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控欲
2024-09-13 20:03:20
作者: 莓有魚
掌控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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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嘉揚戰戰兢兢地看著不遠處嗖嗖冒寒氣的周敬航,直覺他現在是個不能惹的大型移動制冷機。
壽星咖今夜過足了人癮,海邊包下的聯排別墅烏烏泱泱全是花枝招展的人頭。
夏少爺和宋愈屬性相似,圈內一呼百應的交際花,秉持海內存知己的想法,夏嘉揚來者不拒。
莊銘當然會來。
夏嘉揚不清楚莊銘和郁理的矛盾,但他興致勃勃邀請郁理時,大美女傳來高貴冷艷的語音,說她不想看見莊銘。
他撓撓頭,鬧不清這兩人發生了什麼,他和莊銘是鐵哥們,互相擁有對方家鑰匙的關係,但是郁理,他又很想借著新朋友的人氣給自己長面兒。
思來想去,既不能拒絕莊銘,又不能答應郁理,只得打馬虎眼敷衍,保證自己不會讓他們碰上面,心底暗暗揣測以郁理的中文水平應該聽不出如此高深莫測的迂迴話術。
回應他的只有一聲冷笑和單方面收線的漫長忙音。
莊銘和周敬航關係僅限於知道彼此名字的存在,但夏嘉揚實打實和莊銘是好朋友。
前段時間莊銘斬釘截鐵和自己談了好幾年的小女朋友分手,深情人設猛然破碎,好奇寶寶自然要問個三四五六,沒想到莊銘直截了當地說:
「我打算追郁理。」
啊。啊?
夏嘉揚虛弱地張了張嘴巴。
哥你知道郁理喜歡周敬航吧?
他這樣問。
莊銘笑了笑,他有一雙很招小女生喜歡的眼睛,單眼皮,眼型輪廓狹長如刃,半是嘲諷半是散漫的眸光從低垂的眼睫漏下來。
他不屬於主觀意義的精緻類型,但身上有一股狠勁兒,很招小女生喜歡。
「誰說郁理喜歡周敬航?」他慢慢道:「我看未必。」
夏嘉揚尷尬撓頭:「你記得周敬航海寧花園那房子?咱們去過的。那廚房,那冰箱,擺明就是他家。那晚他們在一起。」
他還不知道莊銘已經被郁理拉黑,傻乎乎地問:「郁理有發照片,你看了沒?」
莊銘轉著一支Zippo打火機,淡淡道:「她拉黑我了。」
夏嘉揚皺了皺鼻尖,他把玩遊戲才戴上的平光鏡摘下來,捏著細細鏡腿兒把玩,費解道:「為什麼?她不像沒有禮貌的人。」
為什麼?
莊銘難得浪費一秒鐘時間思考夏嘉揚順口拋出來的問題。
他看著聖誕節郁理朋友圈公開發布的背影照,時間是12月25日凌晨1點12分,地址是海寧花園。
這是他借用朋友手機截圖,再轉發到自己手機上的照片。
「大概,」他斟詞酌句,手指撫著喉結,意味不明地沉聲笑起來:「得到她的厭惡,比得到她的喜歡更簡單。」
夏嘉揚不懂三個人玩什麼複雜遊戲,他不願意把關係搞得太過僵硬,為了一個女人,沒必要麼。
他唉聲嘆氣,想起前幾天唉唉哭著找到他的許夢昕,小門小戶小地方出來的女孩,咬下唇擰衣角的怯懦動作數不勝數,蓄滿盈盈淚珠的一雙眼,年輕而欲語還休,很招心疼。
夏嘉揚把她哄到三條街外生意潦倒的咖啡店,好聲好氣地勸說她放下莊銘。
許夢昕圈著陶瓷杯的雙手用力至泛白,指關節似要頂破薄薄皮膚。她哽了一聲,咽下所有悲苦情緒和眼淚,鼓起勇氣問夏嘉揚:「是不是她,郁理?我見過的。」
被迫收拾爛攤子的夏嘉揚真是一個頭無數個大。
他性格好,不管對方有錢沒錢都能處到一塊兒,對莊銘這小女朋友算是圈子裡為數不多不會用陰陽怪氣和她說話的人。
「我,我想和她談談。」
許夢昕用力地抓住她唯一能尋求幫助的浮木,少女哀切痛苦的楚楚眸子確實有一瞬間打動了他。
但別說夏嘉揚,周敬航也聯繫不上郁理。
她仿佛一滴融入深海的水,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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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敬航一直等到十一點多。
