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撥雪尋春(一)
2024-09-10 20:11:45
作者: 郁都
第29章 撥雪尋春(一)
景寧九年,永州城連下了十二日的大雪。
雪停之日,來自帝都金陵的車馬將謝府門前的新雪踐作污泥。
這一行人手握密令,將謝府主人,那個已經告老還鄉多年,現如今只知求仙問道的謝太醫秘密處死。
臨走之前,他們還放了一把火。
謝太醫為人孤僻,謝府獨門獨戶,燒得火光沖天了,才驚動了其他人家。
次日雪霽,東方有一輪日出,照著謝府的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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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人延醫問藥,其實有不少人都受過謝太醫的恩惠。
只是此人性格太過孤僻,每每為人治病開方,不收銀兩,只要那些能夠延年益壽的仙草,或是能幫助人修煉的丹方。
若是不能提供這些東西,就算跪死在謝府門前,謝太醫也不會出來看上一眼。
旁人都說,這謝太醫想修仙想得瘋了。
修仙之人,無不是少年之時就已經展現過人天賦,被仙門收為弟子,勤加修煉,方能有所寸進。
謝太醫年過七十,尚不懂引氣入體,就是吃盡了天下的仙草,煉出再如何靈驗的仙丹,也是與仙途無緣的。
何況永州與其他地域不同,靈氣斷絕,百年來從沒有人能夠踏入仙途。
謝太醫再怎麼強求,也是徒勞。
因此,他便從一個告老還鄉的前朝太醫、杏林聖手成了一個見死不救、古怪孤僻的老頭子,慢慢變成了永州城的笑柄。
他既無親眷,又無友鄰,更談不上有誰來為他打理後事。
永州的百姓聚在謝府門前,看夠了那破敗蕭索的廢墟,慢慢也就散了。
只有一個婦人在人群散後踏著一地廢墟走了進來。
她叫做雲娘,是謝府的廚娘,每日只來做好一日兩餐就可以離開,所以倖免遇難。
雲娘來的時候,天色近晚。
她是個手腳麻利,眼神也極好的女人,此刻在廢墟之中四下搜尋,可不是為了找謝太醫的一根半根殘骨,好為他收斂,而是在找還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謝太醫對自己如何離開宮中一向諱莫如深,但云娘在謝府做了這麼多年的活計,知道的事情自然要比外人多些。
謝太醫的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何況他鮮少出門為人看病,卻能源源不斷從各路商戶藥農那裡收來價值不菲的仙草,全是因為有著豐厚的積蓄。
雲娘暗忖,仙草靈藥什麼的大概早就跟著謝太醫一起燒成了灰,她若是能找到些金銀器物,下半輩子足可以享用不盡。
死人她是不怕的,拿死人的東西,她也不怕。
雲娘是正值壯年的婦人,做慣了活計的,手腳麻利,此時趁著夜色走進謝府的廢墟之中,竟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她提著一盞小小的風燈,踮腳走進後院。
說是後院,其實謝府被大火燒成這個樣子,堂屋偏廳均已倒塌破敗,不過是一團又一團的灰燼堆成小山,再不復往日的樣子。
雲娘憑記憶找到謝太醫的屋子,撿了根木頭,翻撿廢墟中的物事。
有燒得只剩殘片的藥方丹方,更多的則是已經燒得看不出原本是什麼的渣子灰燼。
