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撥雪尋春(七)
2024-09-10 20:12:00
作者: 郁都
第35章 撥雪尋春(七)
這三月中,謝蘇已經走過這蓬萊山中的許多地方,不假思索便踏上了那條通往竹林深處的小路。
竹林之中並不昏暗,天光自竹枝之間灑落,分外清透。
觸目所及全是翠色,山溪流處,水聲汨汨。
在謝蘇不知道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經過牧神劍鋒銳劍氣的淬鍊,雖然還不能運用靈力,但此刻在山中行走時,速度卻是遠勝常人。
只是越向竹林深處走,溪邊的景色變換越大。
漸漸可以看到遠處起伏的連綿山勢,竹林起伏如波濤。
而那道溪水奔流,則愈見曲折之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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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向深處行進一段,謝蘇的視野被兩側山勢收窄,他仿佛走到了一個狹窄的山谷之中。
青山峻峭的余脈如同兩條合攏的胳臂,清溪自其間汨汨而出。
而那條青石鋪就的小路,也已經成了沿著山勢向上的台階。
石階仿佛是什麼人隨手開就,最寬處也不過能讓兩個人並肩行走,最窄的地方便只能側身通過。
且石階之間高低並不一致,也談不上平整,多有破損之處,因為臨水潮濕,遍生柔軟青苔,頗有野趣。
兩側山勢峻峭,岩石凸起,便如有人以巨斧砍斫而出。
謝蘇沿著石階而上,腳下流水亦隨著山勢迸流涌動,不時跌落一個小小瀑布,濺起晶瑩水花。
每一處飛瀑之下都被水流衝擊出一方小小深潭,水深則呈現淺淺碧色,水底有各色珠玉般的卵石,有淡黃色的落葉輕輕漂在水上。
而這自兩山之間泄出的溪流之中卻有不少巨大的亂石,仿佛真是有人開山之時,巨石崩碎,落入溪澗。
山勢收窄之處,謝蘇身在石階之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另一側的岩壁。
此處只能聽到石階下清溪的水流聲,卻看不見了。
擡頭望去,清透天空被山岩切割,只留下極狹窄的一線。
謝蘇踏上破碎的台階,只覺兩側岩壁仿佛一齊向自己傾壓而來。
謝蘇再上一級台階,行動之時覺得四肢極為沉重,那一瞬間流風尖銳,似乎連呼吸都被壓制住。
這種感覺,只有他剛剛背負牧神劍的時候才有體會。
這段時日他每天負著牧神劍行走,已經漸漸習慣身上那龐大劍意。
只是此時肩上重量莫名越來越沉,謝蘇每上一層台階,都好像肩上多了一塊巨石,壓得他幾乎無法擡頭,調動全部心力也不能挪一挪步子,甚至被那沉重勢頭拖拽,後撤一步,跌下了兩級台階。
剎那間,謝蘇只覺得身上的壓力驟減,呼吸亦有了餘地。
他定了定神,再次向上一步,那巍峨山勢直壓下來,耳畔只有流風呼嘯之聲。
肩上的重量也隨著他這向上的一步再次增加。
如此重複一回,謝蘇已經明白,若他原路退回,身上的重壓便會消消雲散。
如果他執意向上走,那麼那山巒一般的壓力便會越來越重。
這三月中,謝蘇已經對蓬萊山各處很是熟悉,知道自己並沒有誤入什麼秘境或是禁制之中。
但眼前這石階一線天之中,必然蘊含術法之力。
謝蘇每日聽姚黃講起仙門之中的一些奇妙試煉,只道這時是自己也碰上了一個。
他拿出那隻裝了楓露的銀瓶看了看,又向上走了一步。
腳下石階越來越窄,謝蘇被那沉重山勢壓得幾乎只能低頭,可以看到溪水中的亂石。
卻另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襲來,仿佛他再向上走幾階,就會支撐不住摔下去。
謝蘇的呼吸十分深重,顯然是在山勢催逼和肩上壓力的重負之下,身體已經瀕臨極限,好似能聽到自己體內骨骼的細微崩裂之聲。
亦仿佛有一個溫和淡然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既然這柄劍這麼重,扔了便是,為什麼還要背著它呢?」
溪水汨汨流淌間,謝蘇只覺得那聲音無孔不入,如密網當頭罩下,令他無處可避。
壓力之下,謝蘇額角青筋微微浮現,臉色中已有幾分不正常的潮紅。
他低著頭,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就是這麼不經意的一眼,謝蘇忽然發覺腳下溪流中有一枚淡黃色的落葉,無論水流如何湍急,落葉始終漂在水上不動。
謝蘇凝視著那枚落葉,片刻之後再擡頭,便覺得兩側岩壁雖然依舊逼壓過來,但他像是能夠分出一縷神魂,自外向內俯視這狹窄的一線天。
也是到這時,謝蘇才察覺這裡一草一木都真實得仿佛觸手可及,但苔蘚底林深處卻聽不到一絲蟲鳴鳥叫。
霎時間,一個念頭撞進謝蘇心間。
這是幻術。
他不假思索躍入深澗,碧水涌流之間,伸手抓住了那枚不會逐水漂流的落葉。
在謝蘇握住那枚落葉的一瞬間,岩壁、石階、清溪、落石全都化為虛無。
