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2024-09-14 02:50:23
作者: 謐野
插曲
黑皮額角跳了跳,想到任劉贇自由發揮後他的下場,果斷擡起手,一掌對著譚千覓,一掌對著劉贇。
先看向譚千覓,「這樣,你們跟著去,讓劉贇去和領主說,一來領主也不是什麼大惡人,見目的達到也不會為難你們,二來這也算我們完成任務,他不會被牽連,三來我們畢竟那麼多人,你們就算有實力,要離開也不是很簡單。」
再看向劉贇,「先不說你放走她們後我們會不會受罰,你真覺得她們能完全逃走嗎?而且你能確定老大不記仇嗎?畢竟現在才出北轄區的,除了她們可不一定還有別人。」
說完,他深呼吸歇氣,譚千覓和劉贇同時看向他。
「還挺有道理。」譚千覓摸摸下巴,有點兒同意的意思。
黑皮立即看向她,使勁渾身解數,「是吧是吧?怎麼看都是百利無一害,天賜良機啊,這不比跟我們玩兒貓和老鼠的遊戲輕鬆?虧得是劉贇跟你認識,要不還不知道會多麻煩呢,我隨便給你舉個例子哈。」
「老大本來……」
他語速又快,吐字跟機關槍似的,劉贇擡手拍了他一下,他才給啞火。
「停。」
「……」黑皮瞪他一眼,轉而看向譚千覓,眼神中儘是希冀。
「你想去還是想走?」劉贇一言打破某人磨半天嘴皮子的功夫,「不用管他說的那些。」
譚千覓沉吟兩秒,「那我還是跟你們去吧,不然之後得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劉贇看她一眼,也沒再多說什麼,「那行,我去跟萬成儒說一聲。」
轉身離開之前,他回頭看向譚千覓的腳,問:「是傷還是病根,需要藥嗎?」
譚千覓搖頭,對他擺擺手,「不用,你趕緊去吧。」
等劉贇走出去幾米後,她忽然補充:「壓著點兒脾氣。」
劉贇沒回頭,背對著她擺了擺手。
黑皮小跑著跟上劉贇,回頭對她們揮手,「謝謝姐,我這兒也省不少事兒。」
看他臉上那燦爛的笑容,以及揮得跟狗尾巴似的兩條手臂,可見他確實挺高興的。
可惜頂著一個黑壯高大的身軀,怎麼看怎麼違和。
人走了,譚千覓才笑出來,「不是,雖然應該有二十四五了,但感覺他才十七八歲的樣子,這麼活潑。」
話落無人應答,她看向莫余霏,莫余霏對她伸出手,「我抱您上去?」
看到她剛剛放在地上的行李袋,譚千覓挑眉,「行啊。」
一般而言,像這種需要偽裝,但不需要完全偽裝的場合,莫余霏高低會藉機說一句「失禮」來調侃。
這次果然沒出現。
就如同之前自己說天色不好,她卻說需要傘,而不是和自己天馬行空地就此討論、偏題。
但她的耳朵的確紅了點兒,奇怪。
被抱回沙發上後,趁莫余霏下去拿行李,譚千覓盯著門口,略微斂眸陷入思索。
莫余霏很快就回來了,啪嗒的關門聲之後,滴滴答答的聲音接踵而至。
她放下行李,洗完手之後在譚千覓身邊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膝蓋。譚千覓瞭然,側身把自己的腿搭上去。
莫余霏一手揉按她的腳踝,一手在空中打字。
需要警惕對方的聽力進化者,那是遠勝於正常人聽力的存在,即便譚千覓的聽覺已經很發達了,但在進化者面前還是不值一提。
手環的消息很快傳來。
——不能確定他們是單純的來探索,還是有別的目的,之後不要離我太遠。
——好,你的尾巴變出來之後,是能隨意軀體化的吧?
