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斬後奏

  先斬後奏

  回家的路上，兩人討論起方才這部電影。

  「你覺得這個結局，對主角來說算得上幸福嗎？」

  宋語熙隨手打開了車載音響，開車時帶些背景音是他的一個小習慣，播放的內容要麼是廣播電台，要麼是舒緩的輕音樂。

  良錦在舒伯特小夜曲悠揚的旋律里靜了一會兒，最後誠實地說：「我不覺得他們幸福，也不覺得他們悲慘。電影結局就是個結尾罷了。」

  宋語熙笑了：「那假設現實中發生了類似的事呢？」

  「……」青年思索了兩秒，「那個男主角是幸福的吧。他實現了自己的目的。」

  

  「女主角不幸福麼？」

  「如果她結婚後不再厭煩的話。」

  「嗯，」男人點點頭，「但那幾乎不可能。她一定會厭煩的，因為她愛的不是那個男人。」

  「……你當時說過，」良錦頓了一下，「她愛的是追逐他人的感覺。」

  「沒錯。」

  宋語熙的神色很柔和，仿佛正在腦海中描摹溫馨而久遠的回憶。「其實我這個年紀了還沒結婚，也有這個方面的原因。」

  話題的走向猛然拐了個大彎，良錦幾乎下意識屏住了呼吸，表情也跟著僵了僵。

  「你以前是不是也聽過關於我的傳聞？」宋語熙忽地想起什麼，在專注開車的空隙里瞥了他一眼，「雖然他們大都不會當著我的面說，但我多少也知道一些。」

  「嗯。」對方沒有否認，「我聽過女同學說，你有個發小青梅，一直忘不掉她。所以無論誰向你表白，都不可能成功。」

  男人聞言並不驚訝，似乎是早已料到這樣的傳言。

  「發小確實有，但我和她其實不經常聯繫。她已經出國了，現在也有了男朋友。」

  良錦有點沉不住氣了：「那，你說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你居然也會好奇這個？」宋語熙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我也說了，不存在所謂的『某個特定的人』。一方面是我對這些沒太大興趣，另一方面是我對自己沒有自信。」

  末了，他還不忘用十足打趣的語氣開了個玩笑：「所以你別聽他們胡謅，我不是什麼性冷淡啊。我好得很。」

  良錦無視了他的玩笑，看上去有幾分不可置信。「沒有自信？你？」

  「很奇怪嗎？」他眨了眨眼，目光仍然直視著前方，「我也是人，也有對自己沒把握的時候。」

  「……不，我只是覺得你沒有必要不自信。」

  「但那是事實，」宋語熙無奈地笑，「雖然在旁人看來有些鑽牛角尖了，但就像那個女主角一樣，我也只是在追逐自己眼中夢幻的泡影，而不是一個具象的人。」

  良錦沉默了好半天。「所以，你的確沒辦法真的喜歡上某個人？」

  「我不知道。」

  他卻坦蕩地回答，神態風淡雲輕。

  「究竟怎樣才能分清呢？有些極端的觀點認為，人們眼中看到的他人，往往只是自己通過觀察和推測建構出來的形象。真正的『人』是不可知的，你永遠不能真正認識某個人。」

  青年沒說話，他正在努力思考這番話的目的和含義。

  「舉例來說，你我眼中的彼此，只是自己的認知的投影而已。」宋語熙接著說，「當然，這個說法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儘管『子非魚』，但人有自己的行為和思維邏輯，這是完全可以依靠的。」

  「你是想說，」良錦突兀地插嘴，他的腦子轉得飛快，「在戀愛關係里，雙方眼中的戀人更接近自己理想中的幻影？」

  「初期大多是這樣，」宋語熙笑了，「但虛假的幻影一定會破滅。所以會出現越來越多的矛盾，需要兩個人耐心磨合。」

  「你不願意花費時間精力去反覆磨合？」

  「不能那麼說。我算是比較有耐心的類型。」

  宋語熙想了想，聳肩。

  「我大概是不想對自己失望吧。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去看待另一半，甚至對做不到的戀人感到失落，這會讓我感到非常惱火。」

  「宿主，你想得真多啊，」系統不由得慨嘆，「順其自然不好嗎？像大多數人一樣。試著磨合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221，沒關係，我在嘗試著分清呢。」宋語熙悄悄用意念回復它，「我希望有一天能夠做到。」

  然而他這番對自己近乎要求嚴苛的言論，在聽者耳中可就變了味。

  「非常惱火」這個形容，良錦不是很能把這種情緒和眼前的人聯繫在一起。這麼多年來，即使不是他多麼親近的身邊人，但也對宋語熙的好脾氣有所耳聞。

  但好脾氣並不是沒有脾氣，經過觀察，他也會做出相應的情緒反應，負面情緒並不是不存在，甚至算不得很少。

  可「非常惱火」的程度，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他就沒見過宋語熙疾言厲色的樣子，生氣時也不會讓人感到他有多大怒火。

