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愛你

  教我愛你

  顧朝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兩人默默無言，直到吃過晚飯，循著路燈穿過醫院的中庭花園，許言清再次問了出來。

  雪下得有點大，視野里之內，整個小花園被覆蓋了薄薄一層銀霜，周遭沒什麼人，大概是嫌室外太冷，寧願繞遠一點走室內通道了吧。

  朝朝一個人走在前面，腳步頓了頓，擡頭看天。

  落後了幾步的許言清，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她的旁邊。忽然，執起她的手，掌心輕輕覆蓋。

  朝朝反應過來，才試圖把手抽出來，卻被用力握緊，直到十指相扣。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輕聲問，「朝朝，你在害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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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刨根究底，是許言清作為偵探的本能。他不會讓任何一個問題，從他眼皮子底下輕易溜走。

  案件如此，顧朝朝也是。

  甚至，他的本能告訴自己，這個問題非常重要。

  朝朝轉身，與他面對面，問道：「……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呢？」

  「你可以理解為，我開始變得急躁了。」

  他可以很有耐心，慢慢向朝朝證明自己的喜歡，許言清甚至享受著這種兩人逐漸靠近的曖昧遊戲，但這場遊戲，不可以出現第三個人。

  看到朝朝手機上，崔誠的備註名，許言清就已經開始急躁了。

  他清楚，愧疚這樣的武器，該如何應用。它足夠讓心腸柔軟的朝朝，一退再退，直到丟盔卸甲。

  「不可以回到從前嗎？」許言清將朝朝垂在耳邊的長髮別到耳後，大掌托著她的後腦，壓入自己的胸膛，「沒有崔誠，沒有空白的十年，和以前一樣，不好麼？」

  可，回不到從前了。

  寓言故事裡，荊棘鳥撞上了尖刺，唱完人生落幕的歌，沒有人想過，如果它沒有死去，是否還有勇氣撞第二次。

  顧朝朝承認自己還愛著許言清，但是她也選擇不和許言清在一起，她甚至會為沒有和他在一起，而感到慶幸。

  因為……

  「我在害怕的……是你明明不喜歡我，但是會因為討厭孤獨，希望有人能留在你身邊，所以就用——你喜歡我作為藉口。」

  「這樣啊，我就可以和以前一樣，像個傻子，自作多情，心甘情願地一直陪著你。」

  可是……

  許言清垂下眼帘，雪花落下兩人的肩頭，朝朝的羽絨服上有星星點點的水漬：「可是，朝朝，你怎麼就這麼肯定，我不會愛你呢？」

  或許，世界上有個自作聰明的笨蛋，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稍微懂了一點愛。

  只要，再給他多一點時間，就好了。

  顧朝朝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慢慢抱住了許言清，她溫柔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因為，我所認識的許言清就是這樣一個人啊，分析利弊，絕對理智地對待每一個人，所以……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會愛我。」

  他甚至從前，一直覺得，愛是不被人需要的劣質基因。

  許言清啞然。

  從前的因，種下現在的果，再苦他都必須吃下。

  他的語氣，帶了點祈求。

  「如果，你覺得我不會愛人，那可以告訴我，你認為的愛是什麼樣子的，教我愛你，好嗎？」

  朝朝想要嘆息。

  「……喜歡一個人，不是教出來的啊，你不是AI，不是陪伴型機器人，更不是我設定好的程序……」

  「你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自主意識的人，如果你連情感都需要學習的話，你和它們……又有什麼區別？」

  許言清的臉色，瞬間蒼白如鬼。

  顧朝朝認為，不愛才需要學習去愛。

  而對於許言清來說，這個邏輯是相反的。他是生平第一次想要愛一個人，才想要去學習這種感情。

  因為，他生來就不具備愛人的能力。

  彼時，顧朝朝對許言清被收養前的經歷一無所知，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誰，不知道設定好的實驗體打破自身桎梏的艱難。

