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2024-09-13 18:37:16
作者: 蔓越莓酶
第63章
三人來至寢殿。
甫一進門, 便妖風陣陣,濃郁的腐爛氣味撲面而來。
猝不及防之下,靈敏的貓鼻子登時像被拋入了臭氣熏天的沼澤之中, 熏得小貓五官皺成一團,急忙從五條身上跳下來,拿雙手掩住口鼻。
五條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擰著眉, 面露嫌惡, 手腕一抖,描金蝙蝠扇便刮出一道裹挾咒力的勁風。
勁風為二人開路, 驅散沖天惡臭。
「真虧你能住得下去。」五條很是嫌棄。
這房間……怎麼了嗎?
眼看兩位貴客忽然齊齊掩住口鼻,伊代面露困惑,抽動鼻子仔細聞了半天, 也沒聞出什麼異常。
雖然不解, 但他到底有些眼色, 生怕自己在這礙手礙腳、打擾到驅鬼法事, 連忙垂手揖禮, 躬身往外退去。
屋內,那纏著伊代不放的邪祟漸漸顯出龐大身形。
一隻巨大無匹,頭頂橫樑腳踩地板的妖怪, 渾身腐爛發膿, 流著涎水, 睜著燈籠大的渾濁黃眼,虎視眈眈瞧著這兩個小人。
過於龐然的身形投下快要籠罩住大半個房間的、小山似的陰影。
咿!
好噁心好辣眼的妖怪!
由希耳朵炸了毛, 她家的妖怪僕人們雖說態度不客氣,但至少都長得有鼻子有眼睛的, 哪裡見過這副滿目膿包的奇葩?
可她這邊還沒對奇葩的相貌作出什麼言語攻擊,倒是那妖怪看出她半妖身份, 渾濁燈籠眼緩慢眨了眨,口吐人言,語氣輕蔑:
「半妖。不純。」
「雜種。」
話音剛落,蒼藍幽光一閃而逝。
「啊啊啊——!」
那妖怪胳膊眨眼沒了一條,斷臂處鮮血淋漓,痛得它連聲哀嚎。
五條嗤一聲,淡淡道:「我還以為有多大能耐,不過如此。」
與此同時,半妖少女耳朵一立尾巴一甩,拉下小臉,亮出尖銳指甲,殺氣凜然。
*
解決這隻妖怪並未花多大功夫。
只是這妖怪術法有些古怪,圖窮匕見之時,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發動自爆突破無下限,波及到了離它最近的五條。
好在五條咒力及時回護,未曾受到傷害,只是、只是……
由希抹一把染血的小臉,看向站在滿地碎肉與血泊中,白髮藍眼、表情漠然的小男孩。
「五條?」她遲疑喊了一聲,小男孩微微側目,光彩耀人的蒼天之瞳緊跟著望向了她。
那雙尾巴微微上挑的貓眼,無聲無息地盯著她瞧了好一會。
然後他對著滿身狼藉、粉衣淌血的少女張開雙手。
面無表情,嗓音稚嫩:「抱我。」
待由希擡腳過來,迷茫彎腰撈起他時,小少爺微微眯起眼,好像有點小高興。
小五條輕輕拿頭蹭了蹭她的脖頸。
柔軟,輕盈,像在打氣味標記。
由希帶著五條出了寢殿。
守在廊橋的伊代乍見形容狼狽的由希,又見五條縮水成了幼童,被粉袿少女抱在懷裡,當即大驚失色,結結巴巴:
「敢、敢問二位這是……」
少女面色恍惚:「你放心,妖怪已經解決了。至於瘴氣……勞煩你等一等,過會我來清理。」
「那、那五條大人……」
「五條他不慎之下中了術法,如今這副模樣,大約要維持個一日左右。」
「好好好,能解開就好,能解開就好。」
伊代稍稍鬆了口氣,悄悄擡眼去望冷冰冰的幼年五條。
五條家最耀眼的明珠,橫空出世的少年英才,要真是折在他這裡,怕是提頭去見也不夠。
少女又問:「你這邊有空房嗎?」
伊代一愣,連忙肅容點頭:
「自是有的。巫女大人與陰陽師大人願意出手救我一命,伊代感激不盡。」
「你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伊代必定以最好的禮遇相待。」
說罷,他恭恭敬敬壓低了頭,拱手作揖。
*
沐浴焚香,清理瘴氣。
重新變乾淨的小貓掂著手中錢袋,又瞧瞧蹲在池塘邊,守著看一尾尾火紅錦鯉的小五條。
男孩背影單薄,穿著淺藍直衣,頭髮毛絨絨的,看起來很小一隻。
她支著臉,望著小五條發呆。
忽而,她心中微微一動。
仔細想想,如今不正是絕佳的逃跑時機?
