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成人禮

  十七歲的成人禮

  第三十七章 山北（4）

  因為後背一碰就疼，宋燃只能趴在床上，他墊著枕頭，饒有興趣地看著蔣青忙來忙去的給他找藥倒水。橘色的燈光填滿閉塞的車廂，蔣青找了半天，卻只翻到感冒藥和布洛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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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等等，我現在去問問乘務員，如果他們也沒有的話，我下車去買。」蔣青把水端到他面前，「現在車也停了在修，應該在我回來之前都夠嗆能修好。」

  「不用了，」宋燃拉住他，「現在大半夜的，這荒郊野嶺的，你又能去哪買藥？」他拆開止痛藥往嘴裡扔了兩粒，「我明天就好了，真的。」

  蔣青並不相信他的話，只是站起身，道了句「我馬上回來」，就走了。

  宋燃拗不過他，也就讓他去了，只是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等著等著快睡著的時候，蔣青回來了。

  「幾點了？」宋燃揉了揉眼睛，「你去了好長時間。」

  「現在好點了嗎？」蔣青彎腰把一帖膏藥輕輕貼在他背上。

  背上涼涼的，舒緩了熾熱的疼痛，宋燃看著蔣青手裡拎著的膏藥和白色小瓶：「好多了，蔣老師，你從哪裡搞到的這些藥？」

  「我下車去買的。」蔣青坐在床邊，遞給他水，「喝點水吧。」

  宋燃很聽話的咕咚喝了幾大口，「這附近幾乎全是山圍著，哪來的藥店啊？」

  「旁邊是一個鎮子，我去那裡買的。」

  鎮子？宋燃掙扎著起身趴在窗戶邊。群山環繞的遠處，的確有隱隱光亮，只是雲霧纏繞，讓那光亮顯得更淺。

  「那個？！你跑著去的？」宋燃瞪大了眼睛。那個運動會跑兩千米都累到快吐的蔣青，竟然能走這麼遠去買藥？

  蔣青沒有回答，只是溫和地笑笑，給他蓋好被子：「快睡吧，現在很晚了。」說完，蔣青關了燈。

  於是整個車廂都陷入了黑暗中。宋燃躺在床上，摸了摸那片膏藥，輕輕嘆了口氣，早知道不喊疼了。

  黑暗裡傳來蔣青的聲音：「開玩笑的，那個鎮子太遠，我去跟乘務員借的膏藥，別多想了，快睡覺。」

  「真的？」

  「真的。」

  宋燃想，老師應該是不會騙學生的吧，他也這麼覺得，要真跑去遠處那個鎮子，以蔣青的體力根本跑不過去，那就好，他想。

  半夜，車廂內所有人都睡了，除了宋燃。第二天就要見到那個女人了，過了兩年沒見，也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樣。白色的床單在黑夜中漸漸冷下來，他忽然蜷縮成一團，蓋在身上的被子將他整個包裹住，但卻並不暖和。宋燃努力回憶著，曾經不是這樣的，曾經他在臂彎里被人攬著抱著，是什麼時候那雙臂彎忽然從身旁消失不見的？他記不清了。因為對她的記憶很少，隨著時間慢慢泛舊發黃，她的樣子也慢慢模糊。

  多年前的元旦，那天很冷，宋燃出門時被套了里三層外三層，女人從掛鉤上拿下來一個圓圓的小氈帽戴在他頭上，「真好看。」她笑著說，眉眼是彎的，裡面透著一股不知名的快樂與興奮。

  宋燃跳起來才夠到她的膝蓋：「媽媽也很好看。」

  女人捏捏他的小鼻子，一時間竟顯得比他還迫不及待：「想不想去街上看魔術？今天街上好多人呢。」

  「不想。」宋燃搖搖頭。「外面好冷。」

  女人的眼神變了變，她有些慌張地朝屋裡張望，「你想的，燃燃你想去，有好看好玩的你肯定喜歡。」

  宋燃出奇的堅定，「太冷了媽媽。」

  女人蹲下來扯著他的肩膀搖他，聲音里多了幾分顫抖：「媽給你買呲花好不好？你想去對不，快說你想去...」

  宋燃眨巴眨巴眼睛，點點頭：「那我們走吧，媽媽。」

  女人鬆了口氣，朝裡屋大聲道：「我帶孩子上街看看。」

  裡面傳來酒瓶碰撞的聲響，宋先民晃晃悠悠走出來，「給我帶只燒雞來。」

  「欸欸，」女人疊聲應著，領著宋燃就出門去了。

  街上很多人，有賣小風車的，有賣比臉還大的炸雞排的，還有賣各式各樣煙花呲炮的。宋燃拍著手，「媽媽那有賣呲花的！」

  女人有些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一會兒再說。」她伸長脖子朝街頭看著，眼睛裡透出焦急的目光。

  宋燃扯了扯她的手：「媽媽你在看什麼？」

  女人慌忙間低頭看他，笑笑：「沒什麼，怎麼了？」路對面忽然有一輛車緩緩駛去。

  女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幾乎想都沒想就鬆開了牽著宋燃的手，朝那個方向跑去。跑了兩步，她忽然停下。

