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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苦海

2024-09-14 03:40:45 作者: 水小合

  第250章苦海

  軍鎮治所的居民大多是軍戶,家家都是兒郎從軍,厲兵秣馬。吳青湘沒跑幾步,便在官道上劫了一匹馬,飛騎出城。晁靈雲如法炮製,不但搶了一匹馬,還順手從路邊攤上抄了張胡餅塞進嘴裡,單手控制韁繩,邊吃邊追。

  兩個人在潞州城裡縱馬狂奔,所過之處,皆是人仰馬翻、亂成一片。就這樣一路興風作浪地出了潞州城,晁靈雲在回鶻練就的騎術漸漸發揮出優勢,與吳青湘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

  最終,當一條河道橫亘眼前,攔住了前方去路,吳青湘不得不勒住馬,一雙眼睛殺氣騰騰地盯著晁靈雲,厲聲道:「晁靈雲!你壞我大計,我要你償命!」

  晁靈雲勒住馬,倍感滑稽地看著她,怒極反笑:「廢話,你的大計里也包括了要我的命,我不搞破壞才怪!」

  

  吳青湘冷冷一笑,軟劍直指晁靈雲咽喉:「這些年,我們彼此厭惡,卻沒能痛快地交過一次手,今日便在此地,做個了結吧!」

  話音未落,晁靈雲只覺得眼前銀光一閃,她立刻翻身下馬,還沒站穩腳跟便聽見一聲悽厲的馬嘶,跟著臉上一熱,被濺了一臉又腥又燙的馬血。

  她立刻飛身後退,用袖子抹了一把臉,才勉強看清吳青湘的攻勢:「這都是有主的馬,你說殺就殺,虧心不虧心?!」

  回答她的是斜掠的一劍,晁靈雲的脾氣也上來了,揮手就是一刀,豁出性命與吳青湘搏殺。

  兩道龍吟碰撞在一起,發出刺耳的鏗鳴,利刃瞬間數度交鋒,快得讓人看不清招式。

  吳青湘虎口一陣發麻,錯愕地怔忡了一下。

  晁靈雲用刀壓制住吳青湘,在僵持間咬牙道:「你以為,我這些年就是在舞筵上耍點花拳繡腿嗎?」說著她用力一推,刀劍擦著鋒刃划過,迸出幾點火星。

  這幾年她人在塞外,歷經磨礪,早已不是光王宅里養尊處優的女眷。刀隨主人心,她的一招一式自然也變得沉穩剛毅,令吳青湘難以招架。

  只過了短短十幾招,吳青湘便在晁靈雲凌厲的刀法前敗下陣來,只得連連後退,避其鋒芒。她捂住被劃傷的手臂,倒吸著冷氣,忍痛質問:「你知道我為了報仇,籌劃了多少年嗎?」

  「我不知道你籌劃了多少年,我只知道你已經變成了一個瘋子!」晁靈雲厲聲斥責,攻勢絲毫不減,「你明明與劉從諫有不共戴天之仇,卻不殺他,寧願潛伏在他身邊,做個曲意逢迎、為虎作倀的卑鄙小人!」

  「你懂什麼?我苦熬了那麼多年,可不是為了殺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我不要老天成全我,我要親手讓劉從諫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讓他斷子絕孫,遺臭萬年!」

  「所以你不惜挑起昭義與朝廷間的戰火,只為了報你一個人的私仇,卻不想想這樣做會讓多少無辜的人送命!」晁靈雲越說越怒,更是招招下狠手,毫不留情。

  吳青湘左支右絀,勉強防守,卻在快要落敗時忽然冒出一句:「你覺得我是瘋子,你又何嘗不是?」

  晁靈雲眉心一跳,一念間的閃神被吳青湘抓住,吃了她一記反攻。

  鮮血汩汩冒出左肩,晁靈雲咬牙後撤,就聽吳青湘又道:「劉稹說你的刀是悉怛謀的遺物,我就什麼都明白了。你哪裡是什麼西川樂伎,你根本就是悉怛謀的人,為了給他平反昭雪,才會背叛光王,甘心受李德裕驅遣。你和我一樣,都是復仇的瘋子!」

