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石中魚(七)
2024-09-10 20:11:34
作者: 郁都
第23章 石中魚(七)
謝蘇被困在青藤網中,臉頰朝水,透過欄杆看到淡紅荷花之下蓮葉顫動,片刻之後,數條肥大錦鯉自葉底擺尾而出,互相追逐,濺起水花落入蓮葉,在葉心聚成波光晃蕩的水珠。
蓮葉之下,一具死屍面朝上飄著,一雙眼睛死不瞑目,裡面灰濛濛的如結了蛛網一般,已有淡淡的腐爛味道。
若是細看,會發覺水渠擠擠挨挨的蓮葉之下,隨處可見已經泡白的死屍肢體,或是一段手腳,或是漆黑長髮在水中飄飄蕩蕩。
只是這裡花香甚濃,掩蓋了死屍味道。
有兩個逐花樓的夥計昏沉中瞧見水渠中的死屍,再看到水中的錦鯉如此肥壯,稍一聯想,便幾乎噁心得要吐出來。
掙動之間,那青藤卻是捆得更緊一些,藤上毒刺刺入人體,令人渾渾欲睡,全然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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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亭之中,畫衣仙擱筆,自游衣仙手中接過謝蘇的外衫,細細打量上面的淡色暗紋。
游衣仙卻是陰柔一笑,斜眼看著半跪在地的飛雲。
亭後連著一段遊廊,一面臨水,另一面懸掛竹簾,擠擠挨挨掛著許多錦繡華服,放眼望去竟似有百套之多。
只消想到每一件衣服都曾有主人,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畫衣仙吞噬的是修士的修為,而游衣仙則以魂魄為食,似飛雲這般年少有為的修士,他的魂魄可要比凡人的好吃多了。
游衣仙上上下下打量著飛雲,心中已經對他的魂魄垂涎欲滴。
他不懷好意地看著飛雲手邊折斷的長刀,笑道:「怎麼我剛把你那些沒用的同伴帶來,你就輸了呢?」
游衣仙走下台階,看到飛雲臉上流露出的強烈憤恨,更覺心滿意足,道:「剛才我們約定好了,你贏我們一次,就讓你帶走一個人。可你要是輸了……就是把你自己輸給我了。」
飛雲冷哼了一聲:「有本事你來跟我打,讓一個女子替你出手,算什麼本事?」
以飛雲的見識,他認不出亭中那個女子就是畫衣仙,但一刀劈出,刀風尚未觸及那女子就被她揮袖盪開,力道卻是十倍百倍地還了回來,將他的長刀生生折斷。
他雖然少年心性,但並不逞匹夫之勇,這樣周旋,是想先見到春掌柜等人。
可如今不僅沒有救出他們,連刀都已經折斷,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內傷。
亭中那個女子靈力深不可測,自己絕不是她的對手。飛雲半跪在地,只想以言語騙眼前這個陰柔男人靠近,先將他制住,再跟亭中那個女子談條件放人。
以游衣仙的狡猾,又怎麼會輕易上飛雲的當。
他一張桃花面笑意漸深,卻有一種陰險惡毒的感覺。
游衣仙站在台階之上,並不靠近飛雲,卻是招了招手。
只聽窸窸窣窣的聲音,草叢中伸出數條手臂粗的青藤,像蛇一般貼地而行,從四面八方逼近飛雲。
「我這點修為,打得過誰呀,只好讓別人替我出手了。」游衣仙笑吟吟的,「你知道人活著的時候,被抽出魂魄是什麼感覺嗎?到時候你就連求我快殺了你都做不到了,你會像一具行屍走肉一般……」