謝蘇身子一空,當即向下墜落。
眼前景物似流風划過,無數團灰色迷霧一樣的東西來回往復,最終風流雲散。
謝蘇身在半空之中,見到自己此生從未見過的景象。
腳下極遠處雲霧流淌,其間突起無數黑色高山,星羅棋布。
頭頂則是星河萬丈,無數流星拖曳長尾,直墜而下,有如混沌初開。
那些雲霧間的黑色高山似乎化為一顆顆黑色棋子,縱橫天下。
而那些天上星辰盡落棋盤之中,化為白子,氣吞山河。
這一局,天地為子,似有三千大道橫陳棋盤之上。
宇宙洪荒,日升月落,仿佛都在執棋人的一念之間。
不知要什麼人,才執得了這一局棋,將天地萬物信手捭闔。
這個念頭浮現在謝蘇心中的一瞬間,棋盤之上的流風雲霧全數向他湧來。磅礴氣流隨他呼吸吐納,以他為中心擴散開巨大的漩渦,天地間無數靈氣奔涌而來,匯聚於此。
天地震動間,牧神劍忽然出鞘,劍光照亮寰宇九天。
碧落中傳來明無應的聲音。
「玩兒夠了?」
謝蘇正待出聲,但身處龐大漩渦中心,無數靈氣貫入他的身體,一時之間根本無法開口說話。
直到另有一聲輕笑響起,謝蘇才發覺明無應那句話並不是對他說的。
那人的聲音溫雅有禮,蘊著淡淡笑意道:「很夠了。水滿則溢,有違我初衷,不妨請他出來吧。」
謝蘇的身體再度下落,無盡虛空之中,星辰幻影仿佛觸手可及。
須臾之間,幻影消散,他已經踩在了一片堅實地面上,牧神劍還背在他的身後。
眼前是一方別致小園,當中一座兩層木樓,藤蘿蔓延到低矮的籬笆上,開滿了一串一串鈴鐺般的花朵。
明無應坐在園中,手執一枚黑子把玩,看到謝蘇,隨手將黑子扔回了棋筒。
與他對弈的人是個身著白衣的清雅男子,眉目柔和,此時望著謝蘇,微微向他頷首。
「失禮了。」
他坐在一個有兩隻木輪的椅子上,雙腿上搭著厚厚的銀色狐裘。
男子微笑道:「聽說你有一樣東西要給我。」
他這話是向謝蘇說的,謝蘇拿出那隻銀瓶,雙手放在桌上。
男子將銀瓶收入懷中,帶著微笑看謝蘇走到明無應面前。
謝蘇解下牧神劍,雙手捧上。
「我來還劍。」
他說話時,微微低頭,並不能看到明無應的臉,但不知為何,謝蘇覺得此時明無應正在看著他。
在明光祠中,謝蘇其實並沒有看清明無應的神像,後來來到蓬萊山,其實加起來也沒有見過明無應幾面。
如今他想起自己在明光祠里為明無應拂去手上的雪花,只覺得這是很冒傻氣的一件事。
牧神劍在他手中漸漸化作流光消失不見,想來是明無應已經將劍收回去了。
謝蘇將楓露送到,牧神劍也還了回去,自覺已經沒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可那白衣男子卻微微一笑,翻掌間棋盤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淡青色茶具。
「你坐下,來喝杯茶。」
紅泥小爐上一隻小壺,隱約已有水沸之聲。男子動作嫻熟,那些淡雅茶具在他手中格外古樸有趣致,燒水煎茶這樣一件普通的事也被他做得很好看。
他將茶水注入謝蘇面前的杯子,臉上帶著淡然的微笑:「你身上的封印已經被牧神劍的劍氣破開,天下之大,現在你想去哪裡都可以去了。」
謝蘇微微一怔。
那男子眉眼低垂,又道:「不想走?那你是想留在蓬萊麼?這可有些難辦,雖說你身上封印已解,但畢竟未經修煉,什麼也不會,你留在蓬萊能做什麼呢?」
謝蘇心知這男子說得不錯,雲娘曾經不是告訴過他嗎?
只有有用的人,才會被留下。
他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到明無應淡淡的聲音。
「元征。」
被喚作元征的男子大大地嘆了一口氣:「還沒有收作徒弟呢,就如此護短。」
明無應道:「你廢話真多。」
元征含笑望著謝蘇:「那麼拜他為師,做這蓬萊山的首徒,如何?」
謝蘇淡紅的唇角微微抿起,卻見明無應望著自己。
他的目光之中,有種什麼恆定不變的東西。連山川都會在漫長的時間中易形,可謝蘇卻覺得,明無應身上有什麼東西,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他記得那晚明光祠中,明無應神像身上的雪光。
所以,他想成為一個對明無應有用的人。
謝蘇脫口而出道:「好。」
元征撲哧一笑:「拜師,是要下跪奉茶的。」
謝蘇於這世事人情上全然不懂,才剛剛跪下,就看到面前伸來一隻手。
「不用那麼麻煩。」
明無應徑直拿起謝蘇身前那一杯茶,舉到唇邊喝下。
他撂下茶杯,起身道:「走了。」
倒是元征微微一笑,望著謝蘇:「這些虛禮的確沒什麼意思。但師徒因緣,往往比血脈親緣更重,明無應為你擔了這份因緣,你該有這一跪。起來吧,我的腿不方便,不能扶你。」
明無應這樣說走就走,若是換了其他人,大概要在心中不斷回憶,是否自己哪裡疏漏,引得蓬萊主不快。
但謝蘇靜立原地,渾然不覺。
元征不由搖頭微笑,只覺得眼前這少年確實心思純正,璞玉渾金。
他自袖中拿出一塊碧玉,向謝蘇推了過去。
「送給你了,望它將來能對你有些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