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2024-09-13 18:37:28
作者: 蔓越莓酶
第72章
五條這兩天精神不太好。
大約是一直需要盯著妖怪的動嚮導致六眼使用過度, 他臥在榻榻米上躺屍,白絹裹著眼,底下墊著由希特地多要來的一床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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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過完涼水的毛巾疊成塊, 壓在他發燙的額頭。
躺屍五條哼哼唧唧:「毛巾也太粗糙了。」
「條件有限嘛,稍微忍一下。」
這已經是她在家裡找到的,最柔軟的毛巾了。雖然毛毛躁躁, 但好在足夠乾淨。
五條無理取鬧、胡攪蠻纏:「啊不行了, 頭好痛、超痛的欸——」
見他這麼鬧騰,由希也不禁提心弔膽起來。
她摸摸他臉龐, 貼上去蹭蹭,像小貓安慰受傷的同類。
「真的很痛嗎?」
五條嘟起嘴巴:「很痛的,要許多個親親才能好。」
「……」怎麼生病了還沒個正經。
由希忍不住剜了嬉皮笑臉的少年一眼, 從懷裡掏出塊蜂蜜製成的糖, 輕輕放到他手裡。
這是從一位行腳商人手裡買到的。
說是糖, 更近似於蜂蜜凝固結成的硬塊, 比拿來當調味的甘葛口感要更絲滑醇厚。
在這樣的小村莊內, 甜滋滋的蜂蜜是非常珍貴的東西。
行腳商人手上也只有這一點,而光是這一塊,就讓她花了不少錢, 掏錢袋時還抽著鼻子、眼淚汪汪。
她把蜂蜜糖塊餵進五條嘴裡, 又親親他的臉:
「要快點好起來哦。」
五條眨巴眨巴眼。
安靜下來的他肖似一隻乖乖翻出雪白肚皮隨便讓摸的雪豹。
由希端起水盆往屋外走去。
天邊晨光熹微。
村里已經生起煙火氣, 有扛著鋤頭要種地的人,也有趕早進城賣菜的攤販。
由希隨著這些人一起步出村。
她聽說這附近長著一種對退熱很有用的草藥, 本想找桔梗帶路,但今日桔梗與犬夜叉有約, 天未亮便拿著四魂之玉出了門。
楓睡得熟,由希又不好打擾, 只好獨自一人去尋那草藥。
她尋了兩三個村民問路,心中大致將草藥的地方摸清,往溪邊一帶走去。
只是越往裡走,她越覺不對。
太安靜了。
林子裡別說人聲,連鳥雀的啾鳴都聽不見。
而往常這林子因為靠近水源,溪流又相對和緩,村裡的婦女會拿木盆裝衣服抱著過來,在河岸就地一坐開始洗衣。
暗淡天光穿過枝葉罅隙,照亮昏沉前路。
樹林陰影中漸漸露出一角衣袍。
鮮艷、殷紅。
由希愣了下。
然後是銀白長發。
白髮金瞳的犬妖身著一襲火紅外衣,從林子內走了出來。
……什麼呀,原來是犬夜叉啊。
由希心下微松,緊繃的弦放了一點,可不過片刻,濃重的疑惑又襲上心間。
她聞到了很重的血腥味。
少女抽動鼻子仔細分辨,目光從犬妖濡濕暗紅的外衣掃過,落到他手心捏著的粉色寶玉上。
四魂之玉。
今早桔梗取出的通靈至寶。
她記得桔梗一早臨出門時,那玉在巫女手上顯得光華湛湛、剔透通靈,可如今卻黯淡無光寶珠蒙塵,渾然瞧不出身為通靈至寶的模樣了。
桔梗呢?