雲娘有些泄氣,將那些渣子全部踢開。
她又找了片刻,發覺木棍戳到了什麼又硬又重的東西,當即將風燈放在一旁,將腳下的灰燼全數撥開。
一團黑灰之中,露出了一隻匣子。
那匣子上的銅鎖已經被煙燻黑了,雲娘蹲在廢墟上,用手將那些灰燼掃開,試了試那隻歪掉的銅鎖,用腳尖把它一點一點的踢開了。
打開匣子的一瞬間,雲娘險些發出了一聲驚呼。
她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將匣子緊緊關上,扭頭看向周圍,確定四周無人,這才將匣子再度打開。
風燈光芒之下,那匣子裡面黃澄澄的,是攏作一小堆的金葉子。
雲娘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麼多金子,又是歡喜又是激動,連忙從懷中拿出一個布包,將金葉子往裡面裝。
她常年勞作而粗糙腫脹的手指緊緊揪著布包的邊緣,因為狂喜而微微顫抖。
片刻之後,她又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將布包中的金葉子又倒出來一些填回匣子,再把那些灰燼渣子攏回來,將匣子死死地藏在下面。
做完這一切,雲娘才發覺自己竟然在寒冬臘月出了一身的汗。
她擡袖擦汗,只是手上的黑灰將袖子也染髒了。
雲娘又將那一小袋金子放入懷中,轉身就走,直往外走了十幾步才想起自己連風燈也沒有拿。
她急急忙忙轉身回來,踩著腳下的渣子,險些打滑摔倒,伸手提起風燈的一瞬間,看到前面有個人影,嚇得當時就大叫起來,腳一軟滑坐在地,風燈骨碌碌地滾出好遠。
灰濛濛的廢墟之中,站著一個少年。
他臉上蹭了不少黑灰,些許露出的肌膚卻是玉色的,一雙澄明姣美的眼睛望著雲娘,一眨不眨。
那雙眼瞳竟然是琉璃色的,似風煙俱淨,湖光山色盡在其中。
雲娘「啊」的一聲叫出來:「你沒死!」
她驚魂未定地退了一步,輕聲道:「你是人是鬼?」
少年向前走了兩步,撿起了那盞風燈。
這燈不怕風吹,可是倒在地上,險些要熄滅,一時明一時暗,只是撲朔,直到被少年撿起,那光芒才穩定下來。
雲娘的膽子到底是很大的,她站起來,已看出眼前的少年並不是鬼魂,猶疑著叫道:「謝蘇?」
少年走近兩步,將風燈交還到她手裡。
「昨夜起火,沒燒著你嗎?」雲娘驚疑著看著他周身。
謝蘇望向她,琉璃色的眼眸中並無半分情緒,只是搖了搖頭。
雲娘提著風燈,收回目光,輕聲道:「嗯,我要……我要走了。」
她走出十數步,卻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謝蘇仍然站在原地那些燒得焦黑的廢墟之間,擡眼平靜地望著她。
雲娘也說不清自己怎麼想的,開口道:「要是你沒有地方去,先跟我回家吧。」
帶謝蘇回自己家的一路上,雲娘其實都在後悔,她實在不應該給自己找這種麻煩。
謝蘇是謝太醫養在府里的一個藥人。
雲娘第一次見到謝蘇時,他還是個比現在還要小一些的少年,模樣實在太過靈秀,是讓人看一眼無端覺得覺得心驚的漂亮。
只是謝蘇從不開口說話,仿佛無悲無喜。
誰也不知道謝太醫為什麼到了古稀之年,突然發瘋一般狂熱地沉迷於修仙之道。
他按照自己搜尋到的丹方,用各種仙草煉製了無數靈藥,自己卻不敢就這麼服用。
只因為那些丹方上記載的靈藥,與謝太醫這數十年所學完全是背道而馳,毫無關聯,許多仙草藥理相衝,甚至有劇毒。
謝太醫便將那些煉製好的靈藥先給謝蘇服下,等待數日確信安全無虞,自己再原樣煉製新藥服用。
