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問劍崑崙(一)
2024-09-10 20:13:58
作者: 郁都
第102章 問劍崑崙(一)
大約是因為前一夜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謝蘇先是被淳于異擄到了木蘭長船上,又在溟海上遇到了襲擊,他這一覺睡得很是黑沉,連一個夢也沒有做。
醒來的時候,謝蘇望著天花板,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才想起自己睡著之前都發生了什麼。
有那麼一瞬間,謝蘇幾乎以為自己轉個身,就會看到明無應的臉。
而明無應卻不在房間裡。
他翻身把自己的臉埋進枕頭裡,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
昨夜他想趁明無應睡著,進來檢查一下他的左手究竟是怎麼回事,卻被明無應抓個正著。
想假裝自己是在夢遊,結果反而是作繭自縛。
明無應的聲音,明無應的氣息,他挑開自己衣襟的修長的手指,謝蘇只要一閉眼就能回想起來。
他蹙著眉,想起來的事情越多,就覺得耳根越燙。
此外更有一種莫名的情緒在他心中橫衝直撞。
讓他惱羞成怒的不是明無應故意說出口的那些話,是自己在面對他時所有本能般的反應。
心跳變快,手心很熱,還有身體莫名其妙的緊繃。他向來招架不了明無應。
謝蘇是到了走出房間的時候,才發覺外面天光大亮,早已過了辰時,他竟然睡了這麼久。
小院幽靜,其中卻不見明無應的身影。
院中那棵香樟樹香氣沉靜,枝繁葉茂,樹冠幾乎遮天蔽日,遠處的碧色天空中是往來崑崙各峰,連珠一般忙碌的飛舟。
崇山峻岭之間,一道飛舟自雲霧中穿行,落向謝蘇此刻所在的雲浮峰。
待得飛舟落下,童子捲起竹簾,謝蘇才看到裡面坐著的人是叢靖雪和徐道真。
徐道真一見謝蘇,立刻眉飛色舞地一笑。
叢靖雪走下飛舟,聲音清朗:「師尊命我前來接你去玉簪峰,談致遠及那些蒙面人都關在那裡。」
謝蘇嘴唇微微一動,還沒說話,那徐道真好像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一樣,笑道:「你師尊已經被掌門師兄請去了,到了玉簪峰,你自然就能見到他。」
叢靖雪移開目光,輕咳了一聲。
謝蘇沒說什麼,跟著叢靖雪進入飛舟。
他這一覺睡得太久,此時崑崙弟子們例行的早課甚至都已經結束。
他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起得遲了。」
叢靖雪一笑,正要說話,徐道真已經搶在他前面,笑眯眯地看向謝蘇。
「不妨事不妨事,你師尊特意吩咐了,不需那麼早叫你起來,」徐道真眼神流轉,笑容卻莫名有些曖昧,「起得遲,應當是累著了。」
這「累著了」三個字,她微微拖長了聲調,叢靖雪輕咳了一聲,當即把目光轉向窗外。
謝蘇雖然覺得徐道真像是話裡有話,但實在不明白她什麼意思。
他們在溟海上遇襲,自己一夜沒睡,確實有些疲累,這又哪裡不對了?
徐道真打量著他,似乎忍俊不禁。
謝蘇覺得從自己乘上飛舟開始,徐道真就一直在看他。
昨晚的宴席上,這位徐長老也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像是對他無比好奇,眼神中又好像有些別的什麼東西。
謝蘇淡淡地回望過去,徐道真笑道:「怎麼,我臉上有東西嗎?」
「這句話該我問你。」
聽到這句話,徐道真臉上的笑意反而更深:「我看你長得好看,不行麼?就是看你順眼,不行嗎?」
叢靖雪似乎有些無所適從,低聲道:「小師叔。」
徐道真卻是甚為親昵地一笑:「你這替旁人尷尬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我都不覺得彆扭,你這位昔年的同窗也不覺得彆扭,就你替別人難為情。」
叢靖雪不再說話,徐道真伸手到座位底下,摸出了一壇酒。
那酒氣味清冽,酒香撲鼻,徐道真仰頭灌下一口,甚是滿足地嘆了口氣。
她提起酒罈的時候,衣袖滑落到了手肘處,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
而那細膩肌膚之上,卻有一道長約三寸的傷痕,還是新傷。
新傷之下則是層層疊疊的舊傷,連帶著那一塊皮肉都變成了嫩紅的顏色,好似生生揭下來一層皮那般。
徐道真看到謝蘇的目光,滿不在乎地揚了揚手腕。
「你在看這個?這是我昨夜去玉簪峰自己領的罰。」徐道真眯眼一笑。
叢靖雪低聲解釋道:「崑崙門規,嚴令禁止弟子飲酒,飲酒者需自行領罰。」
謝蘇淡淡道:「不,只是覺得,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朋友。」
縱然徐道真身居長老之位,破了門規也必當領罰,否則門規就成了一張廢紙,還如何能夠約束其他的弟子?