她微微蹙眉,全副心神都集中在面前怪異的同伴身上。
「犬夜叉,你——」
「鵺。」
伴隨著男聲落下。
頭戴面具的巨大鳥影猛地自身後俯衝而來,剛勁有力的翅膀插入少女單薄肩膀,片片翎羽鑿進骨肉,發出令人牙酸的噗嗤聲。
環繞鳥影的閃電纏上少女身體。
由希咬牙,猛然回身,瞧見黑髮青年略顯驚訝的面孔。
他輕輕溢出一聲疑惑的鼻音:「嗯……?沒有定住嗎?」
「稍微,比我想的要強一點啊。」
面對尾巴耳朵齊齊炸毛、以靈力塑弓逼退己身的半妖,羂索輕柔一笑,神情平靜。
他視線越過少女,看向她身後褪去變化之術,重新變為披著白狒狒皮套的男人。
自嫉妒與欲望的火焰中誕生,沐浴世上最骯髒無恥的邪念,以此作為養分澆灌開花的邪惡半妖。
奈落。
「如何?」
羂索看著奈落將四魂之玉囫圇下咽,笑了下,「要吞掉她試試嗎?」
……
意識漸漸融入深淵。
由希做了許多抵抗,可終究不敵那個縫合線與變化成犬夜叉的古怪狒狒。
她被奈落吞掉了。
奈落身體內是一望無際,純粹的黑。
又黑又冷,她一路下墜,看到四周窸窸窣窣涌動的暗影,聽見無數妖怪悽厲興奮矛盾至極的哀嚎。
而這趟下墜的旅程好似沒有盡頭。
她像跌入深不見底的海洋,每穿過一層洋流,掠過一層瘴氣,名為自我的概念就隨著消解一分。
並不疼。
只是覺得很累,很想睡覺。
要睡嗎……?在這裡?
她已經足夠努力了。
由希迷迷糊糊地想。
她感到難以抵禦的疲憊,而這深海底部似乎有著無窮的吸引力,讓她不停朝混沌扭曲的深處墜落。
懷裡揣著的平安符忽然發出一點光亮。
桔梗注入的靈力化為無形屏障,在妖怪的囈語與層層瘴氣之中猶如一顆小型光球,勉強護住了她搖搖欲墜的最後一點靈魂。
「……狂妄……贏嗎?六眼。」
「怎麼……十影?……雜魚。」
耳熟的聲音讓由希恢復一點神智。
純黑空間忽然發生了劇烈震盪。
一下又一下,經久不息。
是五條。
外面好像打起來了。
擁有四魂之玉的狒狒與會召喚術式的縫合線男人,面對這樣的圍攻,哪怕是五條,想必也很難占據優勢。
她不想讓五條死。
也不想讓他和自己一樣,被奈落吞掉。
可話雖如此,她現在正處於奈落身體內,不僅自身難保還插不上手,全憑桔梗給的平安符護著。
而不消片刻,等到桔梗留存的靈力被耗盡,她就會與奈落同化,成為托舉他的根莖。
要是,有什麼辦法能從內部擊潰奈落——
「心臟、保護心臟……」
「玉……四魂之玉,要去保護玉。」
妖怪們發出了混雜著慌亂與貪婪,垂涎三尺又倉皇急切的高亢哀嚎。
心臟,魂玉。
由希驀然察覺到了奈落的致命弱點。
她清楚記得,奈落吞下了四魂之玉。
它會在哪?是不是……也在這裡?
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咚。
咚咚。
由希握緊桔梗給的平安符。
在靈力的微弱光芒下,她如一尾回遊的魚,竭力對抗著來自深淵的吸力,隨著大波妖怪一同往未知的黑暗前進。
時間的概念在這裡也成為了混沌。
由希分不清自己前進了多久,她心焦如焚,既擔心五條,又疑心自己判斷失誤。
或許,妖怪們根本不是在往四魂之玉與心臟的方向而去。
她不清楚自己耽擱了多久,五條又在外面堅持了多久。
開了弓便沒有回頭路,現在再茫茫然跟只無頭蒼蠅似的去尋,也只不過徒然罷了。
由希只能硬著頭皮捉住這一點渺然希望,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企圖找到哪怕一丁點蹤跡。
妖怪們停住了。
她低頭往下瞧,那陰森森的滲人黑暗中,亮著一絲肉眼極難分辨的黯淡光華。
她努力靠近,將平安符提著往前貼。
靈力照亮球體的光滑表面。
像是遙相呼應一般,球體內划過一道轉瞬即逝的流光。
四魂之玉……
是四魂之玉!她找到了!
由希屏住呼吸,急忙伸手要去撈玉。
然而她手指剛貼上玉的下一秒。
周圍的妖怪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不再像之前那樣,將她視為「被吞噬同化的無害同類」。
眨眼間凶相畢露。
數不清的妖怪嘶吼著俯衝而下,直直朝她襲來。
而離她最近的,已然將尖利的爪子搭上了玉的另一邊,嘴巴大張,牙齒滴落涎水,噴出的腥臭氣息叫人幾欲作嘔。
不行。
不能讓給奈落!
