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春雨驚春(四)
2024-09-10 20:14:23
作者: 郁都
第114章 春雨驚春(四)
謝蘇見過很多種時候的明無應。
漫不經心的,不耐煩的,動怒的,冷峻的,當然也見過很多次,明無應似笑非笑地看著什麼人,其實心裡全沒把人家說的話當成一回事。
可是此時此刻,明無應身上驟然出現了一種他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
侵掠如火,不容抗拒,偏偏無比蠱惑人心。
謝蘇甚至說不清到底是哪裡不一樣,就鬼使神差地覺得,好像自己被他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身上莫名變得灼熱,漸漸有些口乾舌燥。
似乎心神都被他攝住。
這種感覺全然陌生,又十分異樣,心頭麻酥酥的一片,讓謝蘇覺得完全不像自己了。
「玉虛君把燈給我的時候說了一句物歸原主,呃……所以我應該算是聚魂燈的主人。他,他還跟我說了許多事情,我還沒有告訴師尊。」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就知道有多拙劣,謝蘇閉了閉眼睛。
那一瞬間他像是什麼都沒想,從一堆纏成一團的思緒裡面隨手抓了一個,也不管是什麼,就這麼顛三倒四地說出來了。
明無應倒還頗為認真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像是忍俊不禁。
起初還是錯下眼神,悶悶的笑,旋即變成豪恣放任的大笑。
他幾乎是被明無應按在身前,他大笑的時候,謝蘇都能感覺到他胸膛的震動。
「放……放我下來。」
明無應鬆開了手,他們出水的地方本就離岸邊不遠,萬幸是在水上,讓他不至於慌不擇路,而是靠向了岸邊。
後背抵上岸邊青石的時候,謝蘇才發覺方才明無應手臂勒過的地方,異樣的感覺更加鮮明,就如給他留下什麼印跡一般。
仿佛他變成了一張紙,明無應指掌間的力道,會隨著拓印在他身上。
謝蘇隱約覺得,方才有那麼一瞬間,明無應放開他之前,那雙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來,像是短暫地斟酌了一下,要不要放開他一樣。
因為太快了,所以簡直像是他的錯覺。
謝蘇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心跳得那麼厲害,臉上也像是著了火一樣,若不是被明無應看著,他都想再沉進水裡去。
他掩飾一般伸出手,擦掉眼睛上的水。
明無應笑夠了,嘆了口氣:「小騙子。」
還是個不開竅的小騙子,這可有點不好辦啊。
謝蘇方才佯裝溺水,聽到明無應這樣說,自然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
他擡起眼帘,目光在明無應身上轉了一圈,又移開了。
說來奇怪,先前他心裡有氣,上手去解明無應的衣服,乾脆利落,沒有半點阻礙,也毫無其他念頭,可是這時候見明無應衣衫不整,濕了水黏在身上,透出流暢精悍的肌理,他卻不好意思起來。
肌膚流連的感覺分外鮮明,謝蘇忽然發覺自己從未跟任何人有過如此親密,鬼使神差地,又看了過去。
明無應卻是坦然自若:「怎麼?」
謝蘇有意不讓他提起剛才的事情,指間浮出一個白色的光團,落在水面上,朝著明無應飄了過去。
明無應道:「鏡花水月?」
謝蘇明知早已不是少年時,學了些艱深的術法,是要被明無應考校一下的。
可鏡花水月是明無應教他的,天底下也只有他們兩個人會這個術法,謝蘇在他面前用出來的時候,心境不可避免地與從前有了那麼一點重疊。
雖然知道先前自己找的藉口實在拙劣,但漻清峰上玉虛君向他透露的事情,傍晚那時當著鄭道年的面,謝蘇只約略說了個經過。
有些事情,他還是只想讓明無應一個人知道。
