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放鹿青崖(十)
2024-09-10 20:12:14
作者: 郁都
第45章 放鹿青崖(十)
「見我?」
「是啊,我想看看是什麼樣的人入了明無應的眼,能被他收作徒弟。」
謝蘇淡淡道:「那你已經見到我,是否覺得失望?」
「不,」沉湘微笑道,「我覺得你很有趣。」
謝蘇向來覺得自己乏善可陳,有趣這個評價,他只從師尊口中聽到過。
現在則是沉湘。
她用手指繞著肩上一綹垂落的烏髮,「你不認識我,但你的事情,我卻知道不少呢。比如說……你近日是不是突然多了個夢遊的毛病?」
謝蘇有些赧然,問道:「是師尊告訴你的嗎?」
沉湘見他如此,又笑了起來。
謝蘇靜了片刻,覺得沉湘的話中仿佛有些深意,像是知道他為何會夢遊一般。
果然,沉湘笑夠了,用手托著腮,輕巧問道:「你就沒想過,是不是自己的身上多了什麼東西?」
聞言,謝蘇的左手微微一動,那串白玉鈴鐺自袖口滑出來一段。
沉湘似乎能讀懂謝蘇的心思,又道:「我說的不是這個。這鈴鐺一看就是明無應的手筆,我說的是你身上其他的東西。」
謝蘇自覺身無長物,白玉鈴鐺是師尊給他的,除此之外,就是牧神劍了。
他的目光向下一錯,看到了自己腰上懸著的碧色玉佩。
這塊碧玉是他拜師之時,由元征所贈。
碧玉玉色清透,質地極為細潤。元征贈他這枚碧玉時,希望這玉能在修煉上對他有所助益。
但謝蘇帶著這塊碧玉兩年,並未發覺它有什麼奇異的地方。
他將玉佩解下,放在桌上,問道:「你是指這個?」
沉湘的目光落在碧玉上,神態之間莫名有些慵懶,與她養的那隻小白狐有幾分相似。
她伸出右手,指尖一道靈力灌入玉中,剎那間,那玉色更顯得深翠。
而奇異之處也不僅於此,小小一塊碧玉之中似有水光蕩漾,如一顆晶瑩的水滴,其中卻蘊藏著江河一般的氣澤。
那碧玉被沉湘的靈力牽引,凌空懸浮在她掌心之上。
「這是聚魂燈的一塊碎片,不過這碎片中的靈力雖然可觀,但卻無人可以煉化,元征把它送給你,除了好看,其實也沒什麼用處。」
沉湘收回靈力,碧玉的光芒和氣澤瞬間消失,落回到她掌心。
「聚魂燈可以牽引人的魂魄,這碎片在你身邊,你就會受到它的影響,又因為你身上有傷,這碎片也算是趁虛而入,所以你才會夢遊。」
謝蘇輕聲道:「原來如此。」
「不過雖是碎片,這東西也依然保留著一些聚魂燈的效用,」沉湘笑吟吟地望向謝蘇,似有細細光芒從她眼中飛出,「對我來說,這碎片就有用得很。如果我要你把它轉贈給我,你舍不捨得?」
她說話時,卻已經合攏手掌,樣子很是志在必得。
謝蘇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這碧玉被他隨身佩戴兩年,若不是今日遇到沉湘,恐怕再過許久,自己依然不知道此物的來歷。
一不知其來歷,二不知其效用,這塊碎片繼續留在自己手中,反而是埋沒了。
況且謝蘇如今得知自己夢遊皆是因為這塊碧玉,就算沉湘不向他討要,他也不會再把玉帶在身上了。
只是這塊玉畢竟是元征贈與他的,貿然轉贈他人似乎不妥。
但沉湘顯然與元征淵源極深,謝蘇心道,等元征下次來蓬萊的時候,自己需得將此事告訴他。
沉湘笑眯眯地將碧玉收進腰間,又道:「這碎片說起來也是很珍貴的,你真的捨得給我了?」
謝蘇此時已經有些習慣沉湘的性子,知道她是故意這樣說,答道:「嗯,給你了。」
「好。」沉湘拍掌而笑,旋即起身,從牆邊抱起一隻罈子。
那壇口的泥封一打開,花香頓時盈滿了整個房間。
沉湘將壇中的水倒入兩隻杯子,又將其中一杯推到了謝蘇面前。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請你喝……花蜜。」
她大馬金刀地坐下,自己舉杯一飲而盡,挑著眉看向謝蘇。
謝蘇無法,只得拿起杯子遞到唇邊。
杯中蜜水澄明清澈,花香撲鼻,入口時有一種涼涼的果子香氣。
他才喝了半杯,沉湘立即提起罈子給他倒滿,並催促他快喝。
謝蘇不疑有他,直到一杯飲盡,才好像品出了一絲滋味。