大五條成了小五條,實力大大縮水,她又是貓,腳程很快。
待夜黑風高,小五條熟睡之際,她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捲起細軟跑路,就算白日五條醒來察覺,想必也生米煮成熟飯,尋不到她的影子了。
想到這,她連忙低頭,檢查起伊代給的錢袋。
一、二、三……
伊代給的錢不少,與她藏在五條家的小金庫相比也毫不遜色。
既然打定主意要跑,五條家自然不能回,她留在那邊的小金庫也只能忍痛割愛。
由希掰著指頭數完了,又仔仔細細、非常珍惜地束上錢袋口子。
一擡頭,看見不知何時挪到她身前的小五條。
她立即支棱起耳朵,將金黃錢袋小心揣入懷中,眯起圓圓的眼兒,很警惕地盯著他。
小五條沒什麼表情,眼睛淡淡瞥過她衣襟露出的一點金黃,很快又不感興趣地撇開,目光重新落到她臉上。
包子臉軟軟糯糯,纖巧雪睫眨呀眨,精緻純潔到好像小仙童一樣的小小少年,眼睛裡亮著點期盼的光。
他朝少女張開手掌。
掌心上赫然躺著一隻、一隻拿草折出的,歪七扭八的……
這是什麼呀?
由希歪頭看了半天,眼睛都快瞪成鬥雞眼了,也沒能認出這是個什麼東西。
由希大膽揣測,小心求證:「這是小鳥?」
小五條搖頭。
「蝴蝶?」
「……不是。」
「粑粑?」
「……」
小五條抿緊了薄唇。
他面無表情地盯了她一會,期盼的光暗了,好像是有點憋悶,包子臉漸漸變得鼓鼓囊囊。
然後他維持著一張冷冰冰的臭臭撲克臉,小小的手指扒拉住少女衣袖,一屁股坐到了她腿上。
「貓。」
由希眨眨眼。
小五條口齒清楚:「折的貓。給你。」
貓?
她低頭瞧瞧親媽不認、一塌糊塗的草杆,滿臉狐疑地打量兩眼,皺皺鼻子。
「這是耳朵?」她問。
「尾巴。」
「……那這是腿?」
「臉。」
這麼丑的,才不是貓呢!
由希氣呼呼地抖抖三角耳朵,亮出粉粉嫩嫩、長著柔軟毛毛的內耳廓:
「看好了,這才是耳朵!」
然後又伸出蓬鬆長尾巴,彎著尖兒,探到小五條眼皮底下:
「這是尾巴!」
小五條平靜地看著她。
小手一抓,就捉住了繞到他面前的貓尾巴。
她懵了懵,眼珠盯著小五條的手。
只見他順著毛打理起了她心愛又寶貴的尾巴,姿勢嫻熟得好似養貓十年的專業老師傅,自信又熟稔。
不一會兒,她凌亂的毛就被整得服服帖帖。
由希低眼看看被塞過來的草貓,又瞧瞧自己鮮亮柔順、光彩萬丈的蓬鬆長尾巴,忍不住喜滋滋地捧起尾巴毛,左看右瞧,歡喜得緊。
大人有大量,貓肚皮里能撐船。
她決定大度地原諒五條之前吃光唐果子的事。
*
夜黑風高,明月高懸。
伊代宅邸內。
萬籟俱寂。
一個纖細的身影偷偷摸摸、鬼鬼祟祟,貓著腰摸到了牆根。
月光照亮一張年輕面孔。
少女白單紅衣,穿著便於出行的壺裝束,頭戴市女笠,垂絹卷在椎帽上,露出一雙明眸與白皙小臉。
她左顧右盼一陣,眼見無人發現,當下撩起袖子,手足並用地翻過了牆。
直至落地,由希還有些回不過神。
就這麼……逃出來了?
簡單得超乎想像。
好像她之前那段在五條家度過的日子,都變得像假的一樣。
由希回頭看一眼伊代宅,黑瓦白牆。隔著這堵高牆,宅邸內的小五條正在熟睡。
出來前,她還特地瞧過一眼。
少女遲疑一會,到底還是放下垂絹,身手敏捷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由希漫無目的地走出好一段路。
她暫時沒有定好要去哪兒,好在伊代給的報酬十分豐厚,足夠她用上好一段時日。
夜晚是妖怪的時間。
一路走來,由希沒撞上什麼人類,倒是小精怪見了不少。
身邊飄過一隻又一隻小精怪,這些小精怪們力量弱小,傷不到人,卻生性愛熱鬧怕寂寞,一旦出現,必定是成雙結對。
她這邊正解下水袋哐哐痛飲,那邊小精怪們嘰嘰喳喳、議論紛紛:
「你聽說了嗎你聽說了嗎?雷獸一族的滿天死啦!」
「哎呀哎呀,說是五條家下一任家主殺的呢!」
「嘻嘻、嘻嘻,我知道哦我知道哦!飛天正連日趕路來尋仇呢。」
尋、尋仇?!
