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宿昔青雲志

2024-09-13 22:09:11 作者: 蜉蝣何事

  81宿昔青雲志

  

  宿家鼎盛之時,也曾光耀蒼穹界,門庭若市,修士們趨之若鶩,想要當上宿家的門客。

  然而落敗也不過一夕之間,宿家神器失竊,滿門被屠,一夜過去便一成一地廢墟。

  聽聞宿家的小公子也不過將才十七歲,芝蘭玉樹的年紀,兼之天縱奇才,卻偏偏落得個如此下場,不能不叫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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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銜原是有姓的,他姓宿,乃是宿家少主,自幼便跟在父伯身邊潛心修行,在荰州也是美名遠揚。

  宿雲銜在外遊歷之時,與一位白衣公子結識,打了一場方才義結金蘭,自此交往甚密。

  那人便是如今的謝家家主,謝塵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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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雲銜叼著根狗尾巴草,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家庭院的雜草堆里,仰面躺著接受日光曝曬。

  謝塵寧便遙遙坐在亭子裡,修長的手指撥弄琴弦,流水似的琴音從他的指尖泄出。

  宿雲銜伸了一個懶腰。

  謝塵寧身後有侍從上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琴音驟停,宿雲銜的目光也被一併吸引過去。

  謝塵寧拂手讓侍從退下了,而宿雲銜則順勢湊了過去,咧著嘴張揚地笑:「塵寧兄,謝家又出了什麼事要勞動你大駕?」

  宿雲銜是在一次秘境除妖時遇見的謝塵寧,那時謝塵寧一人一琴,救他於檮杌之口,劫後餘生的宿雲銜,自然便一門心思與謝塵寧結交,得知了謝家如今今非昔比,日漸式微,心中也不免為謝塵寧著急上火。

  只聽聞謝家這一代無人,唯獨一個謝塵寧的堂弟,名喚謝灼的,原還有些本事,可惜不知遭了什麼災,仙根從底下潰爛了,今後也只能充一個廢物花瓶了。

  而整個謝家的擔子便都落在了謝塵寧一人身上。

  宿雲銜是強邀著謝塵寧來宿家做客的,好說歹說才肯讓謝塵寧允准,暫且舍下滿案的書卷,來陪他逍遙一時。

  眼下謝塵寧又是眉心緊鎖,謝家定然又出了亂子,盡給謝塵寧出難題。

  宿雲銜只覺得謝家虧欠謝塵寧良多,竟還有些聲音隱隱對謝塵寧不滿,只知信口雌黃「黃口小兒如何能為謝家之主」。

  謝塵寧好似才發覺身旁還有一人,兀自笑道:「雲銜,也不過是些微小事罷了,不勞你掛心。」

  宿雲銜知曉,這是謝塵寧有意揭過話題,不願同他詳談,那他也只得罷了。

  宿父派了人過來,請謝塵寧與他們一道入前廳用膳,宿雲銜興高采烈,拉著謝塵寧的袖子便往前廳走。

  因著今日也非什麼特殊時日,門廳里的人也不多,只有宿家嫡系的幾位,倒是無限接近於家宴了。

  謝塵寧被按著坐在宿雲銜鄰座,禮數周全地與諸位長輩見禮。宿家長輩也都面帶笑意,他們都很欣賞謝家的這位後起之秀,有了這樣一位家主,謝家將來的光景,也未可估量。

  席上,宿父看著龍章鳳姿的謝塵寧,便不由得敲了敲宿雲銜的腦袋,正色道:「宿雲銜,你瞧瞧塵寧何等地年少有為,再看看你,整日裡上躥下跳,也不知在搗鼓些什麼。你今後,預備做個什麼樣的人?」