只是看徐道真臂上新傷疊舊傷的痕跡,她定是每日都去領罰,傷處還未癒合就再添一道新傷,長年累月留下來的。
白天喝酒,晚上領罰,日日都要受傷,也日日都要喝酒。
徐道真這嗜酒如命的性子,倒是跟沉湘有點像。
「哦,」徐道真托著腮,笑吟吟地問道,「什麼朋友,男的女的,長得漂亮嗎?」
謝蘇唇角一翹,叢靖雪卻好似忍無可忍,低聲道:「小師叔!」
徐道真息事寧人道:「好吧,我閉嘴。」
她將壇中的酒喝完,酒罈是沒地方擱了,被她化成一朵凌霄花,插在那操縱飛舟的童子的髮髻上,笑著拍了拍手,似乎覺得很是賞心悅目。
飛舟快到玉簪峰時,徐道真卻一反先前的閒適自在,向叢靖雪懇求道:「等會兒若是見了掌門師兄,你能不能就說,是路上看到了我,順便把我捎過來的?」
叢靖雪淡淡道:「小師叔是要我欺騙師尊嗎?說謊妄言,一樣觸犯門規。」
飛舟左右兩側有窗,已經能望見前方一座險峻山峰,高處竟是完整的一大塊長條山岩,像是從天而降的巨大落石杵在山巔,寸草不生。
裸露的山岩上有開鑿出的窄窄階梯,又有鐵索勾連其間,下面則是萬丈深淵。
比之崑崙各峰或雄奇莊嚴,或清麗婉約,此處卻顯得十分肅殺。
徐道真笑道:「觸犯門規者,離經叛道者,都要來玉簪峰受罰。瞧見高處那些岩洞了嗎,那是給門中弟子思過的。被關在這裡,可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她說話時,臉上本來帶著笑意,說到最後的時候,語氣中卻像是有了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叢靖雪似乎也有察覺,卻不方便開口一般,只是簡單道:「我們到了。」
飛舟落下的地方,恰好在山巔的巨大石壁之下。
山風如刀刮骨,除了山岩上開鑿而出的淺淺台階,毫無可借力之處。
至於那些鏽跡斑斑的鐵索,也不過是向上攀登之時,稍稍可以拉住喘口氣罷了
下面就是看不到底的深谷,若是修為淺些的人,只怕剛走到這裡就已經頭暈目眩,心口發緊了。
此處作為牢籠,當真是難以逾越,縱是飛鳥也無法停留。
謝蘇本以為叢靖雪要帶著他登上那道石階,卻不料他引向的是另一條小路。
這條路也是在岩壁上開鑿,最低處擡手就可以摸到上方的粗糙岩石。
穿過小路,就到了一處略微寬闊平坦的所在。
岩壁上開鑿出大小近乎一致的石洞,一直延伸到這面山壁之後,還有不知道多少個。
謝蘇看向近處的十幾個岩洞,門口的石階都已經被踩得發亮,可知崑崙數千年傳承下來,曾在這山洞中思過的人有多少。
山洞之前,明無應漫不經心地聽著鄭道年說話,看到謝蘇,嘴角一勾,眼神一瞬間深邃起來。
叢靖雪自是十分恭敬地先行了禮,才向鄭道年稟報,說到徐道真時,略微有些結巴。
徐道真試探道:「掌門師兄?」
鄭道年先是看了她一眼,隨後和藹一笑:「罷了,你既然已經到了這裡,我也不能趕你下去。」
一旁站著的則是張道朴,他也是崑崙門中司懲戒的長老,看見徐道真前來,卻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謝蘇在旁聽著,自己到玉簪峰之前,鄭道年與張道朴已經用搜魂之術審問了那些蒙面人。
只是雖不能說一無所獲,卻也沒有得到什麼真正有用的消息。
那些蒙面人確為滄浪海門下弟子,前夜在溟海之上,也的確是有滄浪海的船在海霧中追逐著木蘭長船。
但這些人只是照吩咐辦事,根本不知道鬼面人的真實身份為何。
不過現在既然知道了滄浪海已經與鬼面人勾結在一起,這些蒙面人去而不返,此時著急的反而是滄浪海。
鄭道年的意思是,以不變應萬變,先看看滄浪海有什麼動向。
此刻他們面前的岩洞中,關押的則是談致遠。
杜靖川正在洞口,解開了此處的束縛。
這些山洞最初就是為了關押門中有罪或有失的弟子,欄杆鎖鏈關不住修仙之人,此處的禁制是無形的。
杜靖川一揮袖,洞口立刻像是有水波漾動,繼而層層退去。
鄭道年站定未動,似乎是想請明無應先走進去。
明無應卻散漫一笑:「這要是什麼好地方,你請我先進去也就算了,你們崑崙山上的牢房,關著你們崑崙門中的弟子,就不用跟我客氣了吧?」
鄭道年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整個人反倒顯得更加和氣了,舉步進入山洞。
張道朴、徐道真等人魚貫而入,明無應反而留在了最後,好像還悠閒得很。
謝蘇沒有辦法,磨蹭著走到明無應面前,輕聲道:「師尊。」
他生怕明無應要說出什麼讓他招架不了的話,所以收斂著目光,看著腳下台階,就是不看明無應。
雖然低著頭,謝蘇卻感覺到明無應的目光悠悠地落在他身上。
謝蘇不知道他在看哪裡,只覺得耳根好像又令人惱火地發起燙來。
明無應卻莞爾一笑,問道:「昨晚睡得好嗎?」
謝蘇頓了頓才道:「還好。」
「只是『還好』?」明無應故作驚訝,「可是我睡得很不好。」
謝蘇不知道自己該答些什麼。
明無應既沒有提起昨晚他裝作夢遊的事,也沒有故意問他知不知道為什麼一覺醒來不在自己的床上,謝蘇已經覺得十分慶幸,故而順著明無應的話,乾巴巴地問道:「是麼?」
「嗯,」明無應擡起右手在謝蘇面前晃了晃,「這條手臂都被你枕麻了,當然睡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