——對。
這一點是譚千覓猜的,看到肯定的答案後,她沒忍住笑了一聲。
這不就是無敵了嘛,她可是見過的,白虎的皮肉連子彈都打不穿。
莫余霏聽到她的笑聲後轉頭看她,略微挑起一個淺笑,作口型:「所以不用擔心。」
這次的笑就完全變了感覺。此前她常帶著淺笑,但那種淺笑閒適、悠然,遊刃有餘又置身事外,不會讓任何人真以為她很開心。
現在的卻不同,她的確在開心。一種……竊喜,像是密封的盒子稍微被揭開了一個口子,能窺探到其中不言於口的隱秘愉悅。
人怎麼能夠變化這麼大呢?甚至連打字的習慣也變了,現在每一句話都帶上標點符號了。
眸中也許有那麼一瞬間的惘然,譚千覓彎彎眼角,後仰著躺到沙發上,慢吞吞在空中只有她能看到的鍵盤上打字。
——我繼續裝作殘疾,你演不太聰明的保鏢,讓他們對我們產生錯誤認知,關鍵時刻不至於被動。然後借他們進入管轄區,順便套點信息,是吧?
——嗯,我們畢竟不知道轄區的真實情況,到時隨意扯,和實際情況有出入也沒關係。
——那是,病變的情況誰都不知道,如果他們知道了,說明他們不對勁,我們反而能得到更多信息
她發完消息後兩秒,察覺腳踝上從一隻手變成了兩隻手,也就是說莫余霏沒有繼續講的意思了。
雨聲漸大,穿過窗戶的縫隙進入她的耳朵。
雨絲應當是糾纏著的,彼此勾連成幕布,將整個世界遮蓋。
她想像著,印象中初次見面的場景忽然闖入腦海。
連天的雨幕、昏黑的天際、喧嚷的環境,以及一面輕鬆愉悅、一面心有難平的自己。
畫面一閃而過,急喘濕熱的呼吸又出現在耳邊,也是銀色的水絲。
目光虛幻了片刻,她猛然起身把莫余霏撲倒,壓在沙發上,親吻來得急切、甚至有點兒凶。
探出舌尖,莫余霏巴巴就跟了過來,沒幾秒反客為主。
良久,莫余霏起身,譚千覓躺著,呼吸略凌亂,隔著朦朧的水光去看她。
泛紅的眼尾、起伏的胸膛、唇角的破口、微合的眼帘。
「莫余霏。」她喊。
「嗯?」莫余霏看向她,慢半拍似的反應過來,俯身去抱她。
她擡手,卻並未握住莫余霏的手,而是順著向外撥,隱隱有拒絕的意思。
如果你現在順著我的力氣來抱我,那我就原諒你。她想。
莫余霏收回手,完成了「被拒絕」的任務。
雨水與土地碰撞,塵土迸濺成泥漿,濕漉漉沿著心臟流淌,風一吹,乾涸成一層殼,將其中流竄的所有空氣與風都堵住。
堵塞到幾欲窒息。
她不開口,莫余霏也沉默,寂靜蔓延了五分鐘。
「等下劉贇應該會過來,你……」她不否認自己有賭氣的成分,但如果莫余霏現在表現出半點兒抗拒的意思,她就可以退一步。
「……我在外面守著。」
「……」她幾乎能切身感受到左胸腔的涼意。
「行。」
劉贇沒幾分鐘就過來了,期間她反思了一下,發覺自己的反應不太對勁。
如果是她的「書」,她該做的只是閱讀,而非書寫。
她的第一反應竟然逾矩了。
劉贇和她在室內,莫余霏自覺退到門外。
「你有進化嗎?能力是什麼?」劉贇身上還帶著外面的水汽,張口就問。
「……」譚千覓無語,「你就不能委婉點兒。」
劉贇嗤笑一聲,「那多麻煩。」
「聽覺進化了一點兒,但不是很靈敏,估計進化的不太全面。」
譚千覓反問:「你呢?」
「耐力。」劉贇也沒瞞她,「近些年怎麼樣,你爸又干混帳事兒沒?」
譚千覓沉默無言,劉贇罵了句髒話。
「你呢?」默然幾秒,她反問。
「我了無牽掛的,當然好得很。」劉贇攤手,「還趕上這麼個殺人不用償命的時代,得多逍遙自在。」
譚千覓看他一眼,低聲發笑。
之後誰也沒再說話,他們安靜盯著雨幕看了二十分鐘。
如同幾年前,她從家裡跑出來,額角帶著青紫,他從巷子裡出來,臉上掛著血跡。
傷痛混著雨水而下,他們都沒傘,最後去了學校的保安亭下,看了一晚上的雨。
那一晚似乎也是無言。
譚千覓知道,和他不必有那麼多走心的交流。
二十分鐘後,劉贇起身,「對自己好點兒。」
譚千覓笑了聲,「那哪兒能跟您一樣。」