雲娘每日來謝府做好一日兩餐之後就會離開,因為謝太醫並不喜歡她在這裡久留,饒是如此,時間長了,雲娘也漸漸看明白了謝太醫每日在府中做些什麼。
謝太醫煉製的靈藥多是助人引靈氣入體的,他生怕謝蘇服藥之後先一步引氣入體,每每在驗證靈藥安全無虞後會再調配一種藥給謝蘇服下,以此毀去他體內的一點點根基。
如此反覆經年。
雲娘時常帶著些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心情,看著謝太醫擺弄各種仙草,也沒見他真的如何延年益壽、感知天地靈氣。
她倒是覺得謝蘇當真有些可憐。
雲娘既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孩子,又覺得他不會說話,神智懵懂,除了要為謝太醫試藥,就是待在藥圃之內。
說來也奇怪,謝太醫花費重金搜尋來的那些仙草,有不少都難以在凡土之中存活,草藥之中的靈力很快就會消散。
但只要謝蘇在,藥圃之中的仙草就能長久地維持藥性。
有一次,雲娘在謝太醫的窗下,聽到他長長的嘆息。
後來謝太醫便教了謝蘇一點醫理藥理,多半還是為了讓他給自己侍弄仙草。
但云娘卻是真真切切受過謝蘇一點恩惠的。
她做少女時,是個採珠女。
永州瀕臨南海,南海之中最珍貴的事物有三件。
一是紅珊瑚,二是夜明珠,三是海人魚。
下海採珠的人一定得是水性精熟的女子,因為女子身體柔韌,脂肉豐腴,在寒冷的深水之中也能游泳採珠。
採珠女下水時,會用一根繩子系在腰上,繩子的另一端綁在船上。
她們潛入深海採珠,是極兇險之事,所以留在船上的人,一定得是自己的家人。
一個少女能採珠的時間也就是數年而已,因為水下寒冷,採珠女的四肢關節會漸漸僵硬,一到陰天下雨便會疼痛異常。
雲娘在嫁人做了新婦之後,為了補貼家用,依然經常下水採珠,一身關節常年陰冷刺痛,有時在謝府之中燒菜做飯,一疼起來,便似骨頭裡有小蟲密密噬咬,極難忍受。
謝蘇曾經給她煎過一服藥,入口腥苦,難以下咽,可是喝下去之後,四肢關節的刺痛竟漸漸緩和消散。
雲娘每天吃一副藥,數月下來,即使碰上陰雨天氣,她身上也再沒有疼過。
現在謝府毀於一場大火,謝太醫是不必說的了,肯定已經燒成了灰。
謝蘇這樣一個從小沒有接觸過外人的少年,世事人情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又不知道他是被謝太醫從哪裡買來的,父母又在何處,將他留在那廢墟之中是不成的。
雲娘這樣想東想西地走了一路,不覺越走越慢,到自己家門外時,她回頭一看,謝蘇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面。
她招招手,等謝蘇走得近了,才低聲道:「我……我養不了你,但你可以先在我家中住幾天。」
她擡眼看去,謝蘇仍是淡淡的,只因臉上的黑灰,顯出幾分狼狽。
雲娘將他引到院子裡,打了水為他擦臉擦手,重又露出肌膚玉一樣的底色。
是夜,謝蘇睡在了雲娘家的柴房裡。
他身下枕的是稻草,蓋的是一床舊棉被,邊緣已經磨得毛了,但是漿洗得很乾淨,有淡淡的皂角香味。
這一夜,雲娘都沒有睡著,她倒不是在想將來該拿謝蘇怎麼辦,是將那幾十枚金葉子倒在床上,數了又數,歡喜得不知道該怎麼好。
天亮之前,她聽到院外有人拍門。
男人的咳嗽聲一響起,雲娘就知道,是自己的丈夫王宗回來了。
王宗原本是靠打魚為生,與這永州無數的人一樣。
有一年,南海之上颳起了黑風浪,那之後,海上的漁獲就越來越少。