黑色大切顏色低調,但保安崗的警衛員頻頻對這輛足足停了四小時多的陌生牌照投來懷疑、好奇和警惕的視線。
十二月底的耀京呵氣成冰,他一邊往自己老舊保溫瓶灌熱水,一邊眯著眼去看聳立在夜色中一動不動的黑色野獸。
周敬航只給她發三條消息。
無一例外,石沉大海。
夏嘉揚倒是催促了好幾回,問他接到郁理沒有,路上是不是堵車怎麼人還沒有到,馬上要到重要環節,如果趕不上他打算把時間往後延。
周敬航冷靜地摁住語音,一秒後鬆開手。
他忽然俯身,背脊躬起,前額抵著方向盤的真皮保護套,垂在身側的五指緊緊攥住手機。
不是生氣。他閉著眼睛,清楚地知道,這不是生氣的情緒。
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回信息。
極度陌生的心情。沒有憤怒,沒有歇斯底里,也沒有想要尋根究底的詰問。
沒有,全都沒有。
他試圖在一種極其陌生的情緒中,分辨此時此刻的心情。
周敬航想起自己的幼年時期。
他很討厭鋼琴,連帶著討厭所有與五線譜相關的樂器。
周母給他請的奧利地鋼琴老師曾被譽為跨時代天才。那天周敬航站在琴房單獨辟開的休息室,聽見母親和他的對話。
他們反覆地強調一個詞語,天賦。
小周敬航迷茫地想,什麼是天賦?
他一天練琴十四個小時,除了基本的生存需求,幾乎沒日沒夜地把自己關在琴房裡,臥室乾脆搬到琴房對面。一睜眼是鋼琴,一閉眼還是鋼琴。
這怎麼能算天賦?輕飄飄的兩個字,全盤否定我的付出和努力?
他想不明白。
周家出過商人,出過政客,出過律師也出過醫生,唯獨音樂屆,暫時沒有機會涉獵。
直到他的出生。
小周敬航覺得自己像個小丑,逢年過節,各路長輩把他摁在鋼琴前,讓他彈奏致愛麗絲或土耳其進行曲。
他們對古典音樂的鑑賞水平有限,所謂彈鋼琴,不過是當他們商談公事時悅耳好聽的背景音。
他小時候是比現在還要沉默寡言的性子,不反抗被定義為乖巧溫順聽話,他接受每一位越換越有地位的鋼琴大牛,也參加出國交換的交響樂團,甚至不缺席周母替她報名的每一場比賽。
直到那場賽事。
含金量最高的國際鋼琴金獎賽,他卡著最低報名年齡,意料之中地奪得金色獎盃。
頒獎台上,他用中文說:
「我討厭鋼琴。獎盃和榮譽於我而言沒有任何吸引力。」
周家用人脈壓下了見風使舵的媒體報導。
回程航班,小周敬航一言不發,他問空姐要來的兩杯冰鎮馬提尼,清透冷冽的酒液倒入同一杯,他把冰塊含進嘴裡。
他帶著某種決然赴死的冷漠神態,面無表情,將自己左手食指一點點往後掰。
萬里高空之上,厚重雲層鋪灑金色紋路,如澆了滿滿一面蜂蜜的金黃吐司。
金光映在他不為所動的冷峻側臉。
他將冰塊咽入喉嚨,刀鋒似的冷意逼退生理性眼淚。
他掰斷自己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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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性妄為的後果是每周一次的心理諮詢,周母徹底暫停手頭工作,一心一意在家陪伴小兒子。
她鎖上琴房,並將他的房間搬回原處。
她有時候會哭,說都怪媽媽不好,媽媽忽略了你的感受,以後媽媽再也不會逼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
小周敬航啞巴似的,一言不發。但會等她哭完,拿手帕替她擦眼淚。
他十四歲放棄鋼琴,同一年,迷上競技與挑戰並行的賽車。
曾經受過傷的左手食指不影響他掌控方向盤,他十六歲打出成績,被車隊看上,開出高薪。
但周家本身不缺錢,周敬航也沒有全職打比賽的覺悟,他拒絕後回到學校,恰好遇上母校百年校慶。
少年宮的鋼琴老師給負責人推薦周敬航,那位年輕老師笑著認同:「周同學啊,我知道。他不是才拿了比賽金獎嗎?我和他說一下,會同意的。」