  宋燃追上去，抱住她的大腿不撒手：「媽媽你要去哪裡？」

  女人蹲下來摸摸他的頭：「媽媽去給你買呲花啊。」

  宋燃摸了摸她的臉，忽然張開雙手抱住她，在她耳邊小聲道：「我知道的媽媽。」

  女人的神經緊張起來：「知道什麼？」

  宋燃咯咯笑了：「我知道媽媽想上街玩，所以我說我要來玩，這樣媽媽就能跟著我出來啦！」

  女人的眼淚忽然就下來了。她慌忙間背過身去用袖子擦了擦，肩膀也一抽一抽的。她轉身緊緊抱了下宋燃：「你在這等著，媽一會兒就回來。」

  宋燃點點頭，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的小氈帽被風吹跑了也沒離開，因為他怕媽媽找不到他了。

  等到晚上，人群漸漸散了，女人還是沒有回來。

  女人走後，宋燃一直哭。就好像他的眼淚不要錢沒有盡頭一樣，水龍頭就從早到晚的開著，只是一開始還有聲音，後來嗓子啞了就變成沒有聲音的水龍頭了。

  一連哭了不知多久，當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扇到臉上時，宋燃才停下。說來也奇怪，他的眼淚好像在那幾天流盡了，在那之後很久很久，他難過時只會覺得心裡很悶，但再也不會流眼淚了。

  媽媽你騙我。賣煙花的攤子在街尾，但你為什麼要朝街頭跑？宋燃閉上眼睛，在黑夜裡，他抱緊了自己，就像被另一個人擁抱著。

  第二天，蔣青把宋燃送到紙條上的地址處。那是一個普通的居民樓，明黃色的牆，白色塑膠的窗戶，樓頂的幾盆綠植，從樓裡面升起的炊煙與飯香味，宋燃站在樓下 不知道該怎麼上去。

  「去吧，」蔣青站在他身後，如一塊盾牌，「我晚上在車站等你。」

  於是上樓，按下門鈴，宋燃的後背已經出了一層汗。

  門開了。見到他，女人的眼裡跳出不知是驚喜亦或驚嚇來：「宋燃...你怎麼來了？」

  進門，女人忙著給他倒水，切水果，他只是一個遠方而來的客人。宋燃在沙發上坐下，環顧四周，橘色的小燈，斑馬形狀的小椅子，電視上白色的蕾絲邊罩布，藍色的兒童碗筷，還有窗台前的幾盆花草。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屋子，他卻由衷的羨慕起來。

  過了一會兒，空氣中凝固了尷尬的沉默，女人先開口：「他去上班還沒回來，你弟弟還在裡面睡著。」

  「哦，這樣啊。」

  於是又是沉默。

  「燃燃，你怎麼突然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女人關切的目光讓他很不適應。

  家中的變故，宋先民坐牢的事他不知從何開口，他靜靜注視了一會兒她，才發現她也老了，頭上發和曾經記憶中的並無二致，還是柔順光澤的黑色，斑駁的歲月終於是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但並不明顯，比起之前，她好像還胖了些。宋燃忽然開口：「你好像過的挺好的。」

  女人一怔，而後點點頭：「是挺好的，他對我不錯，家裡平時什麼都不缺，就是孩子也

  不乖，天天鬧我。」女人的眼角是帶著笑意的。

  宋燃低下頭，「嗯，挺好的。」

  說曹操曹操就到，屋裡的孩子忽然醒了，哭鬧聲傳到客廳。女人立刻站起來往裡走，宋燃跟著到了門口，搖籃里睡著一個很小的孩子，不過兩三歲大，粉色的臉，圓圓的黑葡萄一樣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轉。

  女人的眼神一下子溫柔起來，她抱起孩子，小聲哄著他，低頭親親他的小臉，「哦哦，寶寶別哭了，媽媽在這裡，媽媽在這裡...」

  宋燃別過頭去，他心裡很悶，好像有一塊石頭壓著。

  女人卻忽然招手讓他過去，「來，燃燃，他好像很喜歡你呢。」

  宋燃硬著頭皮走過去，小孩張開小手在空中亂抓著，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宋燃看了看他腳邊的玩具，拿起來塞到他手裡。他的指尖碰到了小孩軟軟的手指，小孩沒有去抓玩具，反而抓住了他的手指。宋燃渾身一顫，用力把手指抽了出來。

  小孩又哭了起來，女人哄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哄好。他和女人慢慢退出那個房間，門口，宋燃忽然回頭看了眼那個被哄睡的小孩：「他叫什麼名字？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女人欣喜地回答：「叫....」

  「算了，」宋燃突然打斷她，「別告訴我了。」

  宋燃隨便坐了坐便要離開，女人有些歉疚送他到樓下：「燃燃，真抱歉，也沒讓你在家裡吃頓飯...」

  「沒事。」宋燃搖搖頭。

  「真的沒事嗎？你這次突然來，我總感覺有什麼事。」女人擔憂地望向他，輕輕拍去了他肩上的一點灰塵：「都長這麼高了。」

  宋燃本能地往後退了退，他咬住下唇，「真的沒事，我只是...只是很久沒見你了，所以來看看你。」宋燃沒有告訴她最近發生了什麼。她已經很幸福了，就不要讓她為此而為難了吧。

  女人忽然拿出一個信封塞到他手裡：「拿著，回去買點吃的，路上遠，你別虧了自己...」

  宋燃不要，女人的眼睛紅了：「拿著吧，拿著....」

  宋燃沒有再退回去，而是攥緊了那個信封，走到她看不見的地方，便飛快地跑開了。

  宋燃拿著這錢沒有買到呲花，只買到了一些陳年的煙花。他慢慢點燃，煙花飛上天空，化為漫天流星飛舞而下，連年的潮濕與破損讓煙花有了淡淡的藍色，宋燃擡頭望著，低頭時眼淚便滾了下來。

  這是他送給十七歲的自己的煙花，作為十七歲少年的成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