清甜之後有微微的辛辣,只是隱在濃烈花香之下,並不明顯,又有回甘。到了腹中,卻又暖融融的燒燙著,令他整個人都有些熱起來。
謝蘇道:「這是什麼?」
「跟你說了,是花蜜呀,不過是我用很多種花蜜調的,好喝嗎?」
謝蘇遲疑道:「嗯。」
沉湘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動聲色,又將謝蘇的杯子給續滿了。
謝蘇心中卻尚有疑問沒有解開,擡頭看向沉湘。
「楓鬼樹下的幻夢,到底是我的幻覺,還是真的發生過?」
這件事他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那時他聽到過沉湘的聲音,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沉湘能告訴他。
沉湘懶洋洋道:「那當然是你的幻覺,但幻覺就一定不是真的嗎?如果我告訴你,我現在其實並不在蓬萊,那此時跟我坐在一起的你,又是在哪裡呢?」
她的話中似乎隱著什麼極重要的關竅,謝蘇默了片刻,便豁然開朗。
「我好像明白了,多謝。」
沉湘又道:「還有什麼想問的,一併說吧,除了那道白玉台階是通向何處,其餘的我都可以回答你。」
這個問題正是謝蘇接下來想要問的。可是以沉湘的性子,她說了不會回答的,就一定問不出。
謝蘇想了想,又望向沉湘:「如此,我便沒有什麼要問的了。」
「哦?我還以為你要問,我為什麼說你拔不出牧神劍?」
謝蘇卻是淡然笑道:「在楓鬼樹下,我已經拔出了牧神劍,所以這個問題,我不必問。」
沉湘卻是哼了一聲:「小子,你只是將牧神劍拔出那麼一寸,那可算不上拔劍出鞘啊!」
謝蘇微微一笑:「這個我知道。」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自己終有一天會拔出牧神劍。
他一定會拔出牧神劍。
沉湘雙眼一眯,似乎已經看穿謝蘇心中所想。
她換了只手托住下巴,整個人渾似沒骨頭一般靠在了桌上。
「既然你已經沒什麼要問我,現在可就換我來問你了。」
沉湘單手扣著罈子,又將謝蘇的杯子續滿。
謝蘇眨了眨眼睛,只覺得杯口逸出的滿是花香。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坐姿以不復初時的端正,而是漸漸靠在了桌子上。
那雙琉璃色的眸子一向無波無瀾,此刻卻仿佛有幽微的流光。
沉湘翹起嘴角,甚為滿意,問道:「你拜師的時候是怎麼樣,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謝蘇忽然想起沉湘起初是說,將他引來這裡,是為了看看明無應收了一個什麼樣的徒弟。
在林中遇到葉天羽等人後,謝蘇心中已經十分明白,自己這個蓬萊山首徒的分量有多重。
倘若他在外面輸了傷了死了,或是有什麼行為不端之處,旁人不會說謝蘇,而會說是明無應唯一的徒弟。
這唯一二字,個個都有千鈞重。
其實謝蘇對聲名和生死都不大看重,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只有師尊。
此刻沉湘問他拜師的經過,她既然是明無應的朋友,那麼或許也和那時的元征一樣,心中有些顧慮。
謝蘇不疑有他,便從去竹林給元征送楓露開始,將拜師那日發生的事一一講出。
可沉湘聽到他在那個一線天的幻境中,險些被牧神劍的重量壓製得無法起身時,臉上卻是掛了一個薄薄的冷笑。
可謝蘇詢問時,沉湘的神色又恢復如常,讓他接著講下去。
講到元征那個將星辰山川化為棋子的棋局時,沉湘身子前探,聽得十分認真。
謝蘇心中忽然閃過一絲清明。
大概沉湘真正想聽的,還是元征那個棋盤。
但謝蘇其實也只是在拜師那日真正見識過那棋盤的恢弘氣象,大多數時候,那就只是一個棋盤,元征喜歡下棋,有時會同執黑子白子,自己跟自己對弈。
謝蘇心中微覺奇怪,看沉湘的樣子,似乎跟元征早就相識,對他也十分了解。若沉湘真的對那棋盤如此好奇,為何不自己去見元征?