但周敬航拒絕了。理由是,「彈不了」。
老師露出費解的表情,安慰他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表演,不會給他壓力。
周敬航沒再解釋,轉身離開琴房。那天陽光很好,二層窗外斜斜伸入梧桐枝椏,一段溫柔夕陽撫上精冷琴身。
後來他坐在台下,鋼琴開場的是低年級學弟,彈得蕭邦,爛到無出其右。
那次百年慶典別出心裁地整了很多花活兒,學生會事先搞了個匿名投票,美其名曰最期待的節目。周敬航的票數一騎絕塵,把第二第三名遠遠甩在身後。
但,鋼琴演奏臨時換人,登台的那位同學並不是他。
後勤部緊急修改名字,那位同學占了個驚天便宜,雖然頭獎只是兩張很難搶的演唱會門票,事後很不好意思地找他表達歉意,說自己不想不勞而獲,票數的事情,也委託校園牆解釋清楚了。
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周敬航懷疑事情是否真的存在過,否則他怎麼會在這個關頭想起來。
他降下車窗,底盤超高的大切視野寬闊。郁理住的這一片是耀京很有名的「將軍府」,數一數二的頂級學區房,據說肩上沒有點兒功勳輕易買不下一間面積80平的步梯房。
沿街栽種秋府海棠,香味清幽曠遠。
尖銳刺骨的寒風鋪天蓋地,零下氣溫泛著乾枯腐朽的冷鐵味。他動手把工裝外套的拉鏈卡到清瘦喉結,窗外盪進來一抹淒冷月色,映著年輕男人低闔雙眼,月光昏昏彌過他眼皮。
他擡起眼,最後看了眼無人往來的公寓樓,目光輕若無形。
從小到大,他不可能屈居人下,在他所接受的教育里沒有第二名和plan b這種說法。萬年雷打不動的年級第一名和紅榜尖子生。
就算是厭惡至極的鋼琴,他也能花費大量時間將一雙手演繹得出神入化。
直到那場無關緊要的百年校慶。
周敬航終於想通。黑暗中仿佛泥沼般、纏著他往下陷的負面情緒是什麼。
不甘心。
他點火掉頭,大切射出一束筆直遠光,徹底照亮不知死活的撲火飛蛾。
那本該是他的。
就算他不要,那也是他的。
他可以捨棄任何,名利或地位,只有他主動拒絕。
但郁理不是。
她不屬於刻板鋼琴,也不屬於滿分考卷,她是他人生前十九年不可控的棘手意外和高發事故,賽道等待他的不是所向披靡的黑白旗,而是半途緊急叫停的黃旗。
被她耍了,他不甘心。
他竟然真的相信這個女人的連篇鬼話。
他應該動用周家身份查清她住在哪一棟哪一戶,然後威逼利誘讓物業開門,如果她不在家,很好,他大概會坐在沙發上,等她。
如果她在家,那更好,她總得交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控著方向盤的手臂繃出清晰緊實的肌肉線條,他眼神壓得很緊,大切踩出法拉利的兇猛勢頭,幸而還有一絲理智沒有破壞交通秩序。
他冷冷咬牙,大切急停別墅,後視鏡映出五顏六色的面孔,夏嘉揚站在二樓浴風露台翹首以盼,看見熟悉的車,招手喊起來。
喊兩聲,發現周敬航不分半分眼神給他,而且他整個人的氣場壓到內斂極致,如一柄出鞘的刃。他齜了下牙,覺得自己最好明智點,別撞槍口。
儘管周敬航覺得自己十有八.九瘋了,但不得不承認,不甘心的背面,是一片如同宇宙黑洞拽著他往下墜的負面情緒。
沒有一位賽車手拒絕全面的掌控欲,他是很自我的人,認為全世界可以按照自由意志為轉移。
這個原則奉行了將近二十年,從未出過差池,他選擇斷一根手指作為無聲對抗。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過什麼樣的人生。理智上他知道這條路並沒有走歪,但,只是暫時。
周敬航儘量不去想有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結果,無可避免的是,就像被倒扣的金色沙漏,事情走向已經全面靠近一個他不可控的結局。
不是自尊心作祟,也不是知道自己被耍後的惱羞成怒。而是他覺得,自己和郁理,竟然真的有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