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024-09-13 23:40:45
作者: 無邊客
第39章
承受著帝王審視的目光, 氣氛無端冷凝。
心念電轉之間,唐青攏了攏微微鬆散的衣襟,起身下榻, 伏身行禮。
「臣不知皇上——」
他一番恭維話還沒講完, 蕭雋打斷, 只道:「卿在等誰。」
見唐青裹在寬衫里的身子荏弱不堪, 一動不動伏在腳邊, 心中來了股氣。
「起來回話。」
唐青起身, 眼微垂, 隨即露出些許苦澀的笑意。
「回皇上,臣自然以為床邊的來人是蘭香。」
蕭雋蹙眉:「伺候在卿身邊的侍女?」
他盯著唐青溫順垂下的眉眼,冷聲道:「孤倒不知, 卿與一個侍女私情此般過甚。」
唐青神色謙和,不卑不亢,眸子卻煥發出些許真情實意的光彩來。
「蘭香這丫頭,從隴州到兗州, 跟在臣身邊盡心伺候。襄州南行的半年, 條件艱苦, 她從無抱怨,愈加無微不至的照顧著臣。也就十來歲的小姑娘,身世淒楚,臣對她便多上了幾分心。」
他緩了些氣息:「外人眼中,我與她是主僕,可私下相處時,臣早將她當成自己的妹子看待。臣此身孑然, 寥寥孤獨,於世間早無近親, 而今與她,也算緣分。」
他全然露出笑容來,頗為苦惱地道:「臣連日病榻纏身,她自當全力照顧,遵循醫囑,每日都給臣吊著好幾劑湯藥和補品,是以,方才臣還以為又是那丫頭給臣送什么喝的來了。」
蕭雋神情淡淡:「主是主,仆便是仆,主僕之禮,何以僭越。」
唐青口吻恭敬:「皇上教訓的是,就如君為君,臣為臣,臣理當時刻銘記君臣本分。」
不待蕭雋冷笑,唐青換了副語氣:「只是,縱使身為一國之主,於深夜無緣無故出現在臣的床榻之前,也似乎……於禮不合……」
蕭雋:「放肆。」
唐青作揖:「臣不敢。」
蕭雋尋思:倒是敢的很。
看著唐青清瘦憔悴的病容,斥責的話停在嘴邊。
比起這人時時把君臣本分掛在嘴邊嚴謹遵守,忽然來此一遭,倒讓蕭雋輕快些許。
他落在膝前的指腹微微一敲:「卿可知,若適才的話有假,欺君之罪該如何處置。」
唐青本欲揭過認錯人的話題,沒想還是糊弄不過去,遂浮出蒼白一笑,平復急喘的呼吸,道:「如臣欺君,請皇上摘了臣的腦袋便是。」
前一刻還算緩和的氛圍,再度冷凝。
蕭雋內心滋生出無名火氣,額際的筋脈突突急跳,已是頭疾復發前兆。
可面對還未完全病癒,仍憔悴病弱的唐青,縱使有火,也不該對著這樣的人發,遂拂起廣袖,揚長而去。
**
送走皇帝,唐青搖搖一晃,虛弱地扶著倚子,緩緩適應後才沒倒下。
素雅的寬衫已叫冷汗浸透幾分,他望著茫茫無邊的夜,慶幸地鬆了口氣。
蘭香從偏閣趕來,及時攙著他,心有餘悸道:「先生,皇上怎會突然深夜駕臨?」
唐青輕輕搖頭,想說不知,可腦海忽然浮起過去的幾次經歷。
這並非皇帝第一次半夜出現在他床邊。
他壓下荒誕可笑的念頭,心繫和韓擒今晚的約定。
不知對方來過沒有,可曾覺察這裡發生的事。
蘭香見他皺眉,忙道:「先生躺下歇息吧,別想了。」
唐青仍愁眉不展,換了身衣物睡下後,叫蘭香替自己揉按好一陣額頭。
良久,他放任自己落入虛沉的狀態中,這才停止了思考。
翌日,陰天。
園裡的樹植已光禿了大片,寒風凜冽,唐青晚起後喝了點粥,接著服藥,他沒立即躺下,而是坐在案几旁看會兒雜籍。
殿內的暖閣已經啟用,暖氣源源不停地透過寢屋。
唐青只一身素色裡衣,肩上披了件披風,並不冷,臉和手指關節被暖氣熏出了淡淡的粉潤來。
蘭香端茶侍奉,看著他臉色好了不少,露出笑意,道:「劉太醫新開的藥方佐以藥膳果真管用。」
唐青捧著熱乎乎的茶盞暖手,書過大半,有點心不在焉。
蘭香道:「先生,若覺悶了,何不點點皇上給的賞賜?」
唐青睨她一眼:「我瞧是你這丫頭想看吧。 」
蘭香笑問:「先生就不好奇嗎?」
唐青眸光重落回書上,道:「不好奇。」
蘭香望著窗外,揚聲嘆息。
唐青好笑:「怎麼了,是我關著你,不讓你到外頭跟宮人們閒談逗樂了?」
蘭香搖搖首:「先生沒關著蘭香,可先生總把自己關在屋裡。」
她問:「先生,難道您就不想多結交些朋友嗎,不想與三五好友們一起走動走動麼?」
