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第 54 章

  第054章 第 54 章

  月色清冷, 腥燥的海風捲起黑浪，一下一下地扑打著船身上的尖刺。

  目所能及的範圍內，沒有同樣的海船, 連日與他們跳船格鬥的那幫人恐怕也力有不逮，急需休養生息。

  然而，那個恐怖的少年仿佛一個怪物。

  連天鏖戰之下，海匪們也學聰明了。他們用木板為盾, 四人一組，三人在外組成一個嚴密的防護圈，以免被那個不見蹤影的殺手尋到機會。中間的人則拉緊弓弦，隨時準備冒頭射箭。

  可他們也因此失去視野, 耳朵變得愈發的敏銳。

  「嗒」

  又是一聲。

  一個海蚌在地上滾了兩滾, 落到他們腳邊。

  

  「那兒！」海匪倏然循聲擡頭，仿佛看見一道黑影站在船艙頂上, 他們立即對準那個方向，搭弓射箭。

  可箭矢飛離弓箭的剎那, 緊隨其後的，是弓箭手一聲慘烈的嗚咽。弓箭脫手，他雙手捂著自己的脖子，死不瞑目地倒下去

  「嗒」

  一片沾血的海蚌殼，再次落在他們的腳邊。

  「啊啊啊啊啊啊」終於有人過度緊繃的心弦, 被這片海蚌殼擊碎。他衝出防護圈, 提刀亂砍：「出來！！你給爺出來打！！」

  「回來！」海匪的匪首疾聲厲喝，可為時已晚。

  「噗通」一聲, 跑出防護圈的人倒在地上, 月色之下，血痕蜿蜒。

  「原來你在這兒啊。」少年的聲音清泠泠, 自海風中來。

  海匪們立刻循聲而望，還沒等他們看清情況，船體忽地從另一面遭到猛烈撞擊。

  他們身體猛地一晃，正欲重新穩住陣型，就見一道黑影疾風掠影沖入陣中，竟直撲匪首而去！

  匪首歷經大風大浪，反應極快，身體本能地用盾牌一擋——刀身蹭過木盾，發出刺撓的聲響。匪首立刻抽刀砍去。

  可惜少年動作太快，敏銳地躲過這一刀。

  其餘海匪一擁而上，以背水一戰之決心，勢要把這個怪物斬落魚腹！

  *

  稍遠處，一艘海船靜靜地矗立在海浪中。

  老毒醫伸長了脖子左顧右盼，可他費勁力氣，也只能看見海匪隱隱綽綽的船影。

  「第四殿，十一連著三天三夜追殺海匪，總不能叫他獨木難支啊。」老毒醫哀求道。

  海匪闖入星羅海域，為了避免被他們找到隱刃閣的藏身所，隱刃閣主動出擊。誰知海匪準備充足，對他們甚有防備，以至隱刃閣竟落於下風。

  直到閣主急召十一，情勢才發生逆轉。

  「兄弟們都得休息。這些海匪本就是他引來的。他急著殺人，爺有什麼辦法。」第四殿冷笑一聲，看遠處海船，眸閃精光：「你急什麼，他要是活著，爺依言送他上岸。他要是死了，爺自然會去給他收屍——」

