:40:50
作者: 水小合
第254章生分
天子一言九鼎,李瀍既然答應了寶珞,便說到做到,當天就下旨撤掉了對光王宅的監視。
事情解決得太順利,晁靈雲反倒不敢輕信,她回想起李瀍的狠辣手段,疑心這是他為了誘捕李怡設下的圈套,決定先按兵不動,觀望一段時間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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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防萬一,她假裝不知李怡下落,將他在慈恩寺落腳的消息瞞得滴水不漏,連王宗實都沒告訴。
她裝作專心養兒育女,和宅中其他人一起盼望著光王歸來。日子就在這表面的平靜里一天天過去,轉眼便到了五月初五端陽節。
今年端陽節天子賜宴曲江,又因太皇太后親臨御宴,內外命婦免不了要隨侍在側,共慶佳節。光王宅不久前才獲天子特赦,晁靈雲身為王宅女眷,這日自然也要去曲江赴宴,面聖謝恩。
她生平最厭繁文縟節,更怕與惺惺作態的命婦們為伍,好在今年的大宴里有寶珞、有公主,能讓她在虛應故事之外,找到可以愉快說話的同伴。
三個不受太皇太后待見的人,被趨炎附勢的命婦們排擠到一邊,很快便默契地聚在一起,結伴到曲江畔看龍舟賽。
晁靈雲有數十日不曾見過太和公主,今日一見面,發現她形容憔悴,竟比往日消瘦了許多,不由關切道:「公主看著清減了不少,是近來玉體染恙?還是有哪裡不順心?」
太和把玩著手中團扇,淺淺一笑:「你不必替我擔心,我過得挺好的。從回鶻回到長安,日常飲食清淡了許多,我自然也會瘦一點。」
晁靈雲聽了太和的解釋,不便再說什麼,卻總覺得她眼中藏著愁緒。這時寶珞在一旁暗暗使了個眼色,她立刻反應過來,東張西望著尋找其他話題:「哎,你們快瞧前頭那跳劍舞的娘子,身手很不錯啊。」
寶珞翹首一望,笑道:「有眼光,那是我們的徒孫。」
晁靈雲吃了一驚:「原來哥哥你認識她啊。」
「內教坊的樂伎,哪有我不認識的。」寶珞得意一笑,「走,我們過去看看。」
今日各司官僚的賜宴散落在曲江各地,遠處芳草地上設著一張舞筵,跳劍舞的少女雙手挽劍,伴著鏗鏘穿雲的琵琶聲翩然起舞,銀色的劍花如雪浪翻湧,縈繞周身。觀舞者席地而坐,不時爆發出陣陣喝彩。
三人走到近處,寶珞忽然在晁靈雲耳邊悄聲道:「這是李黨的會宴。」
晁靈雲經寶珞提醒,發現宴會賓客果然都是李大人的親信官員,心中頓時緊張起來:「我們過去湊熱鬧,會不會不方便?」
「觀舞而已,應當無妨。何況聖上與李宰相如今是君臣相得,我們去湊個熱鬧,誰會怪罪?」寶珞自信滿滿道。
晁靈雲無法反駁,只好隨她去。三人覓得一個角落坐下,很快便被精湛的舞蹈吸引,也顧不上考慮其他了。
須臾一舞結束,歡聲雷動,樂伎笑吟吟走下舞筵,先拜見了公主和寶珞,再依次向其他賓客行禮。
晁靈雲直呼後生可畏,正要與寶珞討論舞蹈技巧,哪知不經意掃了一眼樂手坐的帷帳,竟看見絳真抱著琵琶走了出來。
她詫異了一下,隨即想到一個滿是李大人親信的宴會,絳真會出現並不奇怪。
寶珞注意到晁靈雲微妙的表情,納悶地看向絳真,卻見她笑容可掬地走到她們面前,施施然行禮,又親熱地與晁靈雲寒暄:「靈雲,許久不見,你一切都好吧?」
「我很好,多謝阿姊記掛。」
絳真微微一笑,看著晁靈雲,柔聲道:「我早該去光王宅看望你的,可惜俗務纏身,未能成行。今日你我難得見面,可否借一步說話?」
晁靈雲遲疑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平靜,點頭應允,跟著絳真走到十步開外的草地上,低著頭小聲交談。
寶珞坐在不遠處看著她們倆,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自己那麼遲鈍的一個人,都能看出靈雲的冷淡,絳真這樣的人精,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可她為什麼還能那麼雲淡風輕地笑著和靈雲說話?若換作自己,早就急得寢食難安,痛哭流涕地去和靈雲深談了。她不是靈雲的阿姊嗎?
