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回頭

  無法回頭

  「你自己平時買菜麼？」兩人並肩走進菜市場時，宋語熙問。

  「以前買過。」

  隨著周圍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嘈雜喧鬧的環境強勢占領了視聽。即使戴著口罩，青年仍舊肉眼可見地變得僵硬。

  「後來不買了……都是叫人送上門，或者網購。」

  現在不買了？宋語熙想起搬進他家那天晚上看到的泡麵，不由沉默片刻。

  「我記得你高中三年，一直是住校來著？」他努力回憶了一番，「附中的食堂已經算很可以的了，沒必要出去吃。所以你是只有寒暑假離校麼？」

  「嗯，」良錦一如既往，對高中時的事沒有什麼避諱，「寒暑假我會回福利院。阿姨出去買菜的時候，我會跟在後面幫忙。」

  男人聞言笑了：「真懂事。」

  「……」良錦的耳尖又紅了，沒說話。

  

  「其實你家樓下就有果蔬超市，以後你如果想買，在那裡買就行。」宋語熙補充說，「不過我一般來這裡買，因為菜市場的價格會比超市實惠很多。」

  系統適時讚揚道：「宿主果真是一個宜家宜室的好男人。」除了把血汗錢全砸主播身上的敗家行徑之外。

  良錦早就了解他相對簡樸的生活作風，對此沒什麼反應，只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畢竟在高二之前，宋語熙看上去就是個尋常普通人家的孩子——從頭到腳沒有名牌，更沒有什么小眾奢侈品，永遠是一身乾淨板正的校服和舒適的運動鞋，什麼手錶、首飾通通沒有，款式簡單的黑色書包用了三年沒換過。

  然而就算穿著國內學校最經典的藍白色運動服，人群中最打眼的仍然只有他一個，因為外形和氣場實在太出眾了，再加上有些異域的長相，第一眼很難不注意到他。

  常言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但宋語熙不同。

  儘管他擁有出類拔萃的能力和外貌，女生緣也是好到爆棚，但他的性格實在好過頭了，為人仗義、謙虛低調、情商又高，哪哪都挑不出錯，本人又對異性不感興趣，因此在男生中同樣很有人氣，常常被笑是「男女通吃」。

  正因如此，宋語熙從附中畢業之後，表白牆上、老師口中依然有著他的輝煌戰績和不朽傳說。

  而曾經默默關注過他的人，想必無論過去多長時間，依然能記得當年被人簇擁著神采飛揚的漂亮少年。

  至於愛出風頭、叛逆發作之類常見於青春期男生的現象，在他身上幾乎尋不到半點蹤跡。

  宋語熙最大的人格魅力就在於，他的確早熟，卻並不顯得老成。符合年齡的少年意氣，與比同齡人更加成熟的心智雜糅在一起，造就了他一身頗為吸引人的特殊氣質。

  在首都大學附中，如果有誰背地裡講宋語熙的壞話，那聽者必然要首先掂量掂量對方是個什麼成分。

  以至於每每有人問起他「你父母是怎麼教育孩子的」，往往不是在責問，而是在取經——用的什麼方法，怎麼把孩子教得這麼好？

  這時候宋語熙則會笑著回答：我的叛逆期來得早，早些時候就過了。那時候可把我父母折騰夠嗆。

  「折騰夠嗆」自然是誇大了。從小到大，他其實甚少受到來自家裡人的干涉。

  父母對他也沒什麼特殊的要求，因為從來壓根就沒指望他能做出什麼驚人成就，用宋語熙媽媽的話來說，「成年人的面子不是要靠小孩來掙的」。

  他們對他管制最嚴的方面，其實是禮儀修養和為人處世的原則道理。宋家父母絕不允許自己的孩子長成一個道德敗壞的社會蛀蟲。

  於是在其他方面，宋語熙受到的教育幾乎是放養式。

  想做什麼就嘗試，想要什麼就爭取，所幸他的天分和運氣足夠好，足以支撐他對生活產生源源不斷的熱情。

  可他終究是個有血有肉的平常人，不可能每一分鐘都積極樂觀、耐心溫柔。

  每當外人誇讚他毫無瑕疵時，只有宋語熙自己心裡知道，他的性格其實也有許多不足之處，只不過不常示人罷了。

  就比如現在，他為了給良錦過生日，把人拉來一起買菜，最初的目的其實是為了讓今晚的菜式更合對方心意，小參謀指哪他打哪，良錦想吃什麼他就買什麼。

  結果這項活動剛開始沒多久，宋語熙就發現自己想要捉弄對方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

  「哎呀，語熙呀，大娘好久沒見你啦！」

  賣魚的大嬸見到他笑得開了花，眼角皺紋登時加深了不少，「最近咋樣啊？找著對象沒？長得這麼俊，可不興一直單身呀！」

  「大娘，我這還沒來得及問候您呢，您都讓我不知道這話怎麼接了，」宋語熙哭笑不得，「哪來的對象呀？我工作忙，哪有姑娘願意空等我。」

  站在後側努力充當背景板的良錦聽到這話，還是沒忍住從帽檐下瞥了他一眼。

  誰知道對方和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轉頭就把人往前一拉，露出了招牌式的營業笑容。

