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2024-09-13 23:40:56 作者: 無邊客

  第46章

  月上中天, 宮宴方才結束。

  宮人們將到場的使臣和官員們送出大殿,兗州寒涼的朔風一吹,渾身酒氣和醉意的官員熏熏然地坐上擡轎, 往宮外去了。

  在三場比試中應戰的三人被留了下來, 李顯義領著他們去頤心殿。

  唐青今夜只飲二盞酒, 還不到醉的狀態。

  他攏緊狐白斗篷, 深夜的風拂過臉側, 雙頰頃刻如粉, 步行時輕輕飄著, 猶如踩在棉花上。

  

  韓擒低首注視,側過身,身軀恰好擋去往他身上吹的風。

  唐青擡眸, 漆長眼睫彎起弧度,無聲中朝韓擒眨了眨眸子。

  李顯義不動聲色地把這份小互動捕捉到眼底,內心長嘆。

  *

  頤心殿。

  沐浴過後的帝王著寬鬆金絲暗紋玄袍,慵懶地靠著, 目光朝三名臣子掠去。

  「諸位愛卿今夜宮宴有功, 可有什麼想要的賞賜。」

  輸了第一場比試的東南水師自是不敢邀功, 蕭雋擡手,轉了轉拇指上的扳指。

  見三人謙虛,蕭雋便讓李顯義擬旨,本欲遣退幾人,瞥見走在最後的身影,心念倏地一動。

  唐青還沒走下殿前長階,被追上來的李顯義單獨喚住。

  「陛下還有要事與唐侍郎商議, 請侍郎入殿一趟。」

  唐青和前方石階下等待自己的韓擒輕揮右手,示意他先回去, 旋即折回殿門。

  蕭雋負手而立,見他來了,不禁多看幾眼。

  唐青微微垂眸:「皇上可還有吩咐?」

  蕭雋道:「侍郎在最後的比試中立了大功,當真沒有想要的獎賞?」

  唐青低頭不語。

  此事前不久已經問過了,為何還要單獨留下他再問一遍?

  蕭雋:「擡起頭來。」

  唐青遵照吩咐,甫一擡首,立刻撞入注視自己的那雙眼睛。

  不復往日淡漠,似有暗火流動。

  窺感出幾分熟悉的侵略性,唐青連忙低頭,兩鬢微微滲透出淺薄的汗意。

  他思緒急轉,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可那件事若在此時說了,對方斷然不會應允自己,索性把心一橫,斟酌道:「此事尚且先留著,如若有朝一日臣想要了,望皇上能答應。」

