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友弟恭
2024-09-14 03:16:40
作者: 江羨魚
兄友弟恭
青城墓園。
灰褐色的石碑上刻著幾行字,35號,江越安,生於1969年8月7日,卒於2032年3月10日。
和這陵墓中所有的碑文的內容相同,編號,姓名,生於死於。
江越安,那個恐怖如斯的男人,到頭來也會囿於生死,成為那石棺匣子裡的一抔灰塵,和所有人都沒什麼兩樣。
許言清將手裡一支早已枯萎、枝葉泛黃的玫瑰,放在了江越安的墓碑前。
玫瑰是江家舊宅花圃里的那支,紮根在趙霽的木盒上生長。之前被他毫不在意地拔除,卻在這日送到生父的墳前,成為了他的供物,抑或是他們的供物。
不知怎地,一股荒蕪的空虛,無可抑制地在許言清的心頭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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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過來,就帶著一支花嗎?」身後傳來了一聲冷嗤,男人的目光在那枯萎的花朵上瞥了眼,諷刺道,「嘖……還是朵枯死的。」
許言清轉過身,看到來人。
無疑是自己那個貫會裝模做樣的弟弟——江敘。
穿著他那身最愛的、斯文敗類款三件套西裝,領口袖口都別著精緻的珍珠制領扣袖扣,配著銀色鏈條的眼鏡架在鼻樑上。
比起來參加葬禮,他更像是來參加某個晚宴。
還是慶功宴。
許言清並不打算解釋那朵玫瑰的寓意和來源,駁他以冷笑,回敬道:「彼此彼此,比起兩手空空的你,我至少還帶了朵花。」
江敘挑眉。
他走到墓前,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墓碑上的那幾行字,說:「我以為,你甚至不會過來。」
「是麼?」許言清轉回身,淡淡地問他,「那你又為什麼會過來?」
氣氛一時間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許言清知道,他在反問江敘的同時,也是在叩問自己——他為什麼會過來?難道說,他的心底對於江越安還存在著可憐的濡慕嗎?
抑或是,他在彌補和撫慰著少年的那個自己。
那這也太愚蠢了。
許言清閉了閉眼睛。
不過,一想到有這樣行為的人,不只是自己,心頭竟湧現出意外地安慰。
江敘從西服內襯的口袋裡掏出了盒煙,取出一支叼在嘴角,動作嫻熟地打火點燃,左手的中指和食指夾著煙。
「你問我為什麼過來啊。」他吸了口煙,又放下,語氣惡劣,「有什麼辦法,警方通知我過來,給老頭子付喪葬費,我又不能不來。」
說這話的時候,他吞吐著煙霧。許言清無法在白霧之中看清他的表情,也無法得知這話是出於真心,還是這個男人一貫的嘴硬。
「那我也是,警方通知,不好推辭。」許言清說。
江敘看著許言清皺巴巴的白襯衫下擺,不拆穿他的虛偽,反而突兀地笑了聲,沒再說什麼,將手裡的煙盒和打火機遞了過去。
「來一根?」
許言清沒有推辭,從煙盒裡抽出一根。
血脈相連卻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兄弟,此刻倒是意外地和睦——一起在亡父墳前抽菸。
——死了的江越安,才是好父親。
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事實。
「我們的關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惡化的?」許言清忽然問道,他的目光看向遠方,好似很真誠地問江敘,「我有些不記得了,好像從一開始,你就對我很不友善。」
江敘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冷哼了一聲。
「所以,你覺得是我先不友善的麼?」
兩人對視了一眼,雙方眼神中明明白白地寫著——明明是你先開始的!
這是在小孩子吵架嗎?!
是吧。
江敘在墓碑上把菸頭摁滅,盯著那黑色的菸頭痕跡,恨恨地說:「你總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吧!」
第一次見面?
許言清目光空了下,隨即被思緒拉扯著回到了兩人的童年。
那是某個冬日的雪天,地面堆積的雪非常非常深。許言清依稀記得,父親牽著年幼的江敘走到站在廊下的自己面前的樣子。
天很晴,光線很明亮,父親的眼底映著溫潤清凌的雪光。
他牽著的那個孩子,帶著毛領的兔子圍脖,個子不高,每踩一腳雪,都會陷下一個深深的腳印。
就這樣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少年的許言清面前,男孩擡起頭,有幾片雪花落在他臉上。
父親罕見地笑了,對他說:「」阿清,這是你的弟弟小敘。
這個叫小敘的男孩,仰頭看著他,充滿了好奇,喊他:「清哥?」
……
許言清的目光頓了頓。
聽到江敘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思緒,說:「需要我提醒你,後面對我做了什麼嗎?」他的臉上快速閃過一絲難堪。
做了什麼?
