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問劍崑崙(七)
2024-09-10 20:14:09
作者: 郁都
第108章 問劍崑崙(七)
這個聲音空靈幽渺,絲毫聽不出敵意,然而剛才發生的一切太過奇異,謝蘇起身之後,仍是挽著承影劍,面向聲音來的方向。
到了這時他才看清自己身處在什麼地方。
四周都是玉石或者琉璃一樣的東西,可是遠近高低竟然全部看不出來,似真似幻,難以辨析。
謝蘇剛剛起了這個念頭,就看到那玉石牆壁仿佛近在咫尺,他只要伸手就能觸碰到,然而下一瞬,又好似流光聚在一起,在他的身邊流動,把他推到了別的地方。
他明明一步也沒有邁出去過,可是意隨心動,好像已經在這個玄妙的地方不斷遊走。
而無論他走到何處,四周始終明亮溫暖,反倒是身後極遠處,一直忽明忽暗,靈光像是會呼吸一般。
謝蘇忽然想到,自己應該是進入了那面玉石牆壁。
與鬼面人交手的時候,他退無可退,已經抵上了牆壁,也是在那個瞬間,好似被暖熱水流沖刷全身,來到了這裡。
而那個溫和的聲音始終如影隨形。
「那個戴面具的人是進不來這裡的,不如先將你手中的承影劍放下來,」那人溫聲道,「我怕你傷著我呢。」
「你是誰?」
這一次,聲音出現在謝蘇的左手邊。
「你覺得我是誰?」
謝蘇聽他提到承影劍,問道:「你是那個護山大陣中化生出的陣靈嗎?」
那人輕輕地笑了一下,似乎是在謝蘇的右邊。
「陣靈?你可以說他是我,卻不能說我是他。」
聲音忽而又出現在謝蘇的身後,可謝蘇並沒有回頭,直到那聲音慢慢地來到了他的面前,就好像眼前一片虛無之中,站著一個他看不見的人。
「那陣靈是許多年前我放在陣中的一縷靈識,他能看到聽到此刻山中發生的事情,是通過陣法,可是我不用。我身在這裡,也能知道外面的事情。」
方才與鬼面人一番劇斗,生死貼面而過,而須臾之間,謝蘇的氣息已經寧定下來,戒備和戰意都並不稍減。
只是他厭倦了這樣雲山霧罩的說話方式,連聲音都冷了幾分:「你究竟是誰?」
流光匯聚而來,凝在玉石牆壁之上。從光的來處,走出來一個清癯的身影。
「崑崙即我,我即崑崙。我就是這萬山之山,」那人微微笑道,「你可以叫我玉虛君。」
「剛才是你救了我?」
謝蘇並未歸劍入鞘,玉虛君也不惱,溫聲道:「救你的是你心口那片龍鱗,並不是我。能進入這聚魂燈之內,也是你的機緣,並不是我將你拉進來的。倒是我該謝謝你,對我崑崙弟子施以援手。」
無論是龍鱗還是聚魂燈,玉虛君說的事情,謝蘇一概不知。
可此時他臉上淡淡的毫無表情,又道:「既然你就是崑崙,為什麼不自己出手救他?你說你身在此處就能知道外面的事情,難道沒有看到外面的山道上全是死人嗎?」
他這一問,態度還稱不上咄咄逼人,只是話里的意思著實不善。
在人間礪練過幾年,謝蘇早就知道,被一個陌生人牽著鼻子走,可是天下最愚蠢的事情之一。
他想從玉虛君的口中撬出更多的東西,少不得要試試激怒他。
聽到謝蘇的問話,玉虛君微微一怔,繼而苦笑:「我救不了他們,此處,他們也是進不來的……」
謝蘇卻從他的話里聽到了一個漏洞,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他們進不來,你也出不去?」
玉虛君望著謝蘇,良久沒有說話,終於嘆息道:「你好聰明啊。」
謝蘇蹙眉,又道:「你說我身上有龍鱗,是什麼意思?」
玉虛君擡起手,向謝蘇胸口虛虛地指了一下。
謝蘇低下頭,看到那裡浮現出一朵白色光焰的虛影。
「這就是龍鱗,自然是明無應的了。認出了這個,我就知道你是誰。」
玉虛君的指尖釋出一道輕柔的靈力:「這世上能得他以龍鱗相贈的人,你覺得還有多少?」
那朵白色光焰似被玉虛君的靈力輕輕撥開,光華收斂,露出下面一片稍厚的硬鱗,邊緣稍薄,呈現潤澤的青色,其堅如玉。
玉虛君淡淡道:「天神之貴者,莫貴於青龍。有這片龍鱗護身,那個戴面具的人是傷不了你的。只要是修為比不上明無應的,龍鱗都可以為你擋下一記必中的殺招,簡單說來,就是替你一命。」
「不過,」玉虛君意有所指道,「天門陣不算在內。」
「什麼意思?」
玉虛君驚詫道:「你不知道嗎?這不是明無應放在你身上的第一片龍鱗。」
他細細端詳謝蘇的神色,忽地笑了出來,又搖了搖頭。
