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月
2024-09-14 02:50:04
作者: 謐野
盈月
氣流在身側高速涌動,如同一層薄膜,橫亘在自己和外界之間。她被包裹著,毫不費力就能向前移動,急速後退的世界則略顯模糊。
大概只有十幾秒,氣流打著旋消失,她緩慢落地。腳踏實地的那一瞬間,譚千覓還有點飄飄然的不實感。
後頸被拍了拍,是她極其熟悉的動作。
「沈盈月。」她字音咬得略重,吐字清晰,介於流暢說話和一字一頓之間,偏偏還帶著點兒笑意。
說完,她踮起腳尖轉過身,笑意盈盈。
她身後的女生腦袋向左偏了十度,眼角彎曲的弧度都幾乎和她一樣。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不同之處在於女生的眼睛更有神,譚千覓的目光雖然已經比平時更聚焦了,但沒有女生的眼神那樣專注。
沈盈月,她是譚千覓拾起的第一本書。
兩相對視,彼此的笑意都越來越盛,但卻無人開口。良久,譚千覓上前一步抱住她。
靠得近了,沈盈月能聽到她喉中的笑音,感受到她胸腔一頓一頓的起伏。
震顫的起伏越發明顯,譚千覓抱她抱得越來越緊,十幾秒之後,沈盈月才擡起手回抱她。
整整三分鐘,譚千覓才鬆手,沈盈月也立刻鬆手,抿唇看她。
這裡並不是帳篷,而是附近的一座房子。這附近只有一間房子,外面是一大片平原,興許是病變前的田地。
房子比較老式,由磚瓦搭建而成,似乎沒電,屋裡放著備用能源,但光線很暗,加之地面也是深色的水泥,視覺效果更暗。
窗戶沒開,窗邊有一張木質紅漆的方桌,旁邊放了兩張板凳,桌上有一個本子,兩支筆。
譚千覓在板凳上坐下,拿起一支筆在紙上寫字。
鋼筆,用的是藍色墨水。
這支筆的邊角之處甚至褪色了,可見其古老程度。
『這支鋼筆竟然還在!』
她寫完,把本子推到一旁。
沈盈月自然而然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另一支鋼筆在本子上寫字。
『沒有弄丟,之前的本也在』
她寫完轉頭看向譚千覓,顏色略深的眼睛盈滿光。
遙遠泛黃的記憶跟在「之前」兩個字身後,不請自來進入腦海。譚千覓恍惚了一瞬,低頭看向自己寫下的嘆號。
跟莫余霏相處了有一段,這種隱晦細節的表達方式在身上刻得有點兒深了。
她眨眨眼,找回和眼前這個人相處的狀態,再提筆時表達方式發生了變化。
『病變太亂了,我本來連能不能見到你都不抱希望。沒想到你不僅還在,而且連筆和本都留下了,太好了,這樣好像還在昨天,真開心啊』
沈盈月本身不愛笑,她連表情也不多。看到譚千覓寫下的話後,她靜止了幾秒才伏案提筆。
『我也很開心,不過不是昨天了,上次見面……』
她寫著,譚千覓趴在她手邊探頭看,等她落筆後立即寫:『好了不要算時間了,木頭腦袋』
沈盈月低頭看著她寫,略無奈,譚千覓寫完擡頭瞪她一眼,帶著笑,一點兒也不凶。
對視良久,沈盈月摸摸頭髮,率先挪開視線,提筆慢吞吞寫:『好像懂了,是挺木頭的』
耳邊傳來譚千覓短促的輕笑聲,她的唇角緩慢挑起一絲弧度。
她們是小學同學,五年級同班,下半學期同桌,之後六年級、初一、初二一直同桌。
她嗓子很小就壞了,不能說話,雖然她也不是很想說話,其他人太蠢了,懶得搭理。
小學時有一些傻兮兮的小學生會來找她的事兒,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因為自己是個殘疾,雖然她感覺這樣解釋不通。自己是殘疾,為什麼他們要來煩自己呢?二者沒有必然聯繫,的吧?