「師尊喝了那杯茶,之後元征將那塊碧玉送給了我,就是這樣。」
沉湘神色慵懶,一雙眼睛卻亮,緊緊地盯著謝蘇。
「明無應喝了茶就走了,你有沒有想過他面色不善,是為了什麼?」
謝蘇的目光凝了一瞬,其實此前他並不覺得那時的師尊有什麼不同,只是沉湘這麼一提醒,他便回憶起那時的師尊確實像是有些不同。
沉湘冷笑道:「他面色不善可不是對你,讓他不滿的另有其人。」
謝蘇蹙眉:「你在說元征?」
「那個山谷幻境,無非就是元徵用來試煉你的。給你肩上的重壓,試的是你的心志是否堅定,留了一枚不會順水漂流的枯葉,試的是你的才略。至於那棋盤嘛,固然是助你破開身上的封印,吸納天地靈氣,卻也是為了震懾你一下,讓你知道這修仙之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這一席話卻是令謝蘇想了想。
「姚黃對我說,天下間的仙門在收徒時都要設立一些規矩和試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師尊為何會因為這件事不快?」
沉湘道:「元征試你,為的是看你是不是堅定,又夠不夠聰明。可他試你,憑的是什麼,你可曾想過?」
沉湘望著謝蘇,手指在桌上慢慢敲著。
「因為他修為比你高,活得比你長,見過你沒見過的東西,他站在山頂俯視你,自然可以把你捏在股掌之間試煉。說到底,他憑的不過是這些,就像他那個棋局……」
謝蘇道:「棋局,又如何?」
沉湘微微一笑:「那個棋局氣象萬千,唬人得很,可是這天下並不是棋盤,芸芸眾生,也不是棋子。」
說這話時,沉湘眉目飛揚,意氣風流。
然而瞬息之間,她又收斂了目光中的銳利之意,提起罈子,第三次要將謝蘇的杯子續滿。
謝蘇撐著桌沿,似是想要站起來,可是晃了一下,又跌坐下去。
他只覺得四肢軟綿無力,頭重腳輕,腹中燒燙,熱意似乎直接逼上臉來。
「你給我喝的……是什麼?」
沉湘單手拎著壇口提起,豪飲一口,笑道:「當然是酒啊,秋露白混上千紅醉,包你一覺睡到明天晚上,醒來什麼也不記得。」
謝蘇蹙眉,望向沉湘,卻發覺她的身影似乎都模糊起來。
那樹上木屋一瞬間淡去,消失於無形。
謝蘇用力搖了搖頭,這才看清原來他們一直坐在溪邊的石桌旁,頭頂便是那棵合歡樹,粉色雲霞一樣的花朵開遍。
謝蘇只覺得天旋地轉,合歡花在他視線中緩緩旋轉,似乎已經落到了他的眼眸中。
沉湘卻是將那倒滿了酒的杯子再度推到謝蘇身前。
「喏,這次我可沒騙你,你看好了,這可是酒,不是花蜜,你喝不喝?」
謝蘇皺眉道:「我不喝。」
沉湘道:「隨你好了,但你要是喝了這杯酒,我就告訴你鏡湖小築的一個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看著沉湘臉上古靈精怪的笑,謝蘇不禁生出些怒意,卻又將沉湘的話聽得十分清楚。
鏡湖小築是師尊的居所,無論有什麼秘密,謝蘇都不該去窺探。
可他此刻竟然很想知道那秘密究竟是什麼。
沉湘好似看得到謝蘇心中的天人交戰,得意得很。
謝蘇收斂目光,低聲道:「你為什麼要騙我喝酒?」
「因為我喜歡喝酒啊,不僅喜歡喝,我還喜歡釀酒,天下間所有的事情,在我看來,都不如喝酒有意思。我這是教你,人無好不可交,譬如我愛喝酒,元征就愛下棋,明無應呢……」
謝蘇扶著石桌勉力站起,搖搖欲墜之間,只覺沉湘的聲音好似直接飄進了他耳朵里,不由得問道:「師尊,他喜歡什麼?」
他站立不穩,就要向後倒下去,卻被人伸手攬住。
明無應似笑非笑的聲音響起:「師尊愛逍遙。」
沉湘自斟自飲,笑道:「不好,你比我以為的還要來得快些。」
明無應一到,謝蘇盡力維持著不讓自己陷入昏沉的那根弦便好似一瞬間斷了。
他聽到明無應的聲音,仍是掙扎著躬身行禮道:「師尊。」
卻是對著那棵雲霞一般的合歡樹。
沉湘笑得不能自已,明無應亦是微微勾了下唇。
謝蘇卻渾然不覺,他雙頰緋紅,一雙眼睛釀著酒意,流光溢彩,眼下那粒胭脂色的小痣更顯艷麗。
「你騙他喝酒,是想幹什麼?」
沉湘無辜道:「他生得這樣好看,又是從南海邊上的永州來,我想看看他是不是有鮫人血脈啊。」
鮫人天生殊麗絕倫,可與人一樣飲食,只是不能飲酒。一旦喝了酒,鮫人身上就會泛起桃花一般的顏色,三日不褪。
明無應淡淡道:「胡鬧。」
他抱起謝蘇就要走,沉湘還在身後大笑。
「給你留了酒,記得來喝。」
明無應攬著已經昏沉醉去的謝蘇,將他送回了半月小湖。
謝蘇昏沉間倒是乖得很,雖然是第一次喝酒,醉了也不叫不鬧,明無應把他抱到床上,他就把臉埋在被子裡沉沉睡去。
明無應看了謝蘇一眼,轉身離去之時,卻發覺衣袖被牽扯了一下。
是他放下謝蘇時,不經意間,衣袖被謝蘇壓在了身下。
明無應俯身,握住衣袖抽出。
起身之時,他聞到一絲似有若無的幽香。待看清是什麼物事透出香氣之後,明無應不由得輕笑出聲。
謝蘇睡顏綺麗,髮鬢微松,髮絲之間卻夾著一朵絨絨的合歡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落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