少女嗆了一口狠的,卻顧不上平復心緒,咳嗽著抓過一隻小精怪,結結巴巴問:
「你、咳咳,說的尋仇,是什麼意思?」
「哎呀呀,真沒禮貌!偷聽別人說話!長針耳!」
「壞蛋!壞蛋!」
小精怪們咋咋呼呼飛來飛去,有好事的降落到少女斗笠上,一邊一個,費了老大勁兒,搖搖晃晃地將市女笠掀翻了。
一雙毛絨絨的貓耳朵眨眼便露了出來。
小精怪們齊齊一愣,又忽地唰一下紛紛後退。
「呀,半妖,是半妖!」
「不是人也不是妖怪!好可怕!」
「要被吃了!要被吃了!」
好像她是什麼張牙舞爪滿身瘡痍的洪水猛獸,靠近了便會染病。
三番五次被這樣對待,由希也不禁惱怒得很。
她齜牙咧嘴,握住手中苦苦掙扎的小精怪,捏扁又搓圓。
小精怪被蹂.躪得神志不清、暈頭轉向,還沒等回神,就見一張陰森森的大臉低了下來,死氣沉沉:
「飛天在哪裡?」
「咿——!」
小精怪冒出兩泡眼淚,雙眼一翻,軟綿綿暈了過去。
怎的這麼不經嚇?
少女嫌棄地晃一晃暈厥的小精怪,眼珠滴溜一轉,看向想逃又放不下同伴們的其餘小精怪。
小手一叉,眼兒一眯,她亮出雪白小虎牙,脆生生威脅:
「快說!不然我就吃了它!」
「咿——!壞女人,壞女人!」
「飛天乘雲騰霧,速度快得很,不出一個時辰就要到這了!」
「不要吃我們,不要吃我們!」
飛天馬上就要到了?
她心中混亂,鬆開捏著小精怪的手,原本瑟瑟發抖抱作一團取暖的同伴立即飛來接過,吃力擡著它,搖搖擺擺地跑遠了。
由希沒去管那些慌裡慌張逃之夭夭的小精怪,她扭頭,看向遠方濃濃夜色。
沒了嘰嘰喳喳的小精怪,這路安靜得很。
她感到風拂過面頰,泛著涼意的空氣浸潤血管,心卻猶如亂麻,莫名的焦躁像點著的柴火,攪得她惶惶不安,遲疑著來回踱步,邁步又退回,愣是沒跨出一腳。
若是以往的五條,她自然不用擔心。他這人強得離譜,拿下飛天想來也不在話下。
但是、但是。
大五條變成了小五條。
……面對有名的雷獸一族,他還能保全自身嗎?
雖然他綁了她回家,但吃穿用度向來沒虧待。綾羅綢緞、稀奇昂貴的點心也沒小氣,而且不拘著她做這做那,她呆在五條家還長胖了一點呢。
要真論起來,她過得比在自己家還要滋潤。
由希咬著唇,手心捏著衣袖浸出了汗,猶豫半晌,到底還是放心不下。
可惡,她就是太好心善良了啦!
她往地上跺了跺腳,反身朝伊代宅邸跑去。
良好的夜間視力為由希提供了不少便利。
她抄著小道一路飛馳,沾著零零碎碎的葉片左騰右挪,好不容易趕回宅邸,半妖已是氣喘吁吁,耳朵病殃殃地耷拉著,面露菜色。
少女扶著樹借力,從綠林子裡鑽出。
再拐一個彎、只要過了這個角落……呼、呼……就是,就是大門了。
由希擦擦額頭的汗,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忽然,她腳步一頓。
少女驚愕地睜大杏眼。
那抱著雙膝坐在大門前的青石台階上,面色淡漠的小男孩,不正是五條嗎?
「五——」
小男孩擡起眼。
濃白睫毛落在這汪藍色的潭水中,就像落下了經年不融的細雪。
他輕輕顫了顫眼睫,手指幾不可查地屈了一下,聲音很平靜:「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話音落地,少女小心束進單衣內的長尾巴,忽然閃過一道微弱的蒼藍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