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2024-09-14 00:01:47 作者: 食鹿客

  第90章

  燕徽柔被那雙還盈著淚光的眼睛看著, 撥動了一下心弦。

  耳畔好像聽到了一滴露水,從草尖墜入湖面的聲音。

  

  她們二人的視線交錯時,燕徽柔擡起手,想要觸碰些什麼。

  但是那隻潔白魂體的手碰到少女的面頰時, 周圍一些的顏色又全部暗淡。

  再次破碎了。

  鏡頭流轉。

  燕徽柔又看到了熟悉的老地方, 藏經閣內。確切地說, 是藏經閣的最高層。

  這裡還在荒廢著, 不會有弟子前來閱書,所以僅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這三年內,江襲黛被禁足於此思過,沒有掌門的命令, 她是不能隨便自己外出的。平日所做, 便是挑著燈, 抄抄修身養性的經文。

  沒人教她識字,一開始她只是照著字描而已。不過抄得多了, 竟愈發會寫, 好像也看懂了是什麼意思。

  外門教得鬆散, 那些她去內門偷師學會的修行方式,多的是靠著一種近乎野性的本能,到底凌亂得不成體系。

  江襲黛受這些經文啟發, 逐漸摸索出了一團成套的東西,自發修煉到了內門的平均水準。

  靈山派掌門得知此事後,一時心情複雜:「這等天賦, 確實難能可貴。」

  門內的弟子天資卓然自是好事,用得好了是一把利刃。只是江襲黛太過鋒利了, 反而容易傷人傷己。

  沉緩三年後,掌門親去了一趟藏經閣。

  江襲黛縮在角落, 臉色因為常年不見光,蒼白了許多。熟悉的墨水味道里混進了一丁點不尋常的氣息,她足夠敏銳,立馬擡眼看向來人。

  「三年已過,孩子,你知錯了否?」

  江襲黛道:「我贏了。」

  「冥頑不靈!贏就是對,輸就是錯?」

  年輕的少女瑟縮了一下:「我不知道。但輸了就只能任人擺布了。不是嗎?」

  掌門訓誡道:「你總是沉浸在過去。靈山派乃是名門正宗,同門友愛,並非什麼弱肉強食的地方。輸了一次比試,僅僅只是輸了一次比試而已……」

  江襲黛:「我以前有一個師姐。那天,我瞧見她輸給你們了,然後你們把她殺死了。可見輸給這裡的人,也是一樣的。」

  掌門被她噎了一嘴,片刻後道:「如此,按你的話來講,你當時如此幼小,毫無反抗之力。本宗當時也不該留下你的性命。你知道為什麼嗎?」

  江襲黛果然遲疑,她搖了搖頭。

  「因為長老們憐惜你年幼,生於淤泥之中,但早日痛改前非,或可尋到救贖之道。」

  江襲黛:「救贖……之道?」

  「三年前被你於擂台上捅成廢人的那個男孩兒——乃是靈山派座下管事長老的侄子。本座替你攔下來此事,只罰了你三年思過,就此罷休。結果你還是不肯悔過,實在讓人失望。」

  江襲黛愣住,她並不知道其中內情:「……」

  「即日起,你下山去吧。就當作靈山派不曾收養過你。」

  燕徽柔心道是,放她的小門主自由也挺好的。只是這話聽起來怎麼怪怪的?資質如此卓然的一個孩子,這掌門人當真會甘願放棄嗎?

  她想要從那張人臉上看出更多端倪,但是由於江襲黛回憶的限制,掌門面目實在過於模糊,完全看不清表情。

  江襲黛聽了這話,似乎尋著了一點微不可聞的希望:「我……」

  「外頭便沒有那麼多約束。你或可任性妄為,按著老一套恃強凌弱的來,只是命運下場如何,那不是本座能管得了的了。」

  掌門言罷,拂袖而去。

  「……等等!」江襲黛在背後喊道:「我想當個好人。你說的救贖之道,那是什麼?」

  那個人影站定了,「你仍有悔過之心?」

  江襲黛:「我……我有。」她垂下眼睫:「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想做個好人,我想被人喜歡,我想有人愛我。無論如何,我不要過回以前的日子了。」

  說著,她頗有些無力地拽住了掌門的衣袖:「求您,救救我。」

  一陣寂寥的沉默,唯有江襲黛哽咽在喉嚨的動靜清晰可聞。

  「回頭是岸,甚好。」

  *

  靈山派掌門破格收了江襲黛為弟子,正式讓她進入內門。

  她在經歷三年沉緩之後,似乎終於觸摸到人生迎面的第一縷天光。

  不得忤逆師長,不得為己謀私,不得傲慢,不得貪婪,不得嫉妒。

  江襲黛為了「救贖」自己,學著把自己一切鋒銳的特質都打磨掉,譬如桀驁、自私、貪婪、冷淡……那是她曾經賴以生存的品質——在一開始丟掉這些東西的時候,難免會有點兒朝不保夕的恐慌。

  「江師妹,這次下秘境的名額只有一個了。你又搶到了,你看我十年都沒去過……」

  那種地方會藏著很好的機緣,誰願意拱手讓人?

  江襲黛心裡萬般不情願,但一想到友愛同門……她揪緊了衣袖,一點點地,把手裡的簽子遞了出去。

  「謝謝啊!」對面的師妹頓時喜笑顏開:「就知道江師姐心善,當時師尊收你為弟子果然沒看走眼。」

  江襲黛點了點頭,手一松,被那人迅速奪去了。

  然後她被師尊表揚了。在內門為眾人講經時,欽點的表揚。

  江襲黛從沒有得到這樣的待遇,她稍微低下頭,面頰有些發熱。

  挺好的。她安慰自己,其實她本來就不怎麼想去。畢竟她在整個內門也算是很厲害的水準了,讓給別人也沒什麼。

  這樣做,是不是離她想要的更近一步了呢?

