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2024-09-14 00:02:33 作者: 食鹿客

  第112章

  星星閃了一宿, 臨到天明時,燕徽柔終於看到了噴薄的日出。

  群峰之巔,金色的陽光灑滿了山嵐。

  她的故事結束了。

  燕徽柔有些平靜地想,她和江襲黛的故事, 也終於要結束了。

  畢竟她講到後來, 因為失血過多, 其實意識已經朦朧不清, 更不敢去仔細聽江襲黛在說些什麼,她小聲地重複著自己要告訴她的一切,儘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描述自己的動機。

  她是罪人。所以不必為她難過,能走上江襲黛的結局, 是她應該做的。

  「門主……」

  「你恨我嗎?」她想走個明白, 最後還是怯懦地問了一聲。

  「……」

  

  耳畔只有一片死一樣的沉默。

  「恨極。」

  兩個字, 終於一錘定音般,讓她的心也歸於寂靜。燕徽柔吞咽了一下, 喉嚨有點發緊, 但更多的是從指尖漫起的無力。

  「燕徽柔, 你欠我很多。」

  「我的苦難處處有你的影子,難道一死能夠還清麼?」

  「——你知道我有多少次,質疑著我拼命活下去是為了什麼嗎?」

  「你知道我受過多重的傷, 在死亡邊緣徘徊的感受嗎?」

  「你是寫了,見了,愧疚了——也許你僅剩的良心讓你來找到我。」

  「然後呢。」

  「你給了快溺死的人一根稻草, 半途讓她再次淹沒。你以為你這樣就還清本座了嗎?」

  燕徽柔很是愧疚地閉上眼,輕聲道:「對不起。如果時候再久點, 也許我能給殺生門洗個好點的名聲,讓你在這裡過得……順心一點。」

  但是哪怕這樣一件小事, 她都沒有來得及做好。

  不負責的造物主,軟弱無能的母親。

  因為虛弱,在天微微亮時,燕徽柔只能躺在江襲黛的膝頭。她感覺自己的臉側被女人的手握住,狠狠地捏緊了一塊肉,有一點疼。

  「我恨你。」江襲黛說。

  燕徽柔的臉頰上,又一滴一滴地落著她的眼淚。

  「恨你……」

  燕徽柔嘗到了她眼淚的苦澀滋味。

  「你欠我這麼多,憑什麼離開?應該把下輩子都綁在我身邊,哪怕是死了化了燒成灰了——燕徽柔……」

  但是這種離開不是燕徽柔希望的,所以她也沒辦法,只能保持緘默。

  女人最終崩潰了:「我求你……不要走……」

  陳茶安在屏幕外皺眉看著,神色頗有些動容。

  說實話,她剛才一直嚴陣以待,開啟了最高警戒,畢竟江襲黛的情緒已經極不穩定,她生怕那位大反派因為偏激將燕徽柔瞬間掐死。

  按照原文人設來看,這種「背叛」程度,陳茶安覺得江襲黛能做出來。

  但,哪怕知道了這層關係——

  那女人緊緊抱著燕徽柔,口口聲聲的恨,從眼睛裡流出來的,依舊是刻骨銘心的愛。

  她只是在捨不得,萬般不舍,還有被拋下的絕望。

  陳茶安又有了熟悉的感覺。那是一種不該發生在觀測員身上的,對於另一個人類同等的共情。

  她皺了眉,默念了工作守則十幾遍,餘光默默觀察著燕徽柔的精神波動。

  因為身體的虛弱,燕徽柔的精神波動已經快接近一條直線,非常平和。

  剛才已經通過程序監測到了,這是個好時機。所以從頭到尾,陳茶安都沒有再干擾出聲。

  三,二,一……

  陳茶安顫了下手,沉默了大約三秒鐘,摁下了最終確認收回的按鈕。

  她等這一天,不曉得熬了多久了。

  只是那一刻,她聽見那個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哭,頗覺得心悸,好像做什麼見不得人的錯事一樣。

  陳茶安有些不舒服,冷靜地切斷了對話渠道。

  聽起來比凌遲更加痛苦。不知道最後……燕徽柔還有沒有意識聽到江襲黛的話。

  燕徽柔會知道江襲黛,哪怕如此,卻沒能真正恨起來她嗎。

  但是這一切,終於都回歸正軌了。

  陳茶安發出了信號:「我這邊的營救工作已結束。醫療部?」

  自然,研究中心的響應速度總是很快的。那邊已經接手下一段工作,等待燕徽柔的身體數值穩定下來,就可以讓她慢慢脫離營養液了。

  陳茶安靠坐在椅子上,左右轉著半圈,她腦子裡還是揮之不去那一聲慟哭。

  別想了……工作結束了,也該休假了吧。打工也這麼真情實感嗎。真是的。

  陳茶安猶豫了半晌,站起身來,關了電腦,決定去看看燕徽柔的情況。

  潔白的病房內。

  年輕的女子躺在海洋似的營養液里,還是如同之前一樣恬靜。因為意識回歸,她身體的各項數值終於慢慢開始回升。

  這副身體被她折騰得中毒頗深,循環了很久才淨化完畢,時至今日,也終於要迎回「靈魂」了。

  不過離甦醒還遠著呢,估計還得泡個幾日。

  陳茶安目光複雜地看著醫務人員來來往往,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工作。

  身後傳來皮鞋敲打地面的動靜,這個步頻……陳茶安猛然驚醒,扭過頭來:「何女士。」

  糟糕,剛下班就被上級捉住在局裡亂晃悠了,指不定又得被拖去干點別的。

  但是陳茶安卻沒有往日那般精神,她沉默地往後小退了一步。加班就加班吧,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