由希忍住那股反胃的惡臭,瞪視著面前眼若銅鈴的蛇妖,毫不相讓。
而平安符越是靠近寶玉,寶玉便越褪去渾濁,逐漸有了光彩。
由希腦海里隱隱有了想法。
她整個人,連同手裡的平安符一起,儘量貼到了玉的表面。
四魂之玉是巫女翠子與妖怪們的靈魂融合而成,直至現在,翠子也依然在玉內與妖怪們戰鬥著,至今也分不出結果。
因此四魂之玉一體雙面,在心思純淨靈力強大的巫女手上,邪念會被驅散,成為通靈至寶。
但若是落入心思不純骯髒邪惡的人手中,便會明珠蒙塵,成為助人作惡的那把染血劊子。
要是,這僅有的靈力能喚醒翠子,得到她的幫助……
四魂之玉光芒漸漸變亮。
妖怪們露出了畏懼的神情。
渴求、貪婪、懼怕、恐慌。
天生對玉的渴望讓妖怪不願離去,對翠子的恐懼卻又刻入骨髓。
最終貪婪占據了上風。
哪怕這光彩令它們心生恐懼,將它們焚燒灼痛,也仍與由希一般死死捉住,不肯放手。
兩方互不相讓,陷入僵持。
正在這時。
空間忽然發生一陣劇烈的動盪。
天塌地陷,摧枯拉朽。
一縷天光乍泄。
妖怪們紛紛仰頭,露出了驚疑不定的表情。
趁此機會,由希連忙用力將四魂之玉往後拽——
「喀啦。」
濁霧與輝光不斷交替出現,四魂之玉一半被陰影籠罩,一半又散發著輕盈輝光,像被生生切割成了明暗兩面。
旋即,它發出了猶如玉器摔落那般的清脆聲響。
四魂之玉,在她與妖怪的手上,碎裂成了不等分的大小。
由希看著融入掌心的小半魂玉,本能地愣了一下。
越來越多的妖怪發出不甘的嘶吼,鋪天蓋地向她湧來。
妖怪組成的黑海漫無邊際,她來不及多想,匆匆攜著魂玉往光源所在遁去。
她一頭扎進了光中。
……
最先看見的,是呆滯的奈落。
白色的狒狒皮套染滿血污,滿身狼狽,眸光失去神采,不知中了什麼邪,與縫合線術師站在一塊一動不動,像是被奪取了魂兒。
從奈落身體離開的瞬間,由希找到了奈落藏於深處的心臟。
她利用了平安符內僅剩的最後一絲靈力,讓其化為箭矢,沖碎了奈落的心臟。
再然後是熟悉的冷淡梅香。
她被一個冰冷的懷抱接住。
眉目矜貴的少年低頭瞧她,銀髮如雪,閃著水似的淺光。
他垂著眼,睫毛與半張臉被鮮血浸染,露出的肌膚蒼白如紙,狩衣沾滿血污,渾身瘴氣繚繞。
一點殷紅順著鼻腔流下,又被他毫不在意地抹掉。
「唔……」
他用那隻沒被鮮血糊住,還閃爍著清透藍意的六眼仔細端詳著由希。
目光從她失去驚喜與血色的小臉划過,五條沾著血珠的雪睫眨了眨,在眼瞼又暈下一點濃稠紅梅。
絲毫不顧身上那道從肩膀長至小腹的致命傷,他擡手將她摁入懷抱,若無其事地在少女唇角印下一個冰冷而艷麗,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吻。
「我找了你好久。」
他嘀嘀咕咕,甜甜蜜蜜地抱怨,「以後可不能再隨便亂跑啦,人家會擔心的。」
縫合線男人與奈落心口綻開一線血花,轟然倒地。
不遠處,八握劍異戒神將那山脈似的巨影,緩緩爬了起來。
……
清晨的春風潮濕而冰涼。
五條將頭靠在由希胸口,很輕很輕地喘息著。他呼出的氣、蒼白的皮膚、垂落的銀髮,每一樣都像嚴寒中的凜風,冰寒徹骨。
可那觸目驚心的駭人傷勢內流出的血卻異常滾燙,像起泡的岩漿,光是看著就灼痛眼球,讓她無可自抑地流下淚水。
五條術式熔斷,無法利用蒼做到遠距離瞬移。
由希不熟練地借用了四魂之玉的力量,讓二人遠離戰場所在。
少年臥在她懷裡,黏糊糊的血肉被渾濁瘴氣污染。
她跪坐在地,徒勞地想要止血。
要是,她會反轉術式。
要是,她有咒術的才能。
要是……
一顆又一顆的眼淚砸在乾涸的血痂上。
她好像連呼吸都忘記了,單薄的肩膀一下一下地顫著,思緒茫茫然,眼裡只剩下了白與紅,蒼白的冰冷與鮮艷的滾燙。
要是……能把五條吃掉就好了。
連露出的森森白骨與灼熱的血肉一起,囫圇吞下去。
將所愛之人的一切,愛意也好骨肉也罷,全部嘎吱嘎吱,一點不剩地吃下去,澆灌胃袋。融入己身。
永遠不會分開。
也許是在奈落體內被同化,又或許是接觸了被污染的四魂之玉,她的理智與感情似乎被一分為二,在極致的空白中,凝視著快要瀕臨崩潰的自我。
「好想吃掉你啊……」
茫茫林海,翠綠的碧濤下,身影纖瘦的半妖少女呢喃著,臉上露出一絲虛幻且滿足的笑意。
「然後,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開。」
貪慾與食慾,名為愛的怪物從黑匣子裡探出了青白的手臂。
她低下頭,在哽咽的間隙,迷醉混亂的思維中,看見了五條訝然的表情。
……她剛剛,說了什麼?