  就因為這個理由，所以最多只搞搞曖昧，堅決不會給某個人確定的名分，讓自己進入一段新的關係里？

  良錦癱著臉想，倒也很符合這個理想主義者的風格。

  於是他沒再搭茬，兩人就這麼各懷心思，一路無話地回了家。

  -

  原本宋語熙想在放假前回工作室一趟，順便慰問一下同事們；但樂葵一聽直接給否了，叫他為接下來的團建活動養好身體，省得耽誤了小長假。

  他只能打電話給世紀大廈對面的商超，訂了一批下午茶送到診所里，算是給愈發濃厚的節日氣氛錦上添花，令系統都直呼「我也好想要這樣的上司」。

  「為什麼要為團建養精蓄銳？」宋語熙敏銳地從她的話中嗅到一絲不對勁，「師姐，你不是說這次主打休閒養生嗎？」

  「嗯，休啊，養啊，」樂葵估計是正在寫什麼材料，機械鍵盤存在感很強地噼里啪啦一頓響，語氣很是敷衍，「這和爬山不衝突啊，不衝突。強身健體嘛，對不對。」

  宋語熙：「……」

  宋語熙：「那我還怎麼帶我室友啊？他那體力，能爬個十層樓梯就不錯了。」

  「？」

  樂葵的注意力瞬間從電腦屏幕上移開了，一雙杏眼吃驚地睜圓：「什麼？你這次要帶上小良錦？」

  「怎麼從『小良』變『小良錦』了？你像在叫六歲幼童，」男人無語凝噎，擡起手無奈地捏了捏眉心，「當然要帶啊，我票都替他買好了。」

  「大不了，我不當面叫不就行了？」女孩理直氣壯地說，隨後忍不住開始碎碎念，「不過你事先問過人家沒有，他真的同意和我們一起去了？我怎麼有點不相信呢……以他的性格，應該會抗拒這種集體活動吧，況且還是和他沒什麼關係的一群人……」

  「打住，師姐。」

  宋語熙很柔和地笑著說，「所以到時候，還得麻煩你照顧照顧他。哦，有一條很重要——記得別開他玩笑開過頭了。要不然，我還是單獨帶他去自駕游比較好。」

  樂葵連忙一疊聲地保證：「別別別，大家都是幹這行的，誰會那麼沒情商呀。你把他帶來就是了，我肯定好生注意著。再說了，有你護著，誰敢說他什麼啊？」

  「嗯。師姐你應該知道，也不用表現得太刻意。我只是想帶他放鬆一下。」

  宋語熙稍稍放低了語調，像是害怕驚擾了落在窗沿邊的一隻搖頭晃腦的小麻雀。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出遠門。」

  所以……想一定要給他開心舒適的體驗。

  掛斷師姐的電話，他換上一身舒適寬鬆的休閒裝，從臥室開門出去。

  恰好室友也從門後探了個腦袋出來，於是宋語熙看著他笑：「晚飯沒吃飽？」

  良錦連忙搖頭。「沒有……我吃飽了。」

  「那就把帽子戴上，」說話間男人已經走到他面前，發現他也換上了出門的外套，在內心滿意地點點頭，「然後走吧。散步時間到了。」

  明天就是正式假期，外面的人相較於往常稍多一些，街上也算熱鬧。宋語熙沒帶著他在人流量大的地方停留過久，沒一會兒就拐進了偏僻的小道，最後從不同的路線抵達了熟悉的江邊。

  他們每天散步的路線都不盡相同，但終點大多是這條江，或者附近的小公園，有時也只在小區里轉轉。

  因此良錦已經對這個地方比較熟悉了，站在涼爽的江風中摘下了口罩，感受著變得清新的空氣。

  日落的時間越來越早了。早些時候，他們還能在江邊欣賞太陽下山的景色；現在他們抵達這裡，太陽早已先一步沉入地平線，只留下天邊的一抹殘餘光影，被大片大片暗沉沉的天幕壓下，透出焰火燒至餘燼般的暖色來。

  「你喜歡日出還是日落？」良錦盯著那輪逐漸黯淡的餘暉，突然問。

  宋語熙認真思索了一下。

  「其實我覺得都很美。非要選一個的話，我選日落。」

  對方沒說話，只是轉過頭來看著他，把目光換到了他的臉上。

  於是宋語熙便知道他沒說的話是什麼，略微斟酌一下。

  「日出很美。一日之計在於晨，總歸是一天裡最生氣勃勃的時候。但是只有一起看日落的人，才會踏上一起回家的路。」

  良錦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重新轉了回去。

  然而宋語熙卻並未就此乖乖閉嘴，他緊接著又慢條斯理地拋出了一句話：「小錦，你是不是忘記了一件事？」

  然後他看到青年的身體明顯一僵，遲遲沒有面向他，肯定是在絞盡腦汁地瘋狂復盤過去的記憶。

  他忍著笑，故作無辜地提醒對方關鍵詞：「回你老家那天，我和你提議的事，還有印象嗎？」

  良錦猛地回頭看他，一雙淡漠單薄的黑眼睛睜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大。

  是關於十一假期團建旅遊的事，他總算記起了這個輕描淡寫的口頭約定——可那之後一股腦地發生了太多事，真到了晚上，這事早被他忘到後腦勺去了。

  宋語熙很委屈：「我就知道你忘了……」

  良錦：「……」有錯在先，無話可說！

  宋語熙又循循善誘道：「沒關係，其實我也差點給忘了，剛想起來沒多久。只不過……」

  青年眼也不眨地直視著他，生怕錯過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和話音。

  「只不過，」他天衣無縫地露出了有些為難的神色，作勢拿出了手機，「師姐怕太晚了訂不到票，就先訂上了。我這才想起來……怎麼辦，你不想去的話，我給她打電話叫她退了吧？」

  良錦沉默了許久：「……」

  最後，他有點絕望地深吸一口氣，像是咬了咬牙。

  「……不用。我跟你去。」

  Yes。宋語熙在意識里和系統隔空擊了個掌，隨即面上笑逐顏開：「真的嗎？！太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