靠打魚已經無法養家餬口,越來越多的女子下海採珠,她們潛入更深的海中,找到的夜明珠卻越來越小,品質光澤也越來越差。
永州的人們為養活自己和家人,便找到了一條新門路。
南海之中有一種奇異的靈物,名為海人魚,在帝都金陵,這種靈物有另一個名字,叫做鮫人。
鮫人形貌殊麗,眉目、口鼻、手爪皆與人無異,卻又比常人美麗得多,皮肉細白如玉,發如馬尾,均有五六尺長。
最初有些鰥寡之人,捕得鮫人,就將它們養在池塘之中。鮫人性情柔順,長相美麗,據說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也不傷人。
一時之間,無數貪色獵艷之人來永州採買鮫人。
後來連帝都金陵城中,達官顯貴們也紛紛以蓄養鮫人為樂。
這些鮫人盡出自南海,皆是永州人自海中捕捉上來的。
只因鮫人心腸柔善,每每見到落水受傷之人,便會現身將他們帶到岸上,永州人便佯裝體力不支沉入深水,待鮫人出現,就用漁線將它們纏住,拖上岸來。
王宗做的便是這一樁生意。
冬日寒冷,無法下水誘捕鮫人,連日來,王宗只是在船上用鮮魚肉食引誘海上鮫人靠近,卻並無所獲。
歸家之時,他本是悶悶不樂,初初聽到雲娘說謝府昨夜起了大火,燒得什麼也沒剩下,王宗還很是不高興,只因為謝府沒了,家中便少了雲娘日日去燒菜做飯的一份銀錢。
待看到雲娘捧出了金葉子,王宗臉上的鬱悶之色轉為狂喜,掐住雲娘的手,對著將明的天光細細看她手中的金子,卻怕街坊四鄰聽到,連笑聲也不敢露出來。
謝蘇從柴房的門縫中,看到王宗眉飛色舞又強自壓抑,他不大通世事人情,卻也知道這樣的神情叫做狂喜,就如謝太醫每次煉成靈藥之時臉上的神情一樣。
可不知為何,這樣的神情又好似十分醜陋。
雲娘在一旁瞧著王宗的臉色,適時打開柴房的門,絮絮地說了不少好話,一時說吃了謝蘇開的藥,自己身上的疼痛才緩解不少,一時又說謝蘇不會說話,可憐得很。
王宗便擡頭看了謝蘇幾眼,只是悶聲不說話,半晌才點了點頭。
自此,謝蘇便在柴房之中住了下來。
他對自己的身世來歷一概不知,好像自從有記憶之時就跟在謝太醫身邊,被圈禁在那一方藥圃之中,從不曾在外行走,除了那些來請謝太醫出診看病的,也沒有見過什麼外人。
如今在雲娘這裡,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數日之後,舊雪未化,又來新雪,紛紛揚揚地灑滿了人間。
隔著雲娘家的外牆,謝蘇看到十幾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少年圍在一處,將地上的積雪滾成雪球捏在手裡,趁其他人分心便將雪球扔到他們身上。
投出雪球的人自然是放聲大笑,被砸中的人氣憤地哼哼了幾聲,也彎腰團起雪球追打起來,笑鬧之語不絕。
有一個身形最靈活,總是能用雪球砸中他人的少年突然腳下一滑,眾人一擁而上,將他埋在雪裡,都是哈哈大笑。
鬧夠了之後,他從雪堆里爬出來,忽然看見了牆後的謝蘇,微微一怔。
其他人便也循著他的目光望過來,看見謝蘇,皆是目不轉睛。
謝蘇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看著自己,也不明白先前他們將積雪捏成雪球互相砸在身上,為什麼又笑又鬧。
從前下雪的時候,謝太醫只是要求他用白雪將瓷罐裝滿,埋在院中的梨花樹下,來年開春之時取用。
因為雨雪都是無根水,最適宜煉製靈藥。
在謝蘇看來,這些白雪,好像只有這麼一個用途。
他離開院牆,自己也俯身握了一把雪在手心,冰涼而輕軟。