劉贇分她一個眼神,也沒多計較,轉身往外走,「我走了,有事兒找我。」
「嗯,別太相信今天你旁邊那個小哥,拜拜。」
摸到門把手的劉贇挑眉,莫名其妙勾了個笑,被疤痕襯得凶煞的臉溫和幾分,「嗯,知道了。」
他出門後,臉上的笑意還沒完全消失,門邊的莫余霏掃了他一眼,沒開口。他習慣性打量一圈,倒沒特別關注莫余霏,哼著歌下樓了。
譚千覓看向門口,待劉贇走後,理所當然和進來的莫余霏對上視線。
莫余霏啟唇,似欲言又止。
「嗯?」譚千覓挑著笑問她,言語神態之中全然沒了先前的不悅。
「沒事。」莫余霏最後還是沒說出來,只是在她身邊坐下,什麼也沒說,安安靜靜看著窗外的雨幕,腰背並未完全挺直,但也並非輕鬆的姿態。
譚千覓看她兩眼,帶著笑收回視線,嘆道:「悶里騷。」
莫余霏轉頭看她,這次開口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你不喜歡我這樣,但都是我,表現形式而已,有差嗎?」
「……」
譚千覓默然片刻,真是出乎意料的……直接啊。
那她也沒必要繞彎子,索性承認,「我的確不喜歡你這樣,也的確無權干涉你選擇的生存方式。」
她擅長剖析別人,更擅長剖析自己。
如果莫余霏只是「書」,她只會閱讀,而非如此刻這般,生出「不喜歡」的情緒。
為什麼會不喜歡呢?因為存在著喜歡。
喜歡什麼?莫余霏?莫余霏的表現形式?
譚千覓依舊盯著她,語氣平平問:「那吸引我的是表現形式,還是你呢?」
莫余霏愣了一下,譚千覓藉機補充:「或者說,我喜歡的是你,還是表現形式呢?」
她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勇敢,可能這輩子也就這一次了。
「喜歡」,一種神奇的情緒,她不停地感受愛,卻還是第一次接觸到「喜歡」。
她知道所有的喜歡都有原因。
小孩子喜歡玩具,是新奇、青少年追逐轟轟烈烈的愛情和友情,是激素與自我構建、醉酒的人渴求懷抱,是疲憊與放縱、被欺壓者渴望救贖,是破碎自我的寄託、欺壓者追求共犯,是認同與恐懼……
沈盈月需要一個人帶她認識世界,她可以充當。
學姐需要一個人解開纏繞她的鎖鏈,她可以充當。
劉贇需要一個人理解他,他才能更安心地一意孤行,她可以充當。
學妹是一塊掛著石頭的浮木,起伏無依,時刻都在下墜。她需要一個人一刻不停地拉著她,她充當過。
……
一切喜歡和需要都有跡可循,她知道,所以她從未懷擁過「喜歡」,也從未真正「需要」過別人。
她以為莫余霏和其他的書沒有差別,可她卻賜予了自己這種盲目又令人著迷的衝動。
她應該理解莫余霏的。
理解她每一次回眸時流轉的眼波、理解她精心設計好的每一句話、理解她自告奮勇來主導的節奏。
音容笑貌不可藏,言行舉止皆有法。
莫余霏每次看向她的目光,每次伸向她的手,每次和她明里暗裡的暗潮洶湧,都告訴她一個事實——她的心中藏著一塊巨大的礁石,隱蔽不為常人知。
每個人都有喜怒哀樂和自己的憂愁煩惱,但心湖總該澄澈,是好是壞,是黑是白都無可遁藏。
偏偏有些人的心湖之中,也要暗潮洶湧,沉疴般的礁石屹立其中,讓它們的主人深陷漩渦。
這些人常常會成為她的書,她在替對方清理礁石的過程中感受到「愛」。
所以她該理解莫余霏的,甚至該感到輕鬆。
她已經徹底翻開了這本名為莫余霏的書,目錄和序章早已進行完畢,接下來就是正文。
閱讀的節奏本該是她的職責,但莫余霏卻接手了,她很適時地在此時展露出了自己心湖,無需自己去想法設法進入。
接下來對方所有的心理和認知,都是她該去翻閱的,無論扭曲還是詭異。
相比此前學妹的偏執,莫余霏只是把自己換了個人,這算得上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