以鏡花水月術法帶明無應親眼去看,比他再講一遍要省事得多。
何況他這個師尊騙人的時候當真是面不改色,連半點痕跡都尋不出來。
在鏡花水月境中,明無應是旁觀者,自己卻是已經親歷過一番,只消去看明無應作何反應,總能有些收穫。
想到這個,謝蘇也就想到了明無應方才叫他小騙子那一瞬的語氣。
師尊沒教過他騙人不假,可是言傳身教,那也跟教了沒什麼兩樣。
明無應不知道謝蘇此刻在想些什麼,只看到他唇邊隱約現出一點笑意,伸手握住了已經漂浮到身前的光團,進入了鏡花水月境。
鏡花水月可以以別人的記憶為經緯,編織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虛境出來,用在自己身上也沒有什麼不同。
只是明無應握住那個光團的時候,是被謝蘇牽引進入的,面前鋪陳開的又是自己的記憶,謝蘇只覺指間像是有數根輕若無物的絲線垂下,另一端系在明無應的手上。
鏡花水月境的起始點就是他落入漻清峰的一剎那。
周遭景物似水墨畫一般流動,謝蘇落在山道上,看到另一個自己向著山頂石室走去,而明無應的身影受他牽引,落在了他的身邊。
謝蘇低聲道:「聚魂燈就在石室之中,那個鬼面人此時也正在裡面。」
明無應嗯了一聲,目光掃過石道上數具崑崙弟子的屍首。
此處是謝蘇的記憶,他心念一動,就和明無應一起來到了石室之外。
當時與鬼面人貼身交手的時候,確實是千鈞一髮,但此時重溯記憶,便沒有半分危險,謝蘇斟酌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
「師尊答應了鄭道年什麼?」
鏡花水月境中,他們兩個人倒是渾身乾爽,穿戴整齊,那是因為此境受謝蘇的操縱。
他們此刻作何形容,只在他的一念之間。
明無應卻沒有立刻答他的話,而是擡起右手,興味盎然地打量了一下衣袖,問道:「你喜歡我穿藍色的衣服?」
謝蘇立刻有些窘迫,低聲道:「順手而已。」
明無應笑了笑,說道:「我跟鄭道年說,他用聚魂燈幫你找到那一縷缺失的魂魄,我就不拆他的台。」
「只是這樣嗎?」
明無應道:「鄭道年覺得那個鬼面人不是善茬,他是個老滑頭,卻也謹小慎微,一度覺得鬼面人是衝著他們崑崙來的,想要我幫把手而已。」
謝蘇聽懂了明無應話中的意思,問道:「師尊覺得,鬼面人是為什麼而來?」
「他兩次出手,都是為了盜取靈寶,只是陣仗大得很。」
明無應走入石道,回頭看了謝蘇一眼:「比起這個,我倒是更在意溟海上他綁了個鬼差來,在那些船工之中挑挑揀揀。如你所說,這些人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特殊之處。」
謝蘇心中也一直記著這件事,只是剛到崑崙地界,那個鬼差立刻就被丟進了弱水,他並沒有找到機會查問。
石室之內劍光閃動,血腥氣一瞬濃郁起來,是那時謝蘇救下那個崑崙弟子,鬼面人身法詭譎異常,出手重擊那崑崙弟子心窩,他上半身即刻血肉模糊地坍塌下去。
就是這一招,險些讓謝蘇重傷。
他看著石室之中的另一個自己,心口龍鱗砰然亮起一朵白色光焰,旋即進入了玉石牆壁,身體一輕,牽引著明無應在自己的記憶中走得更遠,來到了玉虛君的面前。
玉虛君對他說出龍鱗的事情,他和明無應就站在這邊看著,中間像是隔了一面虛幻的鏡子,簡直有了些對質的意思。
「師尊不能告訴我嗎?」
第一枚龍鱗被他在天門陣中用掉了,那第二枚呢?明無應又是什麼時候放在他身上的,謝蘇全然不記得。
明無應在鏡花水月境中走到了玉虛君的背後,將四周的玉石牆壁打量了片刻,這才看向謝蘇。
「在蓬萊的時候,你醒來之前。」明無應好整以暇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分,又想,你會不會一醒來就偷偷地逃走。」
聚魂燈中混沌而明亮,謝蘇的目光偏了偏。
那個時候,他還真的不是一點這樣的念頭都沒有。
鏡花水月境中,謝蘇看著玉虛君對另一個自己道出他在天門陣中並非真正的死亡,而是在生死之間。