難道說她們的感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親密?
另一頭,晁靈雲正用鞋尖蹭著地上的綠草,聽絳真語調輕快地向自己道喜:「恭喜你呀,靈雲,這麼多年你一直想為你的頭領昭雪,如今總算是如願以償。」
晁靈雲聽她提起頭領的事,臉上終於露出笑容:「謝謝阿姊,李大人的恩情我無以為報,唯有銘記於心,沒齒不忘。」
「你這樣說,未免也太謙虛了。今次昭義鎮之行,你為大人立下汗馬功勞,大人對你可是讚不絕口呢。」絳真刻意說著討好的話,卻發現晁靈雲的臉再次變得冷淡,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你在昭義鎮查到的消息非常關鍵,若非如此,大人也不可能那麼快就扳倒李宗閔。」
她勉強將話說完,晁靈雲卻滿臉疑惑地望著她:「等等,這裡頭有李宗閔什麼事兒啊?」
絳真一怔:「李宗閔暗中勾結劉從諫的證據,不是你找到的嗎?」
晁靈雲連忙搖頭:「不是我。阿姊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大人是怎麼對你說的?」
絳真沉默下來,與晁靈雲對視片刻,驀然道:「大人對我這樣說,一定有其深意。」
晁靈雲聽了她的話,不由一哂。阿姊那麼冰雪聰明的一個人,卻永遠都不會質疑大人的作為。對大人來說,她真是一把稱手的利器。
至於李宗閔,此人是牛黨魁首,想來大人是要借劉從諫對他發難,便順口用自己做了託詞。
如今扳倒了李宗閔,遲早會輪到牛僧孺。
這大概就是大人當日答應自己的,要讓牛僧孺付出的代價。
聽到這樣的消息,若說心裡不快慰,那是假的。但此刻心中除了快意,亦覺茫然。
她的頭領、同伴,三百多個滿腔熱血、鐵骨錚錚的好漢,卻不能為國捐軀,光榮地死在戰場上,而是成了朝堂博弈的犧牲品。恩怨有盡時,博弈卻不會停止,犧牲只會越來越多。
過去出了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晁靈雲,今後還會有更多含冤的人,這冤冤相報無窮無盡,到底何日才能終結?