「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玉虛君一擡手,流光四聚而來,繞著他的指尖緩緩旋轉,「若你將我指尖的這團靈氣看成是天門陣,可想出什麼了嗎?」
謝蘇注視著玉虛君指尖的旋流,忽然想起十年之前的一幕。
在蓬萊山西麓絕壁的岩洞之中,明無應在陷入沉眠之前,將一簇白色的光焰送進了他的胸口。
謝蘇從未想過那會是龍鱗。
明無應自知要沉睡十年,恐怕也知道他不會那麼安分地留在蓬萊。
不管他去哪裡,明無應是用這片龍鱗代替自己護著他。
這是一道護身符,比天下所有的護身符都強悍。
他闖了天門陣,人人都道他是魂飛魄散了,就連他自己,身死之前的萬般痛楚,直到今日依然記得清晰。
天門陣的煞氣,毀損修為、肉身,最後是魂魄。
為何被白無瑕的禁術鎖進沈禕的軀體中時,他的魂魄僅僅是缺了一縷而已?
見謝蘇不語,玉虛君伸手將那團旋轉的靈氣攪散,說道:「你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死過一回,又怎麼能說是死而復生?」
「肉身雖然毀損,你的魂魄卻因為龍鱗而得以保全。自然,那片龍鱗就此毀了,至於你……我猜,你是沒有死的,魂魄仍在,那時你是在生死之間。」
謝蘇低聲反問道:「生與死之間?」
玉虛君道:「生死之間,一定有一條明確的界限嗎?好比虛實之間,界限又在何處?又如你我現在身在哪裡?是漻清峰嗎?不是漻清峰嗎?」
這句話咋一聽很是好笑。活人和亡者之間,從來便是殊途。
就連三歲小孩也知道,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人不喘氣了,還算活著嗎?
然而玉虛君的話中,像是有著深遠的涵義,是謝蘇此前從未認真去想過的。
玉虛君聲音漸漸轉低,不再言語,只是搖頭一笑。
「自然了,魂魄得以保全,再有聚魂燈為你重塑肉身,方有我們今日相見的機緣……」
「你說是聚魂燈重塑了我的肉身?」
謝蘇那張向來淡然的臉上少見地出現了驚異之色,又道:「鄭掌門告訴我,這盞燈只能用來捏合魂魄。」
玉虛君卻是看著謝蘇,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才微笑道:「鄭道年說的?可見傳承了這麼多年,的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謝蘇待要追問,玉虛君卻擡起一隻手示意他莫要著急。
「你我今日相見,不在我預料,卻未必是件壞事。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說給你也是無妨。」玉虛君平和地看著謝蘇,「我說你這具肉身乃是聚魂燈所重塑,可不是信口胡謅。」
玉虛君的腳步不緊不慢,帶著謝蘇向前走去,停在了一面玉石牆壁之前。
他擡手按上牆壁,玉石好似融化成一縷縷的流光,又好像水一樣化開,露出底下一盞古舊的燈。
燈身毫無雕刻,甚至也看不出到底是什麼材質做成的,只有一尺多高,燈芯暖光似呼吸一般明滅,而燈台之上卻缺了一塊。
玉虛君道:「這就是聚魂燈。」
謝蘇擡頭看向四周流光瑩瑩的玉石牆壁,又低頭看向這盞毫不起眼的舊燈。
玉虛君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著問道:「先前我說,此刻你我就在聚魂燈內,又告訴你這就是聚魂燈,你可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燈芯亮光倒映著謝蘇的眸子裡。
「身在燈中,得見此燈,猶如在內景之中,觀照自身。虛實,大小,內外,都不存在,也都存在。」
玉虛君讚賞地一笑:「你的肉身是聚魂燈遺失的一枚碎片所重塑,所以你身上有與這燈同源的氣息,它自然認得你,將你送了進來。」
謝蘇又擡眼看向四周的玉石牆壁,忽然明白了為何他一進此處,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這玉石牆壁與當初盛放他肉身的那枚浮玉,原本就是一種東西。
那枚浮玉就是聚魂燈的碎片!