  後來，她才意識到，自己當時說了很過分的話。

  *

  顧父的病情在三天後徹底穩定了下來，顧朝朝把元旦假和調休假一起休了，打算一直在醫院陪護，直到爸爸出院。

  本來，生病有女兒陪著，顧老爹還蠻開心的，就是朝朝老在他耳邊提退休的事情，讓他老不樂意了。

  「我這個年紀，還不到六十五，退什麼休啊！」

  顧父爬起來欲爭辯一二，顧朝朝一個眼神瞪過來，乖乖地躺回了原位。

  她低頭繼續削蘋果。

  「既然你不想退休，那就老老實實，給我回學校教書，不允許再去荒山野林參加什麼野外科研項目！」

  「這怎麼行！」

  顧教授不服老，又要爬起來爭辯。

  顧朝朝「噔——」得一聲，把水果刀釘在了床上的小桌子上，刀尖尖嵌入小半截，顧老爹跟著刀面一起，抖了兩下，又乖乖躺了回去。

  「顧朝朝，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你怎麼還恐嚇你爸爸了呢。」

  朝朝把蘋果遞了過去，然後不客氣地數落了起來：「您還真好意思說！我元旦剛加完班，後腳崔師兄告訴我，你在醫院搶救呢，您說說，是誰恐嚇誰呢！」

  顧老爹默默咬了口蘋果。

  「這回，是意外。」

  「意外？」朝朝不屑，「明明是您老胳膊老腿了，不適合參加野外的科研項目了！」

  「你老爹之前，什麼危險的叢林山地沒去過，危險防護意識高得很，我之前在南印度群島……」

  見顧老爹又要侃大山，把話題聊偏了，顧朝朝連忙打斷，「趕緊閉嘴吧您，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和現在怎麼比？！」

  「被不知道的野草劃傷大拇指，急性敗血症差點命都沒了，您是非得要去天上陪媽媽，把我一個人丟下了？」

  「反正你把我丟給許叔叔家這麼多年了，也不差這一次了，是吧？」

  顧父被朝朝一連幾句，罵得不敢回嘴。

  「這次的事情，是我不對，我聽你的，回學校教書還不行麼。」

  顧父欲言又止：「但是，這回的事情，我心裡覺得蠻奇怪的，那株植物我認識的啊，沒毒……」

  「要是有毒，我還能跟個科考毛頭小子一樣，徒手去碰嗎！」

  朝朝覺得老爹又在找藉口，於是，沒好氣地說：「您是不是看錯了，老花眼度數升高，沒換眼鏡？」

  顧父沒說話了，大約是真的鬱悶了。在送來醫院的路上，他的老花鏡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現在想想還真的有可能，自己真的把劇毒的草，看混了。

  他想了想，交代朝朝：「這事，別到你師兄面前瞎說去。」

  朝朝覺得莫名其妙：「怎麼了？」

  顧父虎目一瞪：「你師兄要是也去找那植株去了，受傷了怎麼辦？還能有第二支解毒劑嗎？」

  說起解毒劑，顧老爹想起來問了：「你之前說跟我說解毒劑，說的是越霽研究所研發的？」

  朝朝點頭：「對啊。」

  顧老爹又問：「言清弄來的？」

  朝朝又點頭：「是啊。」

  她看顧老爹的表情突然變得奇怪了起來，忙問：「有什麼問題嗎？」

  顧父嘆了口氣，把咬了一半的蘋果放回盤子裡，抽了張紙擦手。和她說話時，語氣里甚至帶上點嘆息。

  「朝朝啊，爸爸好像從來沒跟你說過，言清被你許叔叔收養之前的事。」

  收養之前？

  顧朝朝努力回想，她和許言清被救之後的事情，印象里好像沒過多久，許言清就住在隔壁許叔叔家了。

  她聽顧老爹慢悠悠地說著往事。

  *

  十幾年過去了，顧懷民始終都記得，自己急得滿頭大汗，衝進警察局找小朝朝的那天。走廊上站的少年，一雙眼睛冰刀似的，把他看得大夏天裡，打了個激靈。

  彼時，他還不叫許言清。

  他姓江。

  顧懷民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江越安的孩子。

  那個時候，新聞上網絡上鋪天蓋地的都在批判瘋狂科學家江越安，拿自己剛出生的小孩做基因編輯實驗。

  科研領域，江越安是真正驚才絕艷的人物。

  如果不是他的基因實驗突破了倫理底線，顧懷民都可以想像到，他會有多高的成就。

  孩子們的面孔，雖沒有宣揚出去。

  但是，高校圈子不大，大家都不算陌生。

  他曾經好多次見江越安帶著言清來學校上課，孩子早慧，他父親上課的時候，他就坐在教室最後一排。

  言清的生母，顧懷民也認識，著名的病理學家，趙霽。

  她在學術領域的成就，與江越安相比，不遑多讓，完全就是一個女版的江越安。

  江越安和趙霽是在結婚之後，成立的越霽生命科學研究所。這兩人的關係和尋常夫妻似乎並不相同，他們更像是一對……合作者。

  就連結婚生下許言清，也不是因為感情有多深厚，只是江趙兩人的實驗協議。最後，實驗被明令禁止，江越安因多項罪名鋃鐺入獄，兩人的婚姻也宣告破產。

  趙霽根本沒打算要這個孩子。

  顧懷民在警局見到許言清之後，當即給趙霽打了電話，他當時還不知道警方的記錄里，許言清是在孤兒院門口被人販子綁架的。

  顧懷民到現在都記得，電話里那個女人說的話。

  她說：「把他送進孤兒院是我最後的仁慈。畢竟，人類是不能按照實驗動物的處理方式來解決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