  那老太停下來,站在她身旁,一開始沒做聲,支著一根拐杖,目光同樣凝聚在燕徽柔身上「小陳?辛苦了。你在想什麼?」

  「我……」陳茶安仰起臉,輕聲嘆了一口氣,「我在思索,人的定義。」

  何女士:「在研究中心,思索這些問題不算好的習慣。」

  陳茶安訥訥地應了聲是,可能由於熬夜熬太久不清醒了,她慫完以後,又不死心地問:「嗯……一個具備獨立自我思考能力的,有著豐富情感,脫胎於設定但是有更強主觀能動性的角色,到底和法律定義的人,有著什麼區別?」

  「你是說,江襲黛嗎。」

  「……」

  何女士推了一下老花眼鏡,語氣慢吞吞道:「我觀察她很久了。你留下的每一集回放錄像我都有看。的確有點特別,尤其是在那個粗糙的異世界,她似乎並不被自己的設定框死。」

  「無心插柳柳成蔭,可能和燕徽柔把系統錯綁定給她有關係。」何女士平靜地陳述著:「某種意義上,她是第一個認識到自己處於小世界的,並且接受程度不低,甚至前期試探系統,企圖適應規則。」

  陳茶安:「是的,女士。她真的很像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角色……啊對不起,又違反工作守則了。」

  「放鬆點,小陳。」何女士罕見地慈祥,她把老花鏡拿了下來,折在手裡:「你已經下班了。嚴格來說,我現在也是下班時間,順路過來看看燕徽柔。閒聊而已。」

  「是!」

  這一聲答的,看起來更不放鬆了……

  何女士沒有和她計較,也不只是「不在工作時間之內」的原因。

  因為她在研究中心幾乎貢獻了半輩子的歲月,那時候人手更加選缺,絕大多數崗位她都輪過班。陳茶安面臨的困惑,她記得啊,記得自己年輕時候同樣有過……同樣也動搖過。

  規矩就是規矩。制定規矩的人,會考慮到各個方面。人類拒絕「小世界」的角色成為新人類,主要也是從安全、社會穩定方面考慮。

  但研究中心,一直會對異世界的花卉植物,危害與智商較低的動物進行觀察,甚至帶回來培養。

  雖然無一存活。無法存活的原因往往是水土不服。

  但是「人」能不能帶回來,沒有人敢去試過,也承擔不起後果。

  這不能保證是技術上達不到,而是……完全沒有樣本。

  可理論上,「角色」與植物花卉不同。

  沒有人會去洋洋灑灑寫幾萬字去描述一朵花,一隻異獸,並給予它們存在的生物學合理性,也不會用感情塑造它們。

  但是有人這樣對待「角色」,譬如燕徽柔是如此。

  如此長文本的人物設定,哪怕就是對著現實存在的一個人類,恐怕都沒人能寫出這麼多繁複的細節……

  量變引起質變,目前結果來看就是如此。讓人不可思議。

  也許,是不是有這個機會,藉由這個本該丟向垃圾堆的廢棄項目,完成一次從各個方面都驚人的嶄新研究?

  *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也許對於她們來說,完成工作一個喘息的茶水間隙,卻是江襲黛難以忘懷的一段凌遲光陰。

  燕徽柔……還是走了。

  就在她懷裡,在旭日東升時。

  金色的暖陽灑在身上,已經發燙了,但是卻再也照不暖她懷裡的女子。

  江襲黛殺過很多人,也摸過死人,她知道人死了應該是怎樣的,並不陌生。

  但是當燕徽柔在她懷裡,慢慢停止了心跳、呼吸,軀體漸漸冷卻的時候,江襲黛沒辦法冷靜感受她的死亡。

  也沒辦法想像,這一片曾經照向她的溫柔月光倏然熄滅了。

  她甚至對於以後的日子都充不起實感。

  可能她很久之前,就從沒有思考過世界沒有燕徽柔的樣子。哪怕她都偶爾不高興地想過自己死了的結局。

  江襲黛披頭散髮地跪坐在懸崖邊上,她的下巴依舊抵在燕徽柔的頸窩裡,顫抖著,僵硬著,而後渾身癱軟下來,喘了一口氣。

  江襲黛心中悶痛,嘴邊滑下一縷血絲。

  很快,鮮血塗滿了她的下頷,如同蜘蛛紋一般,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走了嗎。」

  良久,她攥緊了懷中人的衣裳。

  「燕徽柔,我不會放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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