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為謝蘇撥開眼前迷霧,令他由一角揭開全局。
明無應的龍鱗護住了他的魂魄,聚魂燈的碎片為他化生出肉身。
明無應沒有騙他,這具肉身並不是他重塑的,擁有聚魂燈碎片的人也不是他。
是沉湘。
多年以前,沉湘見他的第一面,就很是蠻橫地要走了那枚碎片。或許那個時候,沉湘就知道終有一天,這枚碎片會派上用場。
雖然十年來杳無音信,但不管沉湘現在在何處,都絕不會是最壞的那一種結果。
謝蘇定了定神,望向玉虛君,語氣鄭重:「前輩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他改口稱前輩,引得玉虛君微微一笑。
「崑崙乃萬山之山,屹立於此,你知道已經有多久了嗎?我知道的事情比你多,又有什麼稀奇?何況我在聚魂燈里已久,那枚碎片雖然已經脫離燈身,卻仍有一絲氣韻相連,所以我才知道你這肉身從何而來。」
謝蘇道:「既然前輩無所不知,我想問一件事。」
玉虛君瞥他一眼,唇邊微露笑意:「什麼?」
「前輩可曾聽過兩個名字,沉湘,和元征?」
謝蘇問話之時,是認真看著玉虛君。只見他略一蹙眉,答道:「不曾聽過,這二人是誰?」
謝蘇沒有立即開口,卻看出玉虛君神色不似作偽,是真的從沒聽過元征和沉湘的名字。
玉虛君知道明無應的真身是龍,也知道聚魂燈不僅能夠修補魂魄,還能夠重塑肉身,以崑崙山屹立於天地之間這不知多少萬年的時間,他都不知道元征和沉湘是誰。
那答案似乎很明顯了,他們二人確非此世之人。
謝蘇又道:「有很長一段時間,那枚聚魂燈的碎片先是為元征所有,又到了沉湘手中,前輩說身在聚魂燈中能感知到碎片的氣韻,也沒有察覺嗎?」
玉虛君道:「你的肉身是聚魂燈碎片所塑,我在這燈中不知道多少年,才能感覺到一絲氣息,若說能感應到持有碎片的是何人,恐怕我還得在這燈中再耽擱些日子。」
他的語氣清淡,並無責怪的意思,倒像是隱約含著自嘲。
謝蘇察覺到他的用詞,問道:「難道前輩進入聚魂燈,並非自願?」
這句話問出,玉虛君卻是過了片刻才回答。
「進入此燈的時候,當然是自願。」玉虛君自嘲道。
他忽而看向謝蘇,眼神莊肅起來。
「我雖身在聚魂燈中,這山中發生的事情,也能知道一些。明無應與你上山,大約已經知道崑崙靈氣枯竭的事情了吧?」
「是。」
玉虛君移開目光,用手指輕輕碰著聚魂燈的燈台,再開口時聲音黯然。
「鄭道年用學宮來收集天門陣的靈氣,我想借這聚魂燈里的靈氣,都是一樣的。」
「崑崙靈氣枯竭,我也漸漸衰弱下去,想煉化這天生靈物,卻被困在燈中,不能離開。可知天意如此,非我所能抗衡。一味貪求,反倒是徒惹苦惱。」
「崑崙山,得天獨厚,福地洞天,有繁華鼎盛,萬宗歸附,也就該有門庭冷落,無人問津的時候。世上萬事皆如此,有什麼能真正長久?只是不甘心罷了。」
「其實若不是身在此燈之中,或許我早就已經消散於天地之間,這是得,還是失?」
「今日山中生變,或已關乎崑崙存亡,我乃萬山之山化生出的靈智,卻因一時迷失陷入此燈,困於此處,毫無辦法,焉知不是天意?」
自謝蘇見到玉虛君以來,他始終不緊不慢,意態溫柔,此刻寥寥數語,初時失意寂寥,到得最後,卻是連失意都拋卻,反而平和下來。
他若有所思,緩緩說道:「今日見你,或許不是你的機緣,而是我的機緣。」
謝蘇道:「前輩何意?」
玉虛君淡淡道:「我走不出這燈,你卻可以。我助你離開,或許能重得自由。」
無數流光自他身上傾瀉而出,玉虛君的身影一瞬遠去,好似隱沒在許多重玉石牆壁之後,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流光裹住聚魂燈的一瞬間,浩瀚的靈氣全數流淌而出,幾乎勝過謝蘇在學宮地底見到的那處靈氣湖泊。