  他輕聲保證:「臣想要的,決計不會違背任何道義,也不會改變臣對皇上的忠心。」

  蕭雋半眯雙目,打量他,半晌,給了這份許諾。

  「好。」

  且當這是他和唐青之間的承諾。

  唐青唇邊浮起些許疲倦的笑意:「時辰不早,還請皇上龍體為重,早點歇息。」

  蕭雋勤政,大鄴初定時,常常忙至後半夜,這點強度於他沒甚難度。

  不過是藉口和唐青多相處片刻,窺見這人堆積在眉眼的倦色,縱有私心,此時也不忍讓他熬著身子,遂令李顯義差人備轎,送他回殿。

  唐青一驚:「萬萬不可……」

  見他謹小慎微,對聖恩避之不及,蕭雋便又滋生幾許無名火氣。

  「罷了,退吧。」

  唐青離殿,微醺的酒意全然清醒。

  他站在門前望著一輪半隱的冷冬孤月,稍理斗篷,裹緊臉小心下階。

  階前延出一抹長影,唐青詫異。

  「韓擒,你還沒離開……」

  韓擒道:「今夜宿於廨舍,此刻想同你走走,順道送你回去。」

  唐青心下一暖:「好。」

  韓擒問:「可是累了。」

  唐青點頭:「是有些,好像又回到梧郡那會兒,為了趕進度,時常伏案至深夜。」

  每每睡醒,都會發現自己被韓擒抱回榻間,或在他身後落了件披風。

  他左手復上一陣溫暖乾燥的溫度,叫韓擒牽在掌心。

  側首與其相視,唇角不覺抿起。

  他輕道:「很久沒與你這樣相處了。」

  在古代,談場戀愛也不容易。

  韓擒和他都官居要職,一個素日忙著軍務,而他也要在御前和尚書台兩頭上值,每逢休沐,一個住在宮外,而他在宮裡,想見面還得刻意安排。

  兩人悠閒踱步,即使不舍,也到了瀟湘殿外。

  殿內前廳亮著燈,許是蘭香還在等他。

  韓擒停下,指腹貼著掌心包裹的的那隻手摩挲。

  唐青笑道:「我該進去了。」

  韓擒低低「嗯」了聲,唐青轉身欲走,牽著手的掌心仍沒放開。

  「韓……」

  他話音隱沒在蒙蒙月色間。

  韓擒抱起他放在蕭條的樹幹後,衣袍掩去唐青的面容,下頜微仰,唇邊撲來溫厚濕潤的氣息。

  韓擒沿著他的上下唇克制地輕輕吮吻,淺淡的酒氣蔓延,唐青適才平靜的面容浮起薄薄粉暈。

  氣息漸喘,韓擒適才鬆開他。

  對視瞬息,目光膠在一起。

  韓擒替他攏好斗篷,低聲道:「進去吧,時候很晚了,若明日頭疼,我帶你去醫署看看。」

  唐青應下,走到殿門前回首,見對方還在,立刻揚起紅潤的唇,道:「快回去吧。」

  伏在前廳案上的蘭香聞聲即醒:「先生,可算回來了。」

  她朝外頭觀望:「可是統領送您回來了?」

  說著,關好大門,替唐青解下斗篷:「宮宴可否熱鬧,先生玩得盡興麼?」

  唐青揉揉疲倦的眉心:「你這丫頭,大半夜哪來那麼多話,盡興談不上,驚心動魄倒是真的。」

  蘭香嗅出酒氣,很快盛了碗提前準備的醒酒湯。

  唐青吹涼慢飲,髮髻松松垂落,唇角和眼尾暈著薄紅,使得蘭香瞧一眼都暗暗心驚。

  飲完醒酒湯,唐青才繼續開口:「這些宮宴,看似愜意,實則就如朝堂上的局勢,周圍笙歌蔓樂,可身處其境,還需時時刻刻與人斡旋,片刻不得鬆懈。」

  蘭香神情苦惱:「聽起來太累了,宴至深夜,先生疲倦了吧。」

  唐青道:「稍作洗漱後,我想先休息。」

  蘭香忙備熱水,唐青擦洗完畢,回了床榻,沾枕即寐。

  **

  翌日早會,朝臣例行啟奏。

  蕭雋就宮宴比試一事,特意嘉獎了三名官員,尤其就最後一場智斗,著重讚譽唐青。

  唐青任黃門侍郎,只侍奉御前,並未參與早朝。

  個別官員聽著皇帝對他讚譽有加,自是憋堵。

  可唐青為皇上任用的人,又屢立奇功,幾次功勞嘉獎不晉官秩,讓他們想找茬也找不著。

  但仍有心底不服的,從朝臣中出列,當著國君之面,明褒實則暗貶,直指唐青和韓擒的私情,斥責他有禍亂朝政之嫌。