謝蘇站起身來,稍微一握,還未學著那群少年捏出一個圓圓的雪球,肩上先被人用雪球擊中了。
雪珠散開在他肩上,並不疼痛,幾點雪粒飄到他臉上、頸中,絲絲縷縷的冰涼感覺散開。
謝蘇擡眼望去,那個拿雪球扔他的少年見自己擊中了,不知為何紅起臉來,幾個人推推拉拉地走了。
謝蘇手中的那個雪球尚未捏好,便被他的掌心暖化大半,指掌也被凍得通紅。
耳畔傳來踏雪之聲,謝蘇擡眸,看到雲娘向自己走來。
她拂去謝蘇肩上的雪塵,又把他掌心化了一半的雪球摘去,手法極輕柔,只是臉上的神情不大自然。
雲娘輕聲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謝蘇凝視著雲娘的臉,想將她讓進柴房裡避避風,可是雲娘執意不肯,自顧自地講起了故事。
「我認識一個採珠女,嫁人之後,仍然會去海中採珠,她的丈夫便在船上為她拉著繩子。其實這個女子常年泡在冷水裡,四肢關節都有極大病痛,日日敷藥都要花費不少銀錢,也做不了什麼重活,早就不適合下水採珠了。有一日,她仍舊遊到水底,她的丈夫在船上拉著繩子,採珠女在水底找了很久很久,連一顆最小的夜明珠也沒有找到,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身上的繩子斷了。」
雲娘的聲音越來越輕,臉上有一種做夢一般奇異的神情。
她又道:「可是這個採珠女水性很好,沒有繩子拉她,她自己也游到了水面。採珠女的丈夫見到她,鬆了一口氣,說繩子在船邊磨斷了,還好她沒事。採珠女點點頭,什麼也沒有說,跟丈夫一起回了家。可是那條斷了的繩子,採珠女卻沒有勇氣將它拿起來看一看,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雲娘的聲音既溫柔又哀傷。
「因為採珠女心裡害怕,她怕那條繩子根本不是在船邊磨斷的,而是自己的丈夫割斷的。」
雲娘的容色並不十分美麗,然而此時她微微一笑,卻是容光照人。
她愛惜地為謝蘇拂去身上的雪花,輕聲道:「只有對別人有用的人,才能活下來,無論什麼樣的境遇,人都是能活下來的。」
說完這句話,雲娘似乎不敢看謝蘇那雙琉璃般透徹的眼眸,轉身回屋去了。
這天夜裡,風雪聲漸濃。
晚飯時,謝蘇喝了一碗雲娘端上來的熱熱的粥,然後就睡著了。
說是睡著,其實並不那麼準確。
他的頭很昏,四肢酸軟無力,只能聽到身邊有人說話,卻無法睜開眼睛。
「那藥……你也放得太多了些。」
這是雲娘的聲音。
「你懂什麼?你不是說那個謝太醫一直用他來試藥,我要是不下猛藥,又怎麼放得倒他?」
這是個男人的聲音,是王宗。
兩人又絮絮地說了些什麼,謝蘇卻聽不分明了。
他如同被夢魘住,既無法徹底昏過去,又不能完全醒過來,被人放到了牛車上,身上蓋了厚厚的稻草。
謝蘇聞得見牲畜身上略微腥臊的乾燥味道,和濕了雪的稻草的味道。
一路渾渾噩噩,似夢似醒,似乎在布滿泥濘的道路上走了許久。終於停下來時,謝蘇又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說話的是個男人,要比王宗年老一些。
「前些日子聽你說起這小子來,我還當你吹牛,現在一看,果然比過去一年咱們捕上來的所有海人魚還要標緻,你打算在哪裡交割?」
王宗嘿嘿笑道:「就放在前面的明光祠里,後半夜自然有人來把他帶走。」
那人道:「神仙真人的眼皮底下,這種事情你也做得出來?」
王宗哼地笑了一聲,輕蔑道:「誰不知道永州靈氣斷絕,那明光祠荒廢多年,也就是個破廟了,至多有幾個孤魂野鬼,我是不怕的。」