明無應聽到這句話,微微揚起眉毛,看著玉虛君,點評道:「他還算是有點見識。」
謝蘇追問道:「那師尊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肉身會出現在石中魚裡面?」
他今夜是破釜沉舟,從當年拜師時元征送他那塊碧玉開始講起。
沉湘認出了那碧玉就是聚魂燈的碎片,又從他手中要走了。
若非機緣巧合遇到了玉虛君,謝蘇只怕沒有機會知道,那盛放他肉身的玉石就是當年的那塊碧玉。
明無應笑道:「你不是已經猜出來了嗎?」
「是沉湘?可師尊不是說,這十年間她從未出現過。」謝蘇問道。
「她是沒有出現過,不過在我找到你之前,她還是想辦法給我送來了一條消息,說你的肉身或許會出現在石中魚之中。」
明無應道:「聚魂燈的碎片中靈氣浩瀚,化生出你的肉身也非凡體,那條青螭大概是想著,吞了你就能化龍。」
明無應的聲音淡了下來。
「至於沉湘,我覺得她是被什麼禁制困住了,否則她一定會自己來見我,而不是只遞來一條語焉不詳的消息。」
一是魂魄如何保全,二是肉身如何重塑,到這裡,謝蘇終於大略拼湊出來。
他猶豫了一瞬,又道:「師尊覺得……會是元征嗎?」
明無應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替他把話補全了。
「你是想說,困住她的人是元征?」
謝蘇一直記得,當年眾仙門圍困蓬萊的時候,沉湘帶他御劍橫渡溟海。
在快要進入蓬萊的時候,沉湘像是遭受一記來自天外的重擊,僅僅一瞬間便無法再維持術法,從高空掉了下去。
那時明無應昏昏沉沉,能在溟海上使用術法的,還有誰呢?
謝蘇點了點頭:「我猜想,他們兩個都不是此世之人。」
「在這世上,他們沒有師門,沒有親眷,也沒有來歷。」
「以他們二人的修為,為何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說起他們的事跡?」
「若說他們都是避世隱居之人,玉虛君是這萬山之山的崑崙,屹立世間不知道有多少年,連他都沒有聽說過他們兩個人的名字。」
明無應笑了笑,問道:「還有呢?」
謝蘇試探著問:「師尊……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從前他只在蓬萊山上,少年時又不通世事人情,對他來說,天下就只有蓬萊那麼大。
元征和沉湘都是明無應的朋友,如此而已。
這其間許多古怪之處,非得自己在人間歷練過,才能感覺出來。
明無應忽然道:「你覺得天門陣之後,是通向什麼地方?」
聽到這句話時,謝蘇首先想起的便是眾人口中爭相傳頌的,明無應過得天門之後,天降異象,雲橋萬里。
白玉京為他打開一線,是長風流雲,星漢燦爛的壯美景致。
然而經歷過這許多事情,謝蘇聽到明無應這句問話的時候,卻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
明無應為何要毀去天門陣,從來不肯對他講明白。
仿佛在明無應看來,這是他自己要做的事情,與謝蘇無關,本來就是涇渭分明。
因為他這樣隨心所欲我行我素的態度,謝蘇向來是什麼都問不出來的。
可是如今,他已在天門陣中死過一次。
不管明無應要走哪一條路,謝蘇就是要把自己橫在他眼前。
明無應再想跟他涇渭分明,再想不把他卷進來也不行。
什麼也攔不住他。
謝蘇心中風起雲湧,連鏡花水月境都被他一瞬靜止下來,再也顧不得了。
明無應身在凝固的流光之中,看向他的目光,令謝蘇難以形容。
忽然就有無窮無盡的委屈湧上來,謝蘇眼眶一熱。
他是真的很想走到明無應的身邊去,有時甚至在想,若是他早生一百年會如何,早生一千年會如何。
要是他能早一點認識明無應就好了。
明無應看著謝蘇發紅的眼圈,微微一嘆,像是無奈,又像是縱容。
「如果我告訴你,這所謂的過天門飛升,是天下最大的騙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