聚魂燈古舊的燈身似乎也化為一道光芒,隨著無數流光向謝蘇裹挾而來。
浩瀚的靈氣呼嘯聚合,四面八方重重疊疊的玉石牆壁好似水中倒影,波紋粼粼地漾開,漸漸化為虛無。
流光將謝蘇團團圍住,又似梭子串引絲線一般,將靈氣具形編製成繭。
聚魂燈化成的那道光芒無比迅疾,卻又無比柔和,沒入謝蘇身體之中。
那一瞬間,呼嘯的靈氣湧來,謝蘇身在繭中,四肢無法活動,心卻好似澄明如水。
他的內景之中,忽然亮起燦然的明光。
一霎那風來雲去,好像天地初開,自混沌中清濁分立,靈氣涌流,萬物初生。
在聚魂燈明亮的光芒之中,謝蘇好似一粒塵埃,一滴雨水,時而上升,時而落下,漂浮在自己的內景之中。
可是一粒塵埃身後是萬物,一滴雨水身後是汪洋。
日月光華,四時更替,枯榮更疊。
虛實之間的界限這樣小,卻又這樣大。朝生暮死,抑或是千秋萬代,須臾之間,無窮無盡。
這一方內景如同明鏡,照出天地山川,日月星辰。
而在燦然明光之中,謝蘇再次看到了那道無盡的白玉台階。
一如他第一次拔出牧神劍的時候。
白玉階的盡處,是長風流雲,星漢燦爛。
玉虛君的聲音在虛空之中響起:「是時候了。」
謝蘇猛地睜開眼睛,內景中一切磅礴景象消散,眼前玉璧如水消解,他被流光裹挾,回到了那個石室中。
原本忽明忽暗的石室,因為不再有聚魂燈的光芒,變得漆黑一片。
冷冽風聲襲來的一瞬間,謝蘇聽到玉虛君的聲音,似乎從什麼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物歸原主,就此別過。」
謝蘇想也不想,反手以承影劍截住黑暗中的一擊,聽到鬼面人向石室外退去帶起的風聲。
石室之內血腥氣甚重,山底深處卻傳來隱隱的轟隆聲。
謝蘇走出的地方霍然出現一道裂縫,直插地底,漻清峰上狂風涌流。
他挽起承影,遞出一劍。
這一劍帶起了黑暗中無數寶劍的尖銳呼嘯,地動山搖之中,謝蘇再出一劍,自崩塌的漻清峰中飛身而出。
鬼面人疾速後掠,那雙血紅的眼睛眯了起來,死死地盯著謝蘇。
在他身後,是那一層黑霧般的禁制,封禁了整座漻清峰。
漻清峰之外,又有無數禁制,遮蔽天穹,困死崑崙諸峰。
謝蘇甚至來不及去想玉虛君的話,就挽起了手中的承影劍。
在他一生之中,從未有過哪一刻,如此時一樣,劍意如此輕靈,又如此厚重,力隨心動,意在劍先。
石室之中無數的寶劍,好似無數道奔襲的流光,向著四面八方散去。
好像每一把劍都是承影劍,每一道光都是從謝蘇指尖流淌而出。
劍氣和流光並行,帶起清越的呼嘯,穿過崑崙山上千重屏障。
黑霧被流光撕碎,露出湛然青空。
謝蘇憑風而立。
聚魂燈在他內景之中爆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華,仿佛能照亮曠古光陰。
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
作話:
1.「天神之貴者,莫貴於青龍。」出自《淮南子》;
2.「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出自《維摩詰經》。本文在設定時,並沒有引入佛修,因為兩套理論得捏合一下,我犯懶了,而且陣營設定上會跟現有的一方勢力功能重疊,就沒有設定佛修。所以嚴格來說,本文的世界觀不該引用佛家經典,但是我真的想不到比這句更加合適的,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