  「誰說我和你一樣?」晁靈雲舉起刀,刀尖對準吳青湘的咽喉,「殺死婢女阿青和你的復仇有關嗎?與國舅糾纏和復仇有關嗎?還有蒙蔽光王、生下李渼,和你的復仇有關嗎?」

  「晁靈雲!」吳青湘雙目赤紅,瘋狂地嘶喊了一聲,揮劍沖向她。

  兩人電光石火間錯身而過,晁靈雲的刀斜劈下去,剛好看見吳青湘的軟劍距離自己頸側只有一寸距離,便軟軟滑落在地。

  贏了。

  當這個念頭幽幽浮上腦海,晁靈雲忍不住淚如泉湧,虛脫地跪坐在地上。

  如此狡詐的對手,如此艱險的對決,她總算是贏了。

  就在她身側,吳青湘仰躺在地上,一道深得可怕的刀傷貫穿了她的上半身,她泡在血泊里微微抽搐著,腸子正緩緩從腹部的傷口裡湧出來,傷勢慘不忍睹。

  眼見著她就要活不成了,晁靈雲的心裡反倒生出幾分憐憫,解下自己的帔巾,將吳青湘的上半身整個蒙住。

  作為一個強勁的對手,她應當死得有尊嚴一點。

  就在晁靈雲滿腹惆悵,精神最鬆懈的一刻,帔巾下忽然竄出一隻手,像長了眼睛似的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瞬,被帔巾蒙著臉的人直接坐了起來,晁靈雲一下子懵住,待要掙脫吳青湘的手,卻被她那一股不知打哪來的邪勁抱著壓在地上,一連翻了幾個滾,直接滾下河堤,落進了河裡。

  她一下子著了慌,拼命掙扎,雖擺脫了吳青湘,卻還是像一塊秤砣般沉向河底。

  眼前綠水瑩瑩,泛著無數銀色氣泡,絲絲縷縷的血色在她眼前氤散開,她看見吳青湘的雙臂僵直地前伸,好像仍想將她抓住。晁靈雲恐懼地蜷起腿,往吳青湘身上蹬了一腳,那具不再有知覺的身體立刻沉向深處,蒙面的帔巾被尖細的下頜勾著,欲離不離地飄蕩在水中。

  晁靈雲不敢再看,仰頭向上撲騰,她的肺里已經嗆了水,疼得像要炸開,而明晃晃的河面距離她不過咫尺之遙,卻怎麼也夠不到似的。

  無邊的恐慌占據了她的頭腦,她手腳並用,像爬梯子一樣試圖爬出水面,卻始終不能上浮。

  絕望亦如溺水,奪走了她的呼吸,意識在痛苦的窒息中漸漸模糊,她恍惚看見了李怡、溫兒、瑤兒、圓圓……往日溫馨的一幕幕,這會兒全都湧入腦海,讓她突然迸發出無窮的力氣,再度掙紮起來。

  老天像是感受到了她強烈的求生欲,忽然碧水中竄來一條巨大的魚影,叼著她頸後衣領,將她提溜出了水面。

  驟然呼吸到空氣的狂喜讓晁靈雲眩暈不已,一陣猛咳之後,她恢復了清醒,扭過頭,這才看清楚了救自己的「大魚」:「趙、趙縝?」

  「是我。」趙縝冰冷地回答,鳧著水將晁靈雲送上岸,又一個猛子扎入了水中。

  晁靈雲趴在岸上,靜靜等待著。她知道趙縝在打撈吳青湘,也知道他對吳青湘有著不同尋常的情愫,在尋到人之後,他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恨自己,乃至恨上十三郎?答案她不得而知,卻覺得自己不可以逃避。

  何況剛剛經歷過一場溺水,虛軟的身體也讓她沒力氣離開。

  約摸過了一炷香工夫,趙縝終於浮出水面,晁靈雲定睛望去,看到他懷裡摟著一個濕漉漉的腦袋。

  她心中一緊,顫聲道:「你找到她了?」

  如此顯而易見的問題,趙縝沒有回答,他摟著懷中人游到岸邊,蒼白的手指穿過水草般的亂發,顫抖著扣住吳青湘的後腦,讓她的臉緊緊埋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來遲了。」他啞聲道,聲音里的哀傷讓晁靈雲忍不住鼻酸。

  「對不起。」她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忽然覺得這世間哪有能了結的恩怨,不過是還清了一個,又欠下一個。