五年級下學期排位時,譚千覓說想和她做同桌。
她之前已經發現了,譚千覓上學期經常偷偷摸摸觀察她。她略好奇對方為什麼要觀察自己,就答應了。
然後她就發現,世界原來是這樣的,或者說人們的心思原來是這樣的。她之前對人的感知很遲鈍,當然現在也是,而譚千覓對人的感知十分敏銳。
她通過譚千覓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還挺有趣的。而譚千覓嘛,她感覺譚千覓也有點兒笨笨的,當然,她那麼敏銳,笨笨的也很正常,很好,比其他蠢貨強多了。笨點兒沒事,她聰明,她可以幫忙。
那幾年,她們兩個幾乎形影不離,譚千覓給她解釋人類,她告訴譚千覓解決問題更便捷的方法。
初二出了點事兒,她轉校了。怕連累譚千覓,她刪了聯繫方式,最後一次見面時說解決之後再聯繫她。
結果一別至今。
想起白天譚千覓塞給自己的字條,她問:『你是要一個人逃走吧?自己沒事兒嗎』
『沒事啦,莫余霏,就是白天我旁邊那個人,她肯定會找我,而且肯定是往外找』
譚千覓對此還是挺有信心的。
一般來講,逃跑肯定要往外走,但鑑於自己心思多,留下來,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自己知道莫余霏心思多,會猜到自己的行為,所以反而要走原先的樸素道路——往外逃。
莫余霏顯然能想到這裡。
沈盈月思索兩秒,寫:『如果她找來,我警覺能力還可以,到時候你不要動,我能把你藏起來;如果沒找來,明天白天我再送你離開。今晚在這裡休息吧』
這人總把猜測念叨成「肯定」,雖然大多數時候都正確,但她還是習慣於做好第二種打算。
她寫完後就合上了筆帽,把紙張遞給譚千覓,安靜看著她。
「……」譚千覓默了片刻,說了今晚第一句話,「雖然你總是給我找好退路,我很感動。但是什麼也不問,倒是挺捨得趕人。」
她知道沈盈月其實不介意,保持寫字交流只是她自己的一種堅持,不堅持寫字一般只有一種情況。
久遠的記憶浮現,聽到她開口的沈盈月眨眨眼。
開口說話了,不高興了,但是又說自己感動。
她不是很明白,只能對譚千覓眨眼。
譚千覓重新陷入沉默,提筆寫:『你算的時間是多久?』
沈盈月想也不想就寫上了答案:『六年差八天五個月,2336天』
「……」知道你算得快。
跟這木頭繞彎子是沒用的,『你不想我嗎?你當時說的家裡的事情解決了嗎?有沒有很難熬,雖然看你現在還挺好的,當時呢?我很擔心』
『想,解決了,還好。我嘗試聯繫你沒多久就病變了,在北四區穩定下來,一直沒找到你』
她也在找自己。譚千覓忽然分神想,莫余霏、沈盈月,會不會學姐、劉贇他們也嘗試過尋找自己?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
念頭一瞬便消散,她盯著那個「想」沉默了一會兒。
當年沈盈月走得讓她猝不及防,連道別也倉促,雖然知道沈盈月本身就是這樣的,多少還是會有遺憾吧。
五年級,她十一歲,還是個小屁孩兒。
四年級時,年段中有傳聞,轉來的年級第一是個啞巴,雖然腦子好用,但其實是個傻子,罵她都沒反應。五年級,她和年級第一分到了一個班。
其實她在同學中的人緣很好,大家都挺樂意和她玩兒的。她當時還小,思想沒現在那麼發達,只是知道怎麼做對方會高興。她當時隱隱有種脫離的感覺,哪怕同學們和她在一起都很開心,她卻不是很舒服。
沈盈月的確是異類,她觀察了半年,發現對方和大多數同學不一樣。於是自然而然就想了解她,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只知道每當她翻開那本名為沈盈月的書,脫離的感覺就會消失。
等之後接觸的書籍越來越多,她對「翻書」的興趣越來越濃厚時,她明白了原因。
只有深入閱讀了一個人的過去、現在,這個人才會真正站在你面前,而不是一個軀殼、一個可以隨意揣度、取悅的軀殼。
遺憾的是,能夠真正閱讀一本書的機會並不多。
那麼,她想念沈盈月嗎?