謝蘇將承影劍抽出半寸,只待游衣仙有什麼動作就出劍削斷青藤網。
在畫衣仙面前,謝蘇無法輕易動用靈識。
方才隔著一道秘境禁制,畫衣仙都能幻化出明無應的虛影,現在他幾乎就在畫衣仙腳下,若是貿然放出靈識,被畫衣仙侵入,無異於束手就擒。
但謝蘇目力受限,能看清近處水渠里的死屍已經是極限。
他雙目刺痛難忍,索性閉上了眼睛,外面的動靜全靠耳朵聽。
箐。
游衣仙心急要吃飛雲的魂魄,謝蘇在青藤網中聽得清楚。
游衣仙的修為不值一提,連飛雲都能輕易把他殺死。
真正棘手的是畫衣仙,她靈力深厚,謝蘇此刻即使有承影劍之利,但要在這樣的對手前全身而退,還能將逐花樓所有夥計安然帶走,卻是幾乎不可能的。
謝蘇的手掌放在承影劍劍柄之上,還沒有來得及動作,便被人按了一下。
春掌柜也被縛在青藤網中,他的修為比逐花樓的夥計都要高出不少,只是因為自進入畫衣仙的幻境之後,自己身上的靈力就一直被壓制消耗,才難以為繼,此時休息了片刻,稍有迴轉。
他靠向謝蘇,耳語道:「蓬萊主在哪?」
謝蘇輕輕搖頭:「我不知道。」
他們四人在濃霧中各自分散,又在這裡見到逐花樓先前消失的夥計,料想也是被畫衣仙侵入靈識引誘而來。
但明無應此時在哪裡,謝蘇是真的不知道。
他此刻無法動用靈識,並不能感受到這裡有沒有明無應的氣息。
春掌柜沉吟片刻,道:「對上畫衣仙,你有幾分把握?」
謝蘇用心聽著亭中的動靜,輕聲道:「沒有把握。」
春掌柜先是一怔,忽然也笑了,難道沒有把握便不去做?
他身為逐花樓的掌柜,怎樣將這一船的夥計帶出鬼市,便也該怎樣將他們帶回來,此時多思無益。
既生出了破釜沉舟之心,春掌柜周身靈力便充盈一分,只是顧忌著亭中的畫衣仙,沒有貿然流轉靈力,只待游衣仙真要吞食飛雲魂魄時再動手。
可是等了片刻,游衣仙始終沒有靠近飛雲,反而像是跟畫衣仙產生了爭執,他邁上台階,走入了亭中。
畫衣仙不會說話,只能在紙上寫字。
謝蘇和春掌柜被青藤網捆著,並不能看到亭中的畫衣仙在紙上寫了什麼,只能看到游衣仙站在桌邊,低頭看了看,小心又急切地解釋著些什麼。
謝蘇趁機割斷數條青藤,與春掌柜對視一眼。
春掌柜掙脫青藤,悄無聲息渡到了水渠另一邊,是想趁畫衣仙與游衣仙交談之時,下手將飛雲搶回來。
就在此時,那游衣仙直起了身,神色中有些隱隱的不耐煩,語調卻是更加陰柔。
「小子,我姐姐說,要是你能回答出我們的三個問題,就可以帶著這些人離開這裡。」
飛雲一怔,反問道:「回答三個問題?」
春掌柜定睛看去,畫衣仙捧著他的外袍細細查看,顯然愛不釋手。
他是逐花樓四大掌柜之首,裁衣制袍用的衣料都極為珍貴,上面的刺繡都是由最好的繡娘繡出來的,比之進貢到皇宮中的繡品都不差,畫衣仙見了自然喜歡,有意要給他們一個機會。
想要安然無恙走出畫衣仙的幻境,答對她三個問題即可。
畫衣仙不是窮凶極惡的靈物,之所以凶名在外,是因為身邊總有狡猾殘忍的游衣仙相伴,算計人心人命,吞食修士魂魄。
但僅僅是因為覺得他的衣服好看,就肯再給飛雲一個機會,饒是此時大家都命在旦夕,春掌柜也不得不覺得畫衣仙這靈物的行事簡直匪夷所思,仿佛全憑好惡,如鬼魅一般難以琢磨。
他本來就是錦繡堆里長大的公子哥,性情中很有一種風流態度,見到畫衣仙這樣行事,情不自禁就笑了一笑,卻又馬上收起心思,擔憂起來。
這一下雖是峰迴路轉,解了飛雲頃刻間的性命之憂,但在畫衣仙幻境中答對三個問題的人少之又少,春掌柜不免為飛雲憂心。