  她有些愧疚地望著趙縝,等著他發怒或者發狂,趙縝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平靜地說:「我早料到會有今日,卻改變不了她。」

  說著他指了一下岸上的馬,沙啞道:「我一收到消息就趕來了,可惜終究保不住她的命。晁娘子,你的刀,我還你。」

  晁靈雲聞聲回過頭,這才注意到十步開外的柳樹下還繫著一匹馬,鞍韉上正掛著自己被繳走的彎刀。她頓時恍然大悟,內心極為複雜:「吳青湘對我做的事,你一直都知道?」

  「是,」趙縝無力地閉上眼睛,「我背叛了光王,也對不起娘子。」

  晁靈雲無言以對,趙縝姑息縱容吳青湘雖是大錯,可他已經得到了最大的懲罰,面對一個剛失去心上人的可憐人,自己再斥責什麼倒顯得多餘了:「你有沒有想過,若今日死掉的是我,光王會如何?就這樣你還要幫著她,將我的刀送到光王宅?」

  「所以我罪有應得,得了報應。」趙縝摟著懷中冰涼的身軀,哽咽道,「善慧法師早就告誡過我,可惜紅塵苦海,我不能堪破……」

  晁靈雲攥緊了拳頭,強撐著從地上爬起來,走到馬旁取回自己的彎刀:「既然你已經決定要幫她,為什麼又要救我?」

  「她在,我陪她錯。她走了,我就亡羊補牢。」趙縝仍摟著吳青湘泡在水中,仰視著晁靈雲,「我會給光王一個交代。」

  晁靈雲心中一驚,沉聲道:「你這是打算幹什麼?殉情嗎?你先上來。」

  趙縝搖搖頭,逕自交代晁靈云:「娘子回長安後,可以直接對李德裕說劉從諫已死,劉稹秘不發喪,暗懷割據之心,以便朝廷及早防範。劉從諫病重後,自知藥石無靈,早已秘密交代了後事,一直都在謀劃割據。青湘雖然意圖對娘子不利,剷除劉從諫的決心卻從未動搖,娘子無需懷疑我的話。」

  「我不是懷疑你,可眼下劉從諫還沒死,我豈能欺瞞李大人?」

  「娘子有所不知,劉從諫的命其實一直攥在我手裡。這幾年我為了青湘,已經控制了潞州城所有的藥鋪醫館,如今她已離去,就由我替她完成遺願。娘子放心吧,自從知道青湘被劉稹識破,我就已經安排好了,三日之內,劉從諫必死無疑。」

  「你,你都做到了那麼多,為什麼不能直接藥死劉從諫,非要落到今日這步田地!」

  「她不肯,」趙縝撫摸著懷中人濕漉漉的亂發,眼中閃動著愛憐的光,「從前在光王宅時,她心裡懷著希望,還能滿足於殺掉劉從諫一人。從她離開長安,來到潞州開始,她想要的就是拔除整個劉氏。何況劉從諫已經病入膏肓,一碗毒藥不過是提前送他歸西,又有多少意義?」

  晁靈雲聽出他已決意赴死,不由急道:「你不能這樣,光王還需要你,你可以將功贖罪!」

  「不,太和公主已成功歸唐,光王用不上我了。或者應該說,自從光王出家離京,他就已經不需要我了。」趙縝無奈地苦笑,「我不過是一介平頭百姓,還是個低賤的商人,當初也是光王擡舉我,才讓我的生意能夠做遍天下。光王是天潢貴胄,與我有雲泥之別,公主歸唐後,他的心事只剩下興慶宮裡那一位,所需所求,都不是我這種人能夠幫得上忙的了。唉,饒是如此,我卻不曾知恩圖報,還背叛了他,可見今日一切苦厄,皆是我罪有應得。」

  說罷他又擡眼望著晁靈雲,含淚笑道:「晁娘子,你騎上我的馬回京城吧,趙某多謝你成全。」

  晁靈雲看著他痴情若狂的模樣,知道自己已沒法勸他回頭,只得狠下心腸道:「罷了,我此行也是秘密行事,光王那裡……我什麼都不會說的。劉稹的追兵恐怕很快就會趕到,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你,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她咬牙說完,騎上趙縝的馬,逃也似的離去,不再去想留在河裡的那兩個人,會有怎樣的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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