  謝塵寧無意與宿雲銜比較,正想開口為宿雲銜解困,卻聽得宿雲銜義正辭嚴地道:「父親大人,您這可就冤枉我了,我嘛,將來自然是要鋤強扶弱、懲惡揚善,當一個大英雄!」

  「臭小子,口氣倒不小。」

  宿雲銜說的話一點不假,他真心實意地想要做一個濟世救民的正道修士,而他所言所行也確然不負光明正義。

  ·

  宿家人世代負責看守神器千尺月,這方神器能破開世間一切結界,即便是上古神族遺留下來的封印,也同樣能輕易破除。

  謝家蒙難,謝塵寧想要向宿家家主求援,暫借這方神器一用,可卻遭到了婉拒。

  宿雲銜心下也過意不去,跟在謝塵寧背後幾番欲言又止。

  謝塵寧溫聲道:「雲銜不必煩擾,此事本就是我唐突了,神器事關重大,宿家主不能等閒借出也是常理之中,塵寧並未放在心上。」

  宿雲銜小心翼翼地覷著謝塵寧的臉色,方才替他父親開脫道:「我爹他……就是那個性子,總是把那些什麼祖宗規矩啦看得比天還重,你可千萬不要傷懷。倘若我是家主,肯定把千尺月借給你了,左右不過暫借幾日而已,神器又不能少塊肉……」

  謝塵寧也被宿雲銜這番天真稚氣的言論逗笑,眉宇間浮現溫柔笑意:「宿家主雖不願出手相助,但塵寧以為,應當還有旁的法子,能助謝家紓困。」

  宿雲銜忙不疊點頭,連忙推著謝塵寧往外走,也不似往常一般非要將人留下用膳了,口裡只道:「那你就快些去罷,謝家人多半翹首以盼,等塵寧兄你前去呢。」

  宿雲銜這番做派,倒真像比謝家人還要掛念謝家安危了,謝塵寧更是不由得會心一笑。

  ·

  謝塵寧便回了謝家。

  宿雲銜在宿家仍舊鬥雞走犬,時不時與謝塵寧傳個信,等著謝塵寧平息謝家風波,再來兌現與他一道雲遊荰州的許諾。

  然而沒幾日光景,宿家先害了災。

  先是宿家各處的修士陰差陽錯地碰上實力高強的妖族,仿佛被特意針對般,宿家的修士有不少殞命在外。

  消息傳到宿家,宿父的眉心也是愁雲籠罩,沒一天鬆快過。

  整日裡遊手好閒的宿雲銜也總算收起了那副做派,在他爹面前老老實實修煉,本本分分做人,只覺得某種不詳的預感日漸強烈。

  三日後,因著宿家的傷亡愈發嚴重,宿父特意請了宿家的老祖出關相救,特意派宿雲銜前去迎接。

  宿雲銜對著白髮長髯的老祖宗恭敬地問好,心裡也沒覺得宿家遭了多重的災,修士折損本就是尋常之事,只有他爹神神叨叨地非說是開罪了什麼不該開罪的人。

  誰知老祖宗掐指一算,臉色便倏忽間大變,宿雲銜沒來得及問上一嘴,便被提溜著帶回了宿家府邸。

  ——血,到處都是血,宿雲銜畢生從未見過這樣多的血,一寸寸覆蓋宿家的土地,叫他簡直不敢落眼細看。

  那時他發腦子幾乎便是一片空白了,宿雲銜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邁的腿,看見仰面瞪著眼的爹娘躺在血泊之中,心中寒涼徹骨。

  宿雲銜手在打顫,他簡直要站不穩了,終於想起來身邊還有一個剛出關的老祖宗,他嘴唇翕動著去問老祖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啊?」

  老祖宗巋然不動,只悲憫地看著面前不過十幾歲的少年,無奈地輕嘆一聲:「銜兒,說到底,宿家今日既已遭此橫禍,你便不必再插手此事,往後跟著我一心修行便是,此事自有我來處置。」