她像游不到岸的人,在無邊的困惑里茫然四顧,直到看見坐在樹蔭下望著自己的寶珞和公主,才驟然回過神,如同找到了歸屬。
那裡才是她的生活,她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樂土。
晁靈雲釋然一笑,對絳真道:「公主和才人都在等著我呢,阿姊若沒有其他交代,我就過去了。」
絳真看著她恬然而疏遠的臉龐,一時心頭無比悵然,卻只能淡定地與她道別。
晁靈雲的神色瞬間又綻放光彩,像一隻出籠的鳥,輕盈地跑遠。絳真望著往昔與自己形影不離的姊妹漸行漸遠,心底嘆息一聲,知道她已不願再與自己為伍。
她有足夠的勇氣,也有足夠的幸運,才能掙脫樊籠,踏上與自己截然不同的路。而留在原地的自己,也該認清現狀,不必再強求什麼姊妹的情分了。
這日盛大的端陽宴一直持續到黃昏才結束,賓客陸續興盡而歸,也有眷戀美景的人,依舊在迷濛的煙柳暮色中流連。
晁靈雲與寶珞將公主送上馬車,騎著馬在夾城中並轡而行,兩人說笑了一陣子,寶珞忽然開口問:「靈雲,你是什麼時候和你阿姊生分的?」
晁靈雲沒想到寶珞會問起絳真,愣了一下,才傻笑著搪塞:「大概是我嫁進光王宅以後,與阿姊來往得少了,感情自然也就淡了。」
自己是為何與阿姊生分的呢?也許是因為每次見到她,都意味著要面對各類任務、陰謀、爾虞我詐,而她疲了、倦了,只想要守住自己平靜幸福的生活。只是個中緣由,她不便對寶珞說出口。
寶珞是個直腸子,想了想,兀自點頭:「也對,我自從進了潁王宅,雖然和教坊里的姊妹們還有來往,其實心裡清楚這情分是淡了的。過去有了好吃好玩的,會想著和她們說,如今難得才會想起她們。當然,那只是對一般的姊妹,對你還是不一樣的。」
「我自然知道你對我的好,我在回鶻的時候,多虧有你替我照顧孩子們。」晁靈雲提到回鶻,又想起太和公主來,連忙問寶珞,「對了,之前我問公主為何形容消瘦,你對我使眼色,是不是我說了什麼錯話?」
寶珞嘆了口氣,無奈道:「公主那麼消瘦憔悴,自然是過得不好。可你那麼直接地問她,卻讓她如何回答呢?」
晁靈雲急道:「我不知道啊,前陣子我不在長安,沒去看她。公主才回來兩個月,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這還不是拜太皇太后所賜麼,」寶珞張望了一下,低聲對晁靈雲抱怨,「公主回宮那日,事先也沒詔令所有公主必須入宮慰問,太皇太后卻當場大發脾氣,讓六位缺席的公主被罰了俸祿。這麼得罪人的事落在公主頭上,她的境遇可想而知。」
「為何竟沒人告訴我,當日發生過這樣的事!」晁靈雲攥緊韁繩,懊惱道,「那天我就不該顧忌光王宅的處境,堅持進宮陪公主的。太皇太后素來不喜歡公主,我以為最多只會冷淡她而已,沒想到她竟會那麼過分。」
「宮裡的人,個個是人精,就算對公主沒成見,誰又會冒著得罪太皇太后的風險,向公主示好呢?至於原先就厭憎公主的人,會如何排擠、詆毀她,那些傳到我耳朵里的難聽話,我就不對你說了,免得你氣壞了身體。」
「不,我要知道,否則我如何開解公主?」晁靈雲盯著寶珞,沉聲道,「你告訴我,那些人是怎麼詆毀公主的?」
寶珞咬著嘴唇,囁嚅道:「那些下作的人,還能說什麼……無非就是羞辱公主換過很多丈夫,人盡可夫,連身上都帶了膻味什麼的……」
晁靈雲氣得幾乎咬碎一口牙,憤然道:「那些忘恩負義的敗類!若不是公主為大唐犧牲,他們哪來的安穩日子?」
「別生氣了,你能指望那些飽食終日,只會閒言碎語的人尊重公主嗎?」寶珞搖頭嘆息,「你堵不住那些小人的嘴的,若認真追究,只會得罪更多人。這事除非公主自己想開,否則是無解的。」
「這是公主心裡最深的傷痛,你要她如何想開?」晁靈雲回想起自己眼睜睜看著公主委身於烏介可汗的不堪往事,心裡泛起一陣抽痛,「公主在回鶻忍辱二十年,支撐她的是對大唐的責任、對親人的思念,可如今大唐就這樣回報她嗎……」
「事已至此,你也堵不住那些難聽話。依我看,你有空就多去陪陪公主,給她找些消遣,免得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積鬱成疾。人只要沒了煩惱啊,身體自然也就好了。」
晁靈雲雙眉緊蹙,無力地嘆了口氣:「嗯,我也只能如此補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