許言清唇角勾起一抹笑。
他記起來了,在父親離開之後,他裝作對江敘友善極了的樣子,輕輕把小孩抱了起來,語調非常溫柔地說著殘忍的話:
——「弟弟,我把你扔進雪裡,怎麼樣?」
隨即,沒等江敘反應過來,他就被那壞心的少年以拋物線的優雅姿勢扔飛了出去,他甚至沒來得及叫出聲,就「噗」地陷進了雪裡。
然後,待父親回來問起。
對於他的控訴,許言清甚至露出了茫然和震驚的神情,仿佛是自己倒打一耙冤枉了他一樣。
最後,反倒是江敘被江越安以不友愛長兄的名義狠狠批評了一番。
……
許言清說:「就因為我把你扔雪地里,你記恨了這麼長時間?」
什麼叫就因為?
江敘撇過了頭,說:「這只是第一次而已,後面我們一起在實驗室里做實驗體的時候,你也耍過不少心眼的吧。」
「那是你太容易被騙了。」許言清反駁,「說起來,你也憑藉智商數據比我高一點點,就搶了不少好處吧。」
江敘冷笑:「這是沒有感情的人活該。」
雙方又是大眼瞪小眼,針尖對麥芒地數落起了對方。
不過,這一次倒是沒有不歡而散。江敘意外地得到了許言清的道歉,為第一次見面他的惡意而道歉。
江敘怔愣地聽許言清說,這是因為嫉妒。
嫉妒他得到了父親真實的愛,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父親手裡牽著的那個孩子,是他作為人類,因為愛意而生下的結晶。
一個和他完全不同的孩子。
彼時,他剛看過了母親的那本實驗記錄本。也就是後來,趙霽寫了涅墨西斯抗體製備的那本,最終埋在玫瑰花下的記錄本。
那本實驗記錄本,上面赤裸裸地記錄著自己為何而出生,在實驗室產生的受精卵,最終像是寄生蟲一樣被注入母體。
趙霽和江越安像是在寫著實驗鼠接種腫瘤後的觀察記錄一樣,毫無感情地記錄著他的十年。
而在第二天,他就看到了父親牽著另一個孩子到他的面前。
那是許言清第一次情緒失控,但是,他表現得格外正常。
江敘罕見地沉默了,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樣,問道:「所以,你覺得,他對我是父愛嗎?」
——他的出生難道就光彩了麼?
如果還是那個曾經情感障的少年許言清,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尖銳地反駁江敘,難道不是嗎?
可是現在,他只是落寞地吐出煙霧。
他已經見過父愛真正的模樣了。
「不會,他只是在我們面前樹立了一個所謂的父親。」他淺色的眼瞳,不帶感情的看著墓碑上的名字,說,「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是父。」
江敘擡眼看了看許言清。
那些年,兩人之間的較勁,好像隨著那個男人的死,都消弭殆盡了一樣。由許言清開了頭的坦然道歉,讓江敘也有了直抒胸臆的念頭。
比如說那件事。
「當年,我母親的死是安眠藥燒炭自殺,與我、與江越安都無關,那些我告訴你的所謂真相,都是我從那些小報里掐頭去尾整合起來的故事。」
當年,江越安唯一的罪名,只是非法行醫,現在或許會有非要利用人類胚胎做實驗之類的罪名。
至於為什麼說,江越安替自己背負殺母的罪行,為什麼說煙火,為什麼說自己遮蓋了煙囪口,江敘現在可以歸結為——這不過是少年人的意氣用事。
想證明一下,自己比你有魄力,比你有膽量,自己才是那個被父親愛著的孩子。
可其實,兩個都是不被愛的可憐鬼,誰也不配說誰。
許言清愣住了。
他目光呆滯地扭頭看著江敘炫耀似的抽起了第二根煙。
那個困擾他多年,讓他午夜夢回都會抑鬱於心的結。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這個結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這是何等的荒謬啊?!
沉默良久,許言清壓抑住想要說髒話的衝動,最終面無表情,淡淡地對江敘說:「我很想揍你。」
「哦,但是,你打不過我。」江敘挑眉微笑,覷著許言清的身形,說,「我這麼多年健身練出的肌肉也不是白練的。」
江敘就算穿著西裝,也能依稀看見胳膊上線條凌厲的肌肉,不過並不誇張。
而許言清日常樂於泡杯紅茶,坐在窗台邊看書。很少健身,所以他身上沒有明顯的肌肉,但是幸好先天條件好,肌肉線條緊實,脖頸長,肩膀直。
素來端的是陌上人如玉的清流公子。
不過,對比江敘,他就顯得單薄了些。
許言清被江敘這句冷言嘲諷的話噎住了,那張向來清俊的臉上,表情格外豐富。
和好?算了。
他們兩兄弟,這輩子都不可能坐在一起,握手言和。
誰死了,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