出匣的怪物被驟然燙了一下,無措倉皇地,又再度縮了回去。
「我、對不起,我好像,從奈落那逃出來後就變得有點奇怪。」
「四魂之玉……用四魂之玉的話,你一定能活下來。」
由希咬牙,伸手就要去取身體裡的四魂之玉,卻被五條擡手制止。
「欸,哭這麼厲害幹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那種欺負妻子的人渣壞蛋。」
他半闔著眼,口吻散漫,鮮紅薄唇噙著點笑,眼神掃向她,帶著一種理智到極致的冷靜。
少女滿面潮濕,銀白髮絲也被他身上的血染紅。
扎眼得厲害。
五條吃力撚起垂落在手邊的發梢,本想抹掉鮮血,卻沒能成功,反而讓那最後一絲白也變成了紅。
「……」
他眨了下眼,默默收回手。
方才在奈落體內,她靈魂已被同化了大半,此刻能維持與身體的聯繫繼續活動,全靠體內的四魂之玉。
他瘴氣纏身,回天乏術。
若是將玉取出給他,不僅由希會死,連四魂之玉也會被污染。
五條看著她赤紅的雙眼,看著她狼狽的模樣,看著她殘缺的靈魂。
然後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別哭嘛,我可是比你想的還要執著欸。人家做鬼也會死死跟在你後面的,一直,緊——緊地跟著哦。」
既然如此不舍分別,那就兩人一起走下去。
無論以何種形式,失去了人性的詛咒也好,只餘下愛意本能的怪物也罷。
直至這可怖灼熱的愛將彼此徹底吞噬。
天邊一縷晨光刺破陰雲。
春天的又一個早晨來臨了。
春日時分的陽光浸入少年眼球,冰冷的蒼藍好似也沾上了暖和的溫度。
五條笑了一下。
那笑容看起來又瘋又狂,像是某種違背世間倫理的龐然大物,在漂亮的人皮下傲慢地睜開了俯瞰人世的眼。
五條把她按向自己,張口:
「——」
由希徐徐眨了下眼。
她側過臉,看見定定注視她的六眼。
濃稠狂氣的藍意閃爍不息,顯得格外昳麗迷人。
她被蠱惑著,嘴唇顫抖著,說出那句:
「……我好喜歡你。」
五條摸摸她的腦袋,又去牽她溫度正常的手。
在簌簌的竹濤與溫暖的春日晨光中,他露出疲倦而釋然的表情,再也支撐不住,緩緩闔上了眼皮。
因愛而生的詛咒,在他的身體裡誕生了。
……
當她看見五條,想到的是香甜可口的蜂蜜、盛夏金燦的陽光與鮮掉牙的小魚乾。
坐在側緣斜倚著朱紅廊柱,捏著青梅悠然自得的少年,說要帶她去捉世上最鮮最大的魚。
雪發沾著春櫻,眯眼笑的模樣漂亮又狡黠,像伸著懶腰曬太陽的毛絨絨小貓咪。
然而她把這樣柔軟芬芳,叫人一想到就覺得心口痒痒的少年。
變成了自己曾經最最討厭,陰暗而扭曲的咒靈。
她讓他墮落成了怪物。
她詛咒了五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