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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初見(一)

2024-09-14 02:52:13 作者: 謐野

  番外·初見(一)

  ——我經常會想,人類和機器的區別在哪裡?如果給機器人加上激素等等條件,不也和人類沒差嗎?後來我想通了,人類也好,動物也罷,本來就不過是一個運作著的巨大碳基機械。

  幼兒園時,張姨會去參加我的家長會。

  一年級時,她偷拿了我的東西給她兒子。我看見了。二年級、三年級,愈演愈烈。

  可我不知道如果她走了,下一個人會不會更可怕。

  我見過她的兒子,很瘦,比我大兩歲,但是比我矮很多。話很少,眼神躲躲閃閃。

  他很可憐,他在羞恥。

  他們很好,我就沒管。當時不懂,後來才明白那叫作自卑。我總是低人一等的。

  四年級,他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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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父親偶爾會回來,帶著各式各樣、從不相同的人,有男有女,我不知道我的母親又是哪一位,我對她的了解只有一個名字。

  他們嬉笑、玩鬧,做一些噁心的事情。

  總是會把房子弄得很髒,很噁心。

  他對我辭退了保姆的事情不置一詞,只是塞給我一把紙幣。

  我說「好,謝謝爸爸」,他說「行行,自己安生待著,有事兒找你王叔,爸估計過一段時間才會回來」。

  說完他笑了,露出一口泛著黃的牙齒,不知道在幻想什麼。

  但是他又給我了很多錢。

  我知道,我只要乖一點,就可以得到「錢」,這是生存需要的東西,我現在無法自己得到,但是我又需要它。

  所以我要乖一點。

  王叔是家裡的管家,但是他其實不常來。

  充其量,每天來確認一下自己的狀況吧。

  我辭退張姨那天,王叔匆匆趕來,張姨當時在往外走,口裡罵罵咧咧。

  他站在門口,我站在樓梯的幾個台階上,和他遙遙相望。

  我記得我當時沒有笑,也沒什麼表情。那時候很迷茫,又害怕,所以忘記了偽裝。

  我們對視了很久,他好像在害怕,隨意問了我幾句,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可能害怕我把他也辭退?或者是別的,無所謂。

  總之自那之後,他很少來這裡,只是每天來確認一下,定時找一些保潔阿姨。

  人們都離開了,房子裡只剩下我自己。

  這很好,我很開心。

  四年級的家長會,我沒和任何人說,自己去參加了。

  大人中間只有我一個小孩兒。老師問我:「莫余霏,爸爸媽媽有事嗎?怎麼沒有跟老師說呀?」

  我本來想搖頭,但是老師接著說:「你先和別的小朋友去玩吧。」

  我覺得很奇怪,問:「我如果出去了就沒有人開會了呀?」

  老師說:「沒事的,老師之後會把重要的事情告訴你的家長的,你可以出去玩啦。」

  老師看著我,眼睛裡似乎有奇怪的漩渦,那不是漩渦,但是我就像是被吸進去了一樣,突然,我就明白了,轉頭看看大人們,他們都在看我,我確定了。

  這個就是「同情」,我感受到了。

  我其實對於被同情、不被同情沒有感覺,但是我那時有點新奇,怪怪的心理支撐著我,我對老師揚起笑容,說:「不是哦,爸爸媽媽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特地交代了我讓我幫幫他們,這是我光榮的任務哦,沒做好的話我就不是厲害的小朋友了。」

  老師定在原地,竟然忘記了眨眼,笨笨的。

  過了一會兒她才說:「好的,我們的莫同學真棒。」

  我笑了。

  第二次家長會,我撅著嘴說:「爸爸媽媽很忙,他們又要我自己來。」

  這次大家都在同情我。

  我依然沒有什麼感覺,只是想:噢,這個就是同情。

  那一年,我好像明白了很多,但是又不是很清楚。

  我開始嘗試獨自一整天窩在漆黑的角落、逃過無聊的課程和幼稚的小孩兒、在街角和乞丐相坐一天、在考試中名列前茅,下一次又全部寫錯,觀察大家的反應……

  我和書店的老闆相談甚歡,哪怕我才十歲,什麼都不懂,而她已經三十歲了。

  很感謝她,不然我可能會變成一個混不吝的人。

  也許不會,總之很感謝她。

  這就是我,莫余霏。

  也沒什麼特別的,和人們唯一的差別就是:我提早發現了人類只是機器人這個事實。

  你看啊,我只需要乖乖說幾句話,父親就會給我金錢。

  只需要表現出他們認為的「可憐」,大家就會同情我,小孩子們就會覺得我奇怪,回家向父母學舌。於是更同情我。

  我只要和路邊繪畫的人隨便聊幾句他們的作品,他們就會很高興。

  聽老闆吐槽她的丈夫,附和幾聲,她就會高興,並且歡迎我下一次去。

  世界就是這樣的。

  一切都有原因,父親的虛榮心、老闆的憋悶不滿、流浪畫家的懷才不遇……

  可能這就是人吧。

  不過我知道,我跟他們不一樣。

  他們是台上的演員,和其他角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我沒有,我什麼都沒有。

  我沒有讓人奮進的虛榮心,沒有自我感動的「愛著誰」,沒有被迫「被誰愛著」,沒有喜惡,沒有牽掛。

  我只是一個可有可無,隨時都可以離開的觀眾。

  這是我和同齡人最大的差別,或者說是和所有人的差別。

  我不需要誰,也不被誰需要。

  老闆那裡,過了那個時期就能明白,任何人都可以代替我的位置,只需要有足夠的耐心。

  父親、老師、同學,更無需多說。

  ……為什麼要讓我來到這個世界?