  第四殿餘音猶存，一聲嘹亮而雄渾的海螺號角聲，乘風破浪，穿破雲霄。

  老毒醫眼前一亮：「快快快，燃火把！靠過去，靠過去！」

  兩艘原本藏於夜色中的船次第燃起火把，向海匪的海船靠攏。

  第四殿緊扣刀柄，眸色沉沉地望著海匪的船，沒說話。

  ——少年立於船頭，似鬼魅幽影，隨波濤浪湧起伏。他的腳邊，橫著七八具屍首，翻滾的海浪里，還沉浮著兩三具。

  月光冷照他手中的刀刃，淋漓的鮮血汩汩順著刀尖往下淌。火光漸近，映出少年冷白的臉。

  他將海螺號角掛到腰間，抹去臉頰上一抹血痕。但他的臉上濺血太多，反倒將血色暈開，顯出幾分妖冶詭譎。

  隱刃閣的人跳上匪船，做最後的收尾。

  十一躍至隱刃閣的船上，老毒醫連忙迎上去，趕緊將一塊煮過的素白布按在少年的肩膀上——他的肩膀處衣裳裂開，鮮血正汩汩地往外流，不多時就浸透了白布。

  「十一，你真是不要命了。」老毒醫趕緊招呼他坐躺在藤椅上，小心地剪開他肩膀上的衣服：「這批海匪明顯就是有備而來，難對付得很。說不準，就是第五殿給他們透露的消息。」

  「我知道你不想被人找到家在哪。但是，第五殿理應不知道主閣和你家的具體位置，那些海匪顯然還沒摸到邊。」老毒醫一邊替他處理傷口，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碎碎念：「第四殿都不急，你那麼急作甚！」

  老毒醫把藥粉撒在傷口上時，十一手臂生理性地發顫。

  他的手捏緊自己腰際的荷包，又緩緩鬆開，慢慢地摩挲。

  這個荷包里只一塊灰白半透明的松脂。它是姜月窈採下的第一塊松脂，他原本一直把它跟金珠放在一起，只是他臨走前把裝金珠的荷包交給姜月窈，獨獨將這枚松脂帶走，另外裝一個荷包。

  他半閉著眼，唇齒間沒有流露絲毫痛呼，只道：「因為我要在黎明時上岸。」

  老毒醫恨不得往他傷口潑一盆鹽水：「你瘋了嗎？你又不用逃命，難不成還要趕回溪源鎮？」

  十一沒有說話，仿佛疲憊地沉入夢鄉。

  橘紅色的晨曦浮出海面，第一縷陽光落在十一的臉頰上，他忽而睜開眼，望著浮現在眼前的碼頭。

  漁船上的艇戶已經陸續起身。

  一船上，青年男子和女子從船艙里鑽出來。

  女子在前，男子緊隨其後，又要牽她手，又要摟她腰，惹得女郎回身啐他。男子哈哈大笑，一把將她扯起，抱坐在魚簍上。他變戲法似地從腰兜里掏出一串珍珠貝母的項鍊，戴在她的脖頸上。