  也許是吧。她這麼想,那還是值得的。

  燕徽柔蹙眉看著眼前的一切,倒是從來沒感覺到江襲黛如此樂於助人過。

  她幫扶同門、友愛大家,漸漸地,大家發現這個外門著名的小妖女,似乎異常地溫順聽話。

  與她交好的人多了起來,她也能逐漸和旁人說得上話。

  江襲黛終於有了友伴,儘管友伴們總是讓她多出一些麻煩事。譬如宗門大殿的輪值,一些討不了好處的瑣碎活兒,紛紛因為「交情」全壓在了她身上。

  讚美聲紛紛揚揚,如雪花一樣。少女在雪花中笑意柔和,但燕徽柔卻不曾覺得她真正開心過。

  畢竟她本不是這樣的人,而是被強行磨礪成的。

  唯獨有一些意氣風發的時候,是在「無需相讓」的擂台之上。

  燕徽柔透過金色的暖陽看過去。這一幕,她手挑長劍,倏地一聲直指落敗的同門,下巴微昂,顏色十分明媚。

  生活中可以裝作,但武鬥之時瞬息萬變,下意識總還是會暴露一些底子。

  江襲黛雖是極力克制,甚至壓抑到了放水的地步,但是不可避免地讓對方下台時渾身青紅紫綠的,吃了好一番苦頭,害得那小姑娘又是一頓抽抽噎噎。

  江襲黛蹙起眉梢,一眼掃過去,心中略有些不屑。是三年前被她嚇哭的人——那個叫李秋心的丫頭,瞧著比她小一點,應當還是喚一聲師妹。

  果然,看不起她的小廢物就是如此,還是那麼愛哭。

  江襲黛在心裡輕哼一聲,片刻後意識到這樣想又犯了忌諱。

  她轉而認真沖李秋心看了兩眼,企圖發掘一些優點,但是沒怎麼看出來,只發現她哭起來時還吹了個鼻涕泡。也算是……有些許可愛吧。

  比賽結束以後,江襲黛很懂事地坐在一邊,挽起衣袖,摸出丹藥瓶來,均勻塗抹在自己的傷口上。

  她耳朵聽見沒人哭了,不覺奇怪,往李秋心那邊一瞥。

  這一瞥,便轉過頭來,看了許久。

  那小姑娘被自己的師尊抱了起來,親了一下額頭以作安慰。然後她的師尊又掏出了一塊糖,塞進了李秋心的嘴,止住了哭聲。

  而後她的師尊掏出藥瓶來,給她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上藥。

  江襲黛看著那顆糖,又看看自己滿胳膊的劍痕,心裡頭酸酸的。

  她開始打量給糖吃的那位師長,生得溫溫柔柔的,應當脾氣也不差。

  江襲黛不自覺地想,輸了的給一顆,一個吻。

  那贏了的呢?大家對她的贏已經司空見慣,都沒幾個人神情發生變化。

  這麼看來,她理應有兩顆糖了,一點不過分的。親就算了,她可不是那種輸了只知道哭的嬌氣包。倘若有的話,雖然有點害羞,但是她也不抗拒。

  小少女鼓起這些日子當了個「好人」的一丁點勇氣,緩緩走近了那對師徒。企圖去別人那裡分一杯羹的柔情。

  只是李秋心一見她過來,又哭了。那位長老對她又是換了一副樣子,頻頻蹙眉,嘴上說的什麼,江襲黛隱約記得——

  「劍法如此偏激,心性亦然,恐怕難成大器。」

  言罷,她便轉身離開了。

  江襲黛愣在原地,一瞬間,又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樣子。

  她環顧四周,突然發現了不對。

  比試一旦比完,大家都走了,各找各的伴,各回各的弟子居。

  那些往日央著她幹這干那的「朋友」呢?

  自己的師尊呢?

  耳畔響起一道聲音:「江師妹,你還在這兒幹什麼?」

  江襲黛心中鬆了口氣,她轉身欣然道:「我打算處理好傷口再走——」

  「噢,對了,下午大殿輪值,我有點事,你幫我去吧。」大師兄走過來,很順便地道。

  「……師兄,」江襲黛道:「我受傷了。」

  「是嗎,下次小心。」那青年男子很敷衍地笑了笑,「對了,輪值完後,記得去管事長老那簽到,別又忘了,這次是兩個時辰的……」

  「我……」江襲黛:「我的手和腿都很痛。」

  一旁走過來一位同門師姐,她似乎沒有聽到這邊在談論什麼,一看見江襲黛,頓時親切道:「小江?可算找到你了。你輪值完,晚歸時幫我捎封包裹回來。」

  江襲黛捂著手臂上的口子:「我還沒止血,不大舒服。師姐,我真的受傷了。」

  「哎呀,那個不遠的。」師姐安慰她道。

  師兄:「對,殿門輪值也很輕鬆嘛。咱的累活都自己做了。」

  「我是說……」

  「我受傷了,血都還在淌……」

  江襲黛的情緒突然爆發了,一把摔了手中的劍:「我也是內門弟子,我也有師門,我也滿身是傷!我不會痛嗎?!我讓了她好多劍,劃拉的口子不比李秋心少!我問你,你沒看見嗎?!你們都沒看見嗎?!!」

  她睜大眼睛,痛罵與眼淚一起流出來,但真正翻湧著的不是憤怒,而是突然了悟的絕望。

  燕徽柔的指尖觸碰到少女滾落的熱淚,穿了過去,她輕聲說:「可我這裡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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