  我不明白,更何況客觀來講,這只是一個客觀發生的事實——我的父親和母親做了,母親懷孕了,她經受了孕期的苦難,於是我來到了人間。

  世界不會回答任何人的問題,它只是自顧自運行自己的軌跡,如同除了我之外的每一個人。

  時間也不會解答我的疑惑。

  我依然要遊走在人群之中,看著他們的喜怒哀樂,看著他們的悲歡離合。

  然後自慚形愧,自己什麼也不是。

  我那時候總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所以我不斷地探索、檢驗自己,檢驗自己的生理功能、屬於人類的習慣等等,這當然都不會有問題。

  如果突然更換姿勢,我也會睡不著,也會失眠,但是可以通過強迫的行為來養成習慣。

  這和普通人沒有區別。

  看到噁心的畫面我也會吐,看到恐怖的場景我也會害怕,甚至我的反應比尋常人似乎要強烈一些。

  這讓我很安心,我還是個人。

  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著,人類在我的眼中更透徹,也更遙不可及。

  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和他們一樣,因為誰或某件事而大喜大悲。我擁有他們沒有的洞察和感知力,沒有他們擁有的感受和體驗。

  成長的過程類似於畸變,不過可惜的是,儘管我的認知不斷更疊,但我的觀念卻沒有脫離我十歲時的幼稚想法。

  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工廠,不同的機器有序或無序地運作。

  只是,我可能是批次比較早,有點兒落後的那一批。

  在屬於人類的高級工廠里,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時間推移,認知拓寬,這種自卑不斷減弱,隨之增強的是虛無感。

  十八歲,我將要結束這無聊又卑微的生命。

  帶著些許腥氣的風吹過頸側的時候,生物的求生欲作祟,我忽然想通了,世界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自己待著不就可以了。

  太蠢了,那只是給生存找個理由。所以一段時間之後我還是離開了自己的世界。

  畢竟那兒也沒什麼好待的,一片荒蕪。

  可世界還是那個樣子,我當然知道不可能會有變化。

  十九歲,我又去了湖濱灣橋。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二號。

  撲面而來的仍是略帶咸腥的江風,本該如此的。

  但是卻多了一點點清香。

  現在正有一個女生,和我上次一樣,甚至連位置、趴在欄杆上的姿勢,都和我上次一模一樣。

  她應該是剛洗完頭髮,看得出來頭髮還是濕的。

  香氣來自這裡。

  雖然有人在,但我還是走了過去。

  那是我的位置,總不能這也要排隊。

  再說,我過去,興許人家就走了。

  雖然這樣不太好,但請允許我任性不顧他人感受一次。

  因為說實話,我現在的確是不太舒服的。不僅僅是我那常常不舒服的心理,更多是生理上。

  我的父親剛剛未經允許進入了我的房間,後面的話我想不用多說了。

  有點……非常噁心,只是恰好,我的床頭有一把水果刀。

  這也許是上天的恩賜,給了我一扇離開世界的窗戶。

  其實挺多的,只是這個窗戶比較大,能讓自己走得更安心。

  我走過去,出乎意料,那個女生卻沒有離開,她一眼也沒有看我,目光始終注視著江面。

  她身上有一種很矛盾的氣質,熟悉到讓我窒息。

  不自覺的,我也看向江面,雖然我本來也是要看的。

  水浪一陣陣翻過,起伏的弧度和雲朵捲曲的弧度一樣。

  像是白雲下落,躲在水面之下捉迷藏。

  站了一會兒,她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我開口:「這裡的空氣和你的頭髮不搭。」

  她緩慢轉頭看了我一眼,我終於看到她的眼睛了。

  我找不出形容詞,只覺得像此時橋下的江面一樣。

  我們的目的應該是一樣的,我猜測。

  她只看了一眼就轉回去了,慢吞吞說:「先來後到,你換個地方吧。」

  她的聲音也和江水一樣。我立刻想。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嗎?」我想勸她,我覺得她不該止步於此。

  當然,我也是要這麼做的,沒有勸別人活下去的資格。只是……到底不一樣吧,我想清楚了,我害怕她沒有想清楚,就草率地決定如此。

  如果能拉住她,我覺得是很好的。如果聽了她的故事,我認可她的做法的話,那就不必再拉。

  「先來後到。」她重複。

  我愣了一下。

  至少,我自覺自己現在的狀態,在別人看來是還不錯的。這個看起來才十四五歲的女生,竟然一瞬間看出來了嗎?

  她剛剛也說了「先來後到」,也就是說她在和自己對視的一瞬間,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狀態。

  說實話,那時候我的確很震驚,甚至懷疑她可能有什麼讀心術。

  反正,在那個瞬間,我無法再把她當作十幾歲的小女生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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