  宿雲銜何等玲瓏心思,老祖宗這番話一出口,他幾乎立時便明白了老祖宗的弦外之音。

  他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剛哭過的嘶啞:「您的意思是,這場災禍,是我招致的?」

  宿家多年來在荰州最得民心,從來愛民如子,對尋常凡人也是能幫則幫,絕不會有門中弟子仗勢欺人。

  數百年來,宿家從未招惹過是非,更別提是此等滅門之仇了。

  若非說有一人,與他們宿家能有什麼利益衝突,宿雲銜縱然悲痛到了極點,也仍舊能清晰地想出,除了謝塵寧以外,再無旁人能對宿家有所圖謀了。

  老祖宗拍了怕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慧極必傷,銜兒,你是個好孩子,不必摻和進這些事裡,說到底,此事也並非你之過……」

  宿雲銜眼角一滴淚珠滾落,他驀然用手背抹去淚痕,對老祖宗俯身一拜:「雲銜誓要復仇,絕不罷休。請您莫要再勸我了!」

  謝塵寧。

  宿雲銜在心中咀嚼著這個名字,過往的詩酒談笑都成了一場縹緲虛幻的夢境,若真有機會再見到謝塵寧,他倒也真想問問,以他們二人數十年之交情,難道當真不足以抵過所謂謝家的前途命運麼?

  謝塵寧終究是謝家的家主,不是宿雲銜的塵寧兄。

  若謝塵寧不想與他做這知交好友,又何必與他來往這些年。

  老祖宗默然良久,終是扶起了宿雲銜。

  ·

  宿雲銜在澧州隱姓埋名,為圖方便,索性隱去姓氏,當年宿家鼎盛一時,記得舊事的修者仍不在少數 ,宿雲銜不想冒險。

  遇到謝灼實在是一個例外。

  那時宿雲銜失魂落魄,滿世界遊蕩,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地,誰知誤打誤撞竟叫他遇上了謝塵寧的弟弟,雖然謝灼不過是謝家一個半廢人,但他卻也入了浮霽仙尊的眼,何況與謝塵寧關係匪淺。

  於宿雲銜而言,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利用對象。

  於是他裝作無知少年,一路裝乖賣巧潛伏在謝灼身邊,直至他們為流夙的手下所擒,宿雲銜一直知曉,謝家背地裡與妖族勾連,費盡心思竊取神器也正是為了替妖族打開無妄之門。

  ——為此,謝塵寧不惜血洗整個宿家。

  流夙也果然如他所料,在得知謝灼乃是謝家子弟後,放棄了殺他的念頭。

  可期間無數次,宿雲銜都本應當索性挾持了謝灼,拿去充威脅謝塵寧的人質,這是他唯一能握在掌心的籌碼了,但到底是輸給了謝灼。

  一如當年他待謝塵寧之心,謝灼誠心將他看成知交好友,他又怎能……

  到底還是只有分道揚鑣。

  自宿雲銜逃出宿家,跟在老祖宗身邊,苦心修煉,至今已有數載,他對謝家人恨之入骨,舉凡是謝家門生,宿雲銜從不心慈手軟,也不問罪孽之有無,見之必殺。

  只因宿家當日的慘狀時時刻刻縈繞著他,夜夜入他夢中,然而爹娘卻從不在夢中與他交談一句。

  這些年,他的手上也沾滿了無數生靈的鮮血,再回頭,也是回不去了。

  當初的鋤強扶弱、為民請命,終究也只能成為一句相反的讖言。

  宿雲銜已下定決心,他要與謝塵寧不死不休。

  ·

  宿雲銜既然已決定拋棄先前定下的法子,便也不再計較生死,只給老祖宗留信一封,大意是他不孝云云,復仇之意已決,縱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謝府的門檐前賓客絡繹不絕,謝家的門庭這些時日是一日比一日高,而這,都是踩著宿家的累累屍骸而成的。