答案是她會想起。
想起喜歡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觀、喜歡在身後拍她後頸,讓自己知道是她的人。
白天那陣風只撲向後頸,而她幾乎是被人碰到後頸,就要脫口而出「沈盈月」。
於是白天莫余霏暫時不在身邊時,她留了一張紙條。
——她們要帶我去北方,我不想去。晚上應該會有人來我這裡襲擊,可以趁亂把我帶走,警惕我身邊的人
果然,方向性明確的風吹來,紙條轉瞬便沒了影子。
要告訴她自己這幾年的經歷嗎?猶豫了兩秒,她提筆半真半假寫:『病變初期被抓進實驗室了,逃出去之後一直在躲躲藏藏』
沈盈月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真實目的。
『需要我幫忙嗎』沈盈月只是寫,『我可以操控自己接觸到的風,距離越近精準度越高』
『把我送到附近的山上可以嗎』
沈盈月沒問目的,『好,先休息吧,必備的東西我讓人幫你準備』
想想也是,沈盈月似乎地位不低,她乾脆提筆寫了點自己想要的,結果被否決了一大半。
『看你寫的東西,應該是短時間生存,這些用不上,累贅又費事兒』
她寫了六個點送回去,沈盈月又投出附近的地圖,她探頭過去規劃了一條路線,又被否決。
沈盈月伸手指了指,她恍然大悟,自己找的看似近實則麻煩,她找的才是最便捷的。
『笨蛋』
關閉光源前,沈盈月送給她兩個熟悉的字。
「……」
她們躺在一張床上,沈盈月睡姿四仰八叉,占據了三分之二的床位,也恰好譚千覓還是習慣性的側躺,占不了多大地兒。
世界漆黑,譚千覓忽然開口:「明天就又分開了,記得想我。」
沈盈月在她手背上敲了兩下,表示知道了。
譚千覓罵回去,「木頭。」
沈盈月側頭看她一眼,彎彎嘴角笑了。
如譚千覓所言,莫余霏的確沒有找來。
十月十七日,次日晨六點半,譚千覓準時睜眼。
沈盈月還在睡,且搶走了大半的被子。
譚千覓略冷,拽了下被子,沈盈月醒了。她半點兒不客氣,示意沈盈月看自己手裡的被子,沈盈月懵了懵,把自己的被子全遞給她,坐起來揉揉腦袋。
興許是這人腦子太好使了,所以開機時間有點兒長,等譚千覓洗漱完,她還在迷瞪。
她走過去看稀奇,結果沈盈月一癱,倒下似乎又要睡。
「……」
六年了,還是豬頭。
她搖搖頭,正準備出去看看太陽和晨景,腳步聲忽然傳入耳中。
對方腳步很輕,還有五十米左右。
這種腳步聲……她心跳一窒,轉頭發現沈盈月坐起來了。
……雖然頂著雞窩頭,且眼皮打架。
沈盈月擡手伸向她,她把自己的手搭上,下一瞬身邊的氣流開始涌動,她的身體再次被風包裹。
敲門聲響起,沈盈月揉著眼去開門,同時,譚千覓被風帶著靠近窗戶,窗戶已經打開了,等莫余霏一進門,她就能離開。
「沈領主,早上好呀。」莫余霏的問好聲輕快,笑容也溫和。
沈盈月癱著臉,一看就不好。
聽到對話的譚千覓:「……」
如果不是不可以,她一定要親眼看看這兩位主兒對峙,肯定很有意思。
腦子轉了一圈後她才注意到,沈盈月竟然是領主。
林笙是三區領主,沈盈月是四區領主,這年頭領主怎麼跟雨後春筍似的,一個兩個都冒出來了。
略重的腳步聲緊接著輕緩的腳步,兩人進屋。
身邊的風一帶,她沿窗而出。
本以為會就近隱藏,但一出就到了近乎百米外,似乎要直接送她走。
譚千覓懵了一秒,她以為沈盈月只是把她藏起來,等莫余霏走後再把她帶回去。
她不想每次離別都如此潦草,心中略急切,但身邊的氣流感知不到她的焦急,也不容她掙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