  此一紅顏禍水的罪名蓋下,旁的官員開始竊竊私議。

  可唐青畢竟為皇上欽點,青睞有加,到底不敢揚聲喧譁,亦不敢出列明指。

  只不過唐青無權無職,加之容貌傾絕,與禁軍大統領還有艷聞,過去的功勞任它多大,此時也蓋不住眾人的八卦之心。

  緋聞只需口風吹一吹,便蔓延在朝堂之上。

  韓擒出列:「啟奏皇上,唐侍郎今年屢建功勞,就南郡改革一事,只半年光景,試改成效甚佳,且懲處諸多欺壓百姓的惡紳,嚴減苛稅,為民為國——」

  素來寡言少語的韓擒,就改革之策事無巨細地歷陳於口。

  他最後總結道:「敢問方才質問唐侍郎的劉大人,若本官沒記錯,您因太廟公審案被牽涉其中,近日才復職。這般誣衊唐侍郎,可是徇私廢公,藉機詆毀?」

  眾官員譁然,沒想韓擒竟在朝會當面對峙。

  尚書令寇廣陵出列,道:「啟奏皇上,唐侍郎於公冶侯、郭常兩案,查懲腐敗,使舊案沉冤昭雪,為天下人之不敢為。此般赤膽果敢,竟有人質疑他,若放任誣言傳播,豈不傷了一名國之良材的忠義之心?」

  李秀莽和陳沾相繼出列。

  「皇上,就唐侍郎一事,臣有話啟奏。」

  即為同僚,兩名尚書郎素日與唐青工作上交集甚多,詳細上述更是言無不盡,贊無不絕。

  蕭雋方才聽幾名官員對唐青明褒暗貶滋生的火氣消失無形,此刻耳邊都是朝中要臣對唐青毫不吝嗇的讚譽,只覺心口湧出又酸又澀之意。

  他擡起左手,微微一揮,李顯義道:「若無要事,即刻散朝。」

  **

  唐青不知今早朝會之事,被宣召入軒德殿時,皇帝正在下棋。

  棋盤另一邊是空的,蕭雋單手施布雙方棋局,好似沒看到入殿的人,

  唐青靜聲等候。

  良久,才聽前方響起低沉的聲音。

  「站過來。」

  唐青站到邊上,棋局盡收視野。

  蕭雋將最後一子悠悠落下,只坐著,目光微微俯視眼前的青年。

  「唐卿聽旨。」

  唐青微詫,很快伏身行禮。

  蕭雋道:「即日起,加封黃門侍郎唐青侍中之銜,任職尚書台。」

  唐青叩謝:「多謝皇上恩典。」

  本可擬一道聖旨宣告,蕭雋卻傳他到御前親諭。

  加封侍中頭銜後,他便相當於皇帝的專門顧問。於尚書台任職,過去的幾名侍郎同僚,也都成為了他的副職。而今尚書台,他的官秩已僅次於尚書令了。

  唐青暗忖,旋即開口:「皇上,臣有一個不情之請。」

  藉此時機,他道:「臣請求搬出宮內,自立府邸。」

  蕭雋冷笑,眉峰間卻略有無奈。

  唐青微微擡眸:「皇上可還記得宮宴結束,您答應過臣一個要求。」

  蕭雋:「便是要搬出去?」

  唐青:「是……望皇上成全。」

  他再度開口:「望陛下成全。」

  蕭雋不再看他,垂目重新布旗。

  半晌,才道:「孤允了。」

  **

  屏退唐青,蕭雋未再落下一顆棋子。

  李顯義上前添茶,擺置茶點。

  蕭雋目光平淡:「你看,他迫不及待出宮,連半分不舍都沒有,孤可曾虧待過他?」

  李顯義心下嘆氣:「陛下,此茶點以梅花和香蜜製作,微甜微香,可要嘗嘗?」

  蕭雋以指落棋,想著如何拿唐青的心。

  李顯義斗膽開口:「陛下,唐大人心志堅定,只怕認定一個人便再無更改。」

  蕭雋眉宇微擡,一哂:「那是你還不了解他。」

  「他那性子,在傷人前,自會抽身,寧可自傷,也不想給誰帶去傷害。韓擒固然不錯,但……不適合。」

  總之不需他做棒打鴛鴦的惡人,總會等到那一天的。

  蕭雋左手置棋,將右邊的棋子當成唐青的心,一招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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