  「大娘，先別說我了。您瞧，這我朋友，今天過生日，我晚上回去親自下廚給他慶祝慶祝。」

  「他特別喜歡吃魚，之前在您這兒買的都進他肚子了，每次都說好吃，根本吃不厭。」

  「哎喲，原來是壽星，」大嬸笑眯眯地看著良錦，「小伙子怎麼捂這麼嚴實，生病了？」

  良錦整個人都成了塊木頭，連手指頭都不動一下。宋語熙早預見了這情況，仗著個子高，雙手特別自然地按在他肩上說道：「最近換季，他有點感冒，怕傳染給別人。您別介意。」

  「嗨，大娘能介意什麼？」大嬸嗔怪地說，又熱情地轉向看起來有些認生的青年，「小伙子，你看看今天想吃什麼魚？大娘給你挑最新鮮的。」

  「…………」

  良錦艱難地擡手，指了指其中一條魚，瓮聲瓮氣道。

  「要……那個。」

  「嗯？」宋語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草魚？行啊。那就要這條，或者大娘，麻煩您再給挑挑？」

  大嬸立刻痛快地應：「等著啊，大娘給你們挑一條！」

  等宋語熙拎著魚轉身了，兩人還能聽見身後大嬸自顧自的嘀咕：「哎喲，長得俊的小伙子，朋友也俊……」

  宋語熙用餘光瞟一眼良錦，果不其然發現小朋友的耳朵又紅了，並且把頭埋得更低。

  他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角，把手中的袋子都挪到另一側，輕輕拉住了對方的外套邊緣。

  興許是習慣了他頗為頻繁卻並不越界的觸碰，不知不覺中，良錦對此的反應已經不如當初那麼激烈了。

  他順著宋語熙微弱的力道擡起頭，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不復平時的古井無波，竟然變得水汪汪的，可見方才真是慌得有些狠了。

  「別怕。」

  男人的嗓音放得又輕又柔，卻在人聲鼎沸的菜市場中清晰地傳入耳中。

  宋語熙捏著他外套的指尖晃了晃，於是他的胳膊也跟著被小幅度搖了搖。

  像是種無言的安慰，或者撒嬌。

  「沒有其他想吃的了，我們就回家，好不好？」

  良錦望著那張笑意淺淺的面孔，只覺得熱度還未褪去的臉頰重新燒了起來，一時間竟有愈燒愈狠的態勢，幾乎讓他不敢繼續直視對方，只能有些狼狽地撇開了臉。

  他只是性格陰沉了些，並不是什麼都不懂，更不是什麼都察覺不到。宋語熙的舉動顯然帶有某種目的，在那個場景下雖然也說得過去，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

  畢竟大嬸認識的是宋語熙，又不是他。買個菜而已，又不是走親戚，壓根沒有帶著同伴一起打招呼的必要。

  這些道理也許曾經的他一無所知。可現在畢竟不一樣了，有些東西已經根深蒂固地刻在了良錦的腦海里，甚至他自己也在迫使這些成為一種本能。

  唯一不能徹底想通的，就只有宋語熙這麼做的動機。

  良錦機械地運轉大腦思考著，一一列舉出幾種可能存在的情況，再逐條分析出其中最接近真相的選項，然而最後依然以失敗告終。

  既然實在想不通，那就沒辦法了。他放任自己的思維回歸，再次趨於平靜。

  因為從最真實的內心深處說，無論一時興起也好、蓄意為之也罷，他其實並不想往深了追究。

  因為對方是宋語熙。

  不是別人，而是那個宋語熙。

  所以，其實會發生這種事也很正常，良錦自嘲地想。畢竟從遇到宋語熙那天起，他就從未真正地看透過這個人。

  都說千人千面，他卻覺得，宋語熙一個人就好像有一千種面孔；可無論他怎麼看，都覺得每一面都是真實的宋語熙。

  但他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儘管人類是天生的矛盾體，可就算再怎麼自相矛盾，也終歸擁有一套自己的內在邏輯。

  而他卻始終抓不住屬於宋語熙獨有的「內在邏輯」。

  即使過去了這麼多年，情況依舊如此——宋語熙至今仍在不斷地推翻他的認知，對於這個人的觀察記錄一直在保持更新，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其實按理說這也是正常的，畢竟他們的生長環境和性格習慣完全不同，甚至簡直可以說是天差地別。

  而人與人之間原本就是無法徹底互相理解的，更何況兩個從出生起就差異如此之大的孩子。

  可是……

  就算心裡無比清楚這樣的道理，他還是沒法放棄。

  他仍舊想要試圖理解宋語熙。

  即使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一個如雲一個似泥，他還是痴心妄想，無法回頭。

  青年垂下眸，有些失神地盯著那捏著自己外套的指尖。

  宋語熙的手一向是公認的好看，骨肉勻稱，手指修長白皙又不失力量感，甲面顏色漂亮而富有光澤，這麼一雙手無論做什麼都令人賞心悅目。

  「……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