那人也笑道:「是啦,神仙真人也好,孤魂野鬼也罷,都怕你我這樣的惡人磨……」
謝蘇只覺得自己連著身上的稻草卷被拋到地上,腳步聲漸漸遠去,四周清冷無比。
不多時,外面院中響起柴火燃燒的嗶剝之聲,間或有人低語,似乎是王宗二人並未離去。
昏沉之中,謝蘇的呼吸卻是越來越濁重,最後像是嗆了口水一般猛然呼出長長的一口氣,終於將神智從夢魘一般的昏沉中強拉了出來。
謝蘇睜開沉重的雙眼,掙扎間身周浮起無數灰塵。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身前一尊倒塌的神像。
神像的頭顱和手臂肩背已經碎得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四周褪色的帷幔垂掛下來,上面滿是灰塵和蟲蛀。
帷幔之間,還有更多隱沒在黑暗處的破敗神像,或持劍,或握刀,或雙手掐訣,或負手而立,姿態各異,只是早已陳舊不堪,顯然很多年無人供奉了。
屋頂缺了一角,露出風雪中的夜空,大片大片的雪花從中飄落。
謝蘇坐起身來,手腳都麻木著。
王宗心細,這樣的事大概已經做慣了,除去給他下了藥以外,又用結實麻繩綁縛了他的手腳。
謝蘇往地上看去,撿了塊稍微尖銳些的碎石磨手上的繩子。
王宗捆得很緊,他指尖捉著那塊碎石,發不上力,僅磨去了麻繩最外面的一縷。
謝蘇靠著窗格站起來,四下里看看,挪到離他最近的神像前面。
那神像的面目隱於帷幔之後,看不真切,卻是個持劍在身前的姿勢。
神像之上恰好是那缺了一塊的屋頂,雪花打著旋落下來,落在那隻持劍的手上,積了厚厚一層。
那柄劍雖未開刃,可是質地十分堅硬。
謝蘇便將雙手手腕靠了過去,用神像手中的劍去磨麻繩。
不知過了多久,腕上的麻繩被他磨破了。謝蘇蹲下去,又將腳上的束縛解開。
他靜靜地聽著殿外的動靜,簌簌落雪聲之下,並沒有其他人前來,王宗二人只是坐在院中烤火。
雪花從殘破屋頂落下,沾在謝蘇的眼睫上。
神像持劍的手就在他眼前,上面落滿了雪。
謝蘇忽地想起了雲娘,他心裡並不吃驚,也沒有怨恨,他只是想起雲娘給他講故事時哀傷的神情,以及為他拂去肩上雪塵的溫柔的手。
自他有記憶以來,沒有離開過謝府,卻也知道天下是很大很大的。
如今謝府已經毀於一場大火,天下之大,謝蘇其實已經無處可去。
正因為無處可去,所以無處不可去。
謝蘇擡頭望了望這尊神像隱藏在帷幔後的臉,學著雲娘的樣子,擡手輕輕拂去那隻持劍的手上的積雪。
那隻手幾乎跟他自己的一樣冷。
雪光之下,謝蘇玉色的臉俊美冷淡,眼瞳仿若兩片琉璃,足夠他隔著這透徹無所顧忌地打量人間,眼尾卻有一粒胭脂色的淚痣,神色微微動容之時,艷如桃花破雪。
謝蘇後退半步,就要轉身離開。
卻聽到一聲低低的,男人的笑。
這笑聲響起的一瞬間,外面火堆的輕微嗶剝聲、王宗二人的交談聲似乎全部消失了。
無數雪花懸停在了半空中,連風也停住,天地之間全都凝固了一般。
「正因為天下間無處可去,所以無處不可去,有意思。」
謝蘇回頭,視野中一襲青衫磊落。
男人身量極高,面容深邃英俊,身上的氣息從容而淡然,臉上的神情卻似笑非笑,還在一剎那間讀出了他心中所想。
「既然如此,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他向謝蘇伸出了一隻手,那種氣度,仿佛翻掌之間,可以握住天地之間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