比之游衣仙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畫衣仙的長相則乏善可陳,面目寡淡。
她喜愛華美衣服,自己身上的衣袍更是精緻美麗到了極點,上面繡了各色花卉,竟是活靈活現,真如百花同時盛開。
衣袖紛繁的刺繡花瓣之下,畫衣仙執筆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游衣仙站在她身邊,低頭看了一眼,居高臨下地望著台階下的飛雲,慢慢道出了第一個問題。
他語調緩慢,聲音柔媚:「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作何解?」
飛雲立在原地,卻是茫然地張開了嘴巴。
春掌柜隱藏在水渠另一邊,聞言皺緊了眉。
飛雲修為雖然不低,可是不愛念書,大字都不認識幾個,只怕連畫衣仙這第一個問題都聽不明白,遑論能回答出來。
游衣仙看著飛雲,微微一笑,臉上滿是惡毒。
飛雲的鬢角緩緩落下一滴汗,他眨眨眼睛,結巴道:「呃,這個……呃。」
他只覺胸中一顆心狂跳,嘴裡像塞了麻核,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什麼萬物有無的,有就是有,無就是無,買一包桂花糖,吃完了就是沒了,這是有還是無?
飛雲猶自結巴著,耳中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你照我說的,複述一遍即可。」
他緊張地看了看游衣仙,又看了看畫衣仙,這才肯定只有自己一個人能聽到這個聲音。
這聲音……是那個宋道友的!
謝蘇傳音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物生則一物有,萬物生則萬物有。道隱無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飛雲雖然沒念過什麼書,但是記性極好,此刻又聚精會神,竟是過耳不忘,當下按照自己聽到的話答了出來,其實這些一二三四有名無名的,他半點都沒有聽懂。
游衣仙不料他真能答出第一個問題,目光如針刺了過來。
那一卷綢幕之後,畫衣仙點了點頭。
飛雲心中狂喜,就看到畫衣仙有寫下了第二個問題。
游衣仙走進去,低頭看了一眼,從綢幕之下走出,看向飛云:「小子,第二個問題,你可聽好了。」
飛雲屏息凝神,他心知那位宋道友此時就在附近,只是不敢亂瞟。
游衣仙道:「若是我想找一株聞暇草,該向何處去尋?」
春掌柜聽到飛雲答出第一個問題時,就知道一定是那位宋道友在傳音幫他。
第一個問題問的是道法,春掌柜便以為畫衣仙的第二個問題也會是道法相關,不料她卻問了聞暇草產自哪裡。
聞暇草極其罕見,葉如桂,莖如蘭,服用此草,可使人身輕如鴻羽,在水上行走。
這草本就珍罕,不說尋常修士,就是大仙門之中,也多有人不識,知道聞暇草產地的只怕更是寥寥。
春掌柜知道這種仙草,還是因為在逐花樓歷年盤貨之時見過一株,他依稀記得那冊子上記載了聞暇草產於何地,要如何採摘,如何保存,現下卻是記不清了。
只見飛雲低頭看著地面,片刻之後擡頭一笑,答道:「麻姑山中,鳴玉溪旁。」
游衣仙似是不相信他能一連答出兩個問題,立刻回頭去看畫衣仙。
一簾綢幕之下,畫衣仙端坐桌前,再次點了點頭。
這下不只是飛雲,連春掌柜都難以自制地激動起來。
若是答出了第三個問題,他們就能離開畫衣仙的幻境了。
他心旌搖曳,又強自鎮定