  宿雲銜一人單刀赴會,他徑直走到守門的府衛前,果不其然被攔住,高個兒的侍衛見宿雲銜是個生面孔,並不拿正眼瞧他,惡聲惡氣地道:「你是何人?膽敢擅闖謝府?」

  宿雲銜並沒有被歲月雕琢得比從前更老成,他還是一派少年模樣,光從相貌來看,任誰也會以為他只是個弱冠少年,府衛只當他是仰慕家主聲望的無知小兒。

  宿雲銜卻不卑不亢道:「我名宿雲銜,是來見謝塵寧的。」

  他甚至沒有用「求見」二字,還當著謝家人的面直呼家主名姓,可謂無禮之至。

  但府衛倒也沒有因此而把宿雲銜給驅趕出去,而是冷靜地打量了宿雲銜一番,終於下定決心,派人去通傳謝塵寧了。

  明里暗裡,有不少人在盯著他,宿雲銜並不把這些視線放在眼裡,他們探究好奇,自然都是他們的事,而他,今日來,只為了取謝塵寧的命。

  儘管明知他的來意,但宿雲銜還是莫名的篤定,謝塵寧一定會見他。

  只因謝塵寧到底還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懦夫。

  ·

  不多時,宿雲銜便被領著進了內室,謝塵寧跽坐在軟墊上,身姿清正如竹,見宿雲銜來了,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請他一同入席。

  宿雲銜的劍已提在手中,猶疑一瞬,到底還是坐下了,他也想聽聽,謝塵寧究竟要對此事作何解釋。

  謝塵寧不慌不忙地親手為宿雲銜沏了一盞涼茶,甚至記得宿雲銜生性不愛熱茶,特意調了冷的。

  心細如髮到如此地步,宿雲銜垂眸注視著靛青色的茶葉,也不覺發笑了。

  對於如今淪落至此的他,尚且能以待客之道禮遇之,可對宿家毫不留情,心狠手辣地斬盡殺絕之人,也是他謝塵寧。

  宿雲銜握著茶盞的手不覺收緊,終於還是沒能飲下這茶,猛然將茶擲了出去。

  謝塵寧溫和地看著他,只把他的舉動視作小孩子意氣,仍向從前那樣喚他:「雲銜……」

  宿雲銜冷聲打斷了他:「謝塵寧,你殺了宿家一千四百二十六人,你認是不認?」

  謝塵寧答得不假思索:「是我所為。」

  宿雲銜大口呼吸,心中的恨意到了頂峰:「那我今日要殺你,你認是不認?」

  謝塵寧徐徐起身,對著宿雲銜道:「聽憑處置。」

  宿雲銜猛然揮劍,雪白的劍鋒正對著謝塵寧的心口,只差一寸便能刺破皮肉。

  宿雲銜的劍懸了半晌,終於還是刺了下去,只進了一寸,便有滴滴血珠滾落,滾燙得像是烈火。

  他恨恨地看了一眼謝塵寧,到底沒能再往深處刺去,就像他從始至終也沒有動用靈力一般,昔日相交的畫面如碎玉般在他識海逐一掠過,卻也只是叫他更加心揪難忍。

  謝塵寧慣會算計人心,不作一絲抵抗,待他好似全無嫌隙,一如當初君子懷玉,宿雲銜眼角沁淚。

  從一開始,謝塵寧就猜中了,他下不去手,即便背著宿家一族的性命也下不去手。

  宿雲銜痛恨自己的軟弱,他撤回劍,轉開身,沒再分出一抹心神給謝塵寧,徑直往門口走去。

  他未行幾步,便聽得謝塵寧在身後喚他:「阿銜,你總是心軟……」

  宿雲銜陡然回身,復又在謝塵寧的右胸膛刺了一劍。

  謝塵寧看著他的眼睛,眸中含著哀傷:「以後不要這般心軟才是。」

  宿雲銜心道: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可他最後什麼也沒說,推開門走了,滿院的守衛自是得了謝塵寧的授意,無人攔他。

  天邊明月高懸,月光有一瞬照映在他的身上。

  可也只是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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