  男子俯身去啃她的嘴，黏作一塊兒，難捨難分。

  艇戶一生都住在船上，民風開放，毫不避人。旁邊的漁船上鬨笑聲此起彼伏，更有人扯著嗓子唱漁歌：「三月三來撒網忙，船頭船尾望姑娘。既網好魚馬鮫鯧，更盼紅裙共舟床——」

  十一的心頭驀然一熱。

  他倏爾提氣一躍，離舟入水，在老毒醫驚呼「十一！」的聲音里，他踏水如履平地，連躍停在海邊的數艘漁船當跳板，縱身上岸。

  爾後，他奪走驛站一匹馬，疾馳而去。

  *

  三月初三，上巳節，溪源香會。

  天剛蒙蒙亮，姜月窈就拜別章嬤嬤和七斤，經過嚴密的審核後，進入溪源香齋。

  選香徒弟的香試分東、西兩院。女眷在西院參加考核。

  在正式開始考試之前，她們在後園候場。

  姜月窈到時，人並不多。其他人大多彼此相熟，三三兩兩地坐在一塊兒，看到她，也只是微微頷首，又重新跟身邊人低聲討論合香之道。

  選香徒弟，她們不必相互比較，只需依次通過四關，即可當選。所以，她們之間沒什麼競爭關係，大家樂於彼此互幫互助，做最後的溫習。

  唯獨一人愕然地起身：「姜月窈！？你怎麼會在這兒？」

  正是姜月窈的表姐，孫大姑娘。

  孫大姑娘身邊的人比她還震驚：「你家姓姜的那個掃把星？她怎麼進得來！？」

  眾人紛紛側目。

  姜月窈知道孫大姑娘多半能夠入選，她早有準備。縱然如芒在背，她神色依舊如常：「大表姐。」

  她不多說一句，尋一個遠離人群的角落，默然坐下。

  可孫大姑娘卻又驚又恐，不依不饒地走到她面前，壓低聲音叱道：「你是不是背著我們做了什麼——」

  「大表姐慎言。」姜月窈打斷她，平和地道：「親供文書是舅母親自給我的，衙門有存證。我被爹爹託付給舅父舅母，在孫家的監護下，我一介女流，怎麼背著你們做事？」

  孫大姑娘聽在耳中，只覺得句句諷刺。

  可她偏偏一句話都不能反駁。否則，究竟是說孫大太太瞞騙官府；還是說孫家忘恩負義，沒有好生監護姜月窈；又或是孫家痴愚蠢笨，竟被一個未及笄的小娘子玩弄於股掌之間？

  「怎麼了這是？」史蘭香從前一直被孫大姑娘壓一頭，跟她不怎麼對付。一見有孫大姑娘的熱鬧可瞧，史蘭香立刻帶著人悠悠然走過來。

  孫大姑娘宛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能擡起下巴，強撐傲氣：「史姑娘，我跟我表妹說些體己話，很不必說給你聽。」

  孫大姑娘說完，惡狠狠地瞪姜月窈一眼，甩袖坐到離她最遠的地方去。

  有人小聲提醒史蘭香：「史姑娘，她就是寄居在孫大姑娘家裡的那個姜表妹。」

  姜月窈鮮少出現在她們的視野里，但一傳十十傳百，她們多少都知道孫家有個掃把星。

  可誰知，史蘭香一挑眉，竟一屁股坐在姜月窈身邊：「姜姑娘？」

  她可是特意叫小廝仔細對照過名單的，姓姜的女郎，就只有一個！

  姜月窈要是掃把星，她哪能做得出第十一丸香，進得來溪源香會。

  尤其是考核在即，史蘭香膽大包天，壓根不管，急切地問道：「我有個炮製之法怎麼都想不起來，你知不知道甲香除了用炭汁外，還要用什麼去腥？」

  甲香稀少，旁邊的人本來還想離姜月窈遠些，聞言豎起耳朵，忍不住悄悄地往她哪兒挪近些。

  姜月窈朝史蘭香笑了笑，並不藏私，大方地道：「還要再用黃泥水煮到透明，然後逐片洗乾淨……」

  *

  孫大姑娘本來以為，當她挑明姜月窈的身份後，姜月窈又只能像在孫家時那樣，乖乖地躲到角落裡。

  可她萬萬沒想到，隨著史蘭香坐過去，越來越多的人跟著圍了過去！

  她們怎麼從來不知道姜月窈有制香的本事，難不成，姜月窈來溪源香會，就是想當上香徒弟，好奪回祖父給她留下的那門婚事！？

  孫大姑娘絞緊帕子，幾乎要把一口銀牙咬碎。

  *

  姜月窈的心卻很安定。

  跟史蘭香等人查漏補缺後，鐘聲敲響，她與眾人一齊按次序入席，等候進入考場。

  西院設一個大考間，其內有三名品鑑人考官、兩名吳陵郡守所派的監考官。考生既面朝考官，也面朝觀賽的達官貴人。

  「下一個到你。」接引人輕聲提醒。

  姜月窈微微頷首，她忍不住擡手，輕撫自己髮髻上的金蝶簪。

  她在裡面，藏了一塊十一第一次陪她采香材時，替她摘的松脂。

  她不能帶任何東西入溪源香齋，唯獨這一樣，能陪著她。

  蝶簪羽翼在她的指尖輕輕晃，姜月窈深吸一口氣。

  鳴鼓三聲，她微斂裙裾，走入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