在先生身邊伺候近一年,蘭香約莫看出來了。
她家先生當真是表里如一,性子淡,處事淡,無論做何事,與何人相處,總是淡泊得讓旁人覺得他有些飄渺遙遠。
看似溫和,實則這樣的人最是不好接近,因為與他永遠隔了層紗似的距離,不遠不近,難以觸摸。
先生未曾主動結交任何人,縱使關係比較好的同僚,也只維持公務上正常往來,私下不跟人聚宴,不酌小酒,不敘私事。
如今,唯獨大統領越過了這層紗。
蘭香以為有了變化,而先生卻與過去好似並無不同,大統領不來見他,亦不驕不躁,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哪怕在等待,或不在等待,又或無論這場等待是否空了,從先生身上,看不出明顯的其他情緒。
唐青放下手中書籍,認真端量一身藍色冬制宮裙,外搭花紋夾襖的蘭香。
「你這小丫頭,倒與我說起道理來了。」
話頓,又道:「而今朝上禁官員私交過甚,如若不然,落個植黨營私,拉幫結派的名頭,傳出去也不好聽,我獨來獨往的,有何不好?」
蘭香努努嘴:「先生又來,你明知蘭香說的並非這樣的道理,簡單同些朋友敘一敘,怎地就成攀交結黨的意思了。」
唐青搖搖頭,繼續執書,翻開下一頁。
見狀,蘭香便不吱聲,任由先生獨自沉浸,轉身幹些雜活去了。
**
又過五日,唐青的病假宣告結束。
他重返御前伺候,一早就到頤心殿上值,先將御案前的筆墨工作準備妥善。
宮人們輕手輕腳地灑掃,室內換了新鮮空氣,重新擺花燃香,整弄完畢,方才悄然退殿。
唐青也跟著站在外頭迎候下朝的皇上。
*
蕭雋來時,瞥見靜候的那道身影。
數日未見唐青在御前上值,冬制官袍軟厚,夾了棉,穿在他身上,因單薄清瘦,顯不分明。
他道:「其餘人退下,留唐侍郎伺候。」
後頭跟來的李顯義壓低抿起的唇角,朝唐青使了個眼色。
唐青目不斜視,專心留在御案前伺候。
闊別鄴都半年之久,許是在梧郡太忙,御前這份活兒再上手,讓他萌生幾許恍惚,有些不真實感。
蕭雋批閱送來的奏摺,有的落筆批准,有的置在一邊。
漸漸地,在唐青面前置了一指高的摺子。
蕭雋若無其事地開口:「卿可以看看那些摺子。」
唐青領了旨意,打開未批的摺子,細看之下,才知道這些全是參他的本子。
斥他南郡改革手段獨行專制,損害貴族利益,挑起階層矛盾。
世家貴族都抱團。
小小的一個郡城,縱使貴族仕家在襄州州牧那裡參不到唐青什麼,可這群階級在大鄴枝脈相連,互相滲透,私下書信吹一吹風,聯合起來,越過襄州州牧,將奏本參到御前。
畢竟南郡改革前所未見,若有成效,屆時這陣變革的風推往整個大鄴,動搖的便是他們階層的利益了。
是以這段時日,他們聯名上書參唐青的摺子猶如雪花。
唐青看完,道:「皇上,關於臣的奏本,不止這些吧?」
蕭雋:「只這一日。」
唐青輕嘆:「謝皇上護著臣。」
蕭雋問:「此話術,可覺似曾相識。」
唐青啞然。
確實熟悉。
就像外頭議論皇帝一樣,傳他獨斷專制,政策無仁。
蕭雋扯了扯嘴角:「卿可放心,這幫官員不止奏你,連孤也跟著一塊奏了。」
唐青:「啊……」
蕭雋道:「字裡行間譴責孤頭腦昏聵,任人無才,獨行其是,就差點沒將怒斥暴君的摺子呈至御前來了。」
唐青:「……」
蕭雋瞥他:「卿如今立於眾臣口誅筆伐之端,可害怕了。」
唐青拂袖拱禮:「臣無懼。」
「此途南下,戰後流民眾多,齊州,襄州,包括涿州一帶,百姓離散,分布各地。他們無地無糧,儘管日夜勤勞,但也只為地主豪紳耕種,食無食,需得刨樹皮、樹根果腹。南郡革改,臣是得罪了許多人,過程雖然艱難,可觀百姓笑容,臣便知這條路是對的,即使萬難險阻,也要慢慢走下去。」
「所以臣不害怕,皇上的國策是正確的,只要皇上坐鎮後方,臣……一心往之。」
他擡眸,與端視自己的帝王目光相對。
為這一刻心中所願,兩人交匯的眼神皆震了震。
眼看蕭雋眼底光彩更甚,甚至溢出些許侵略的鋒芒,唐青忙斂低雙眸,謙卑謹慎。
「臣,此生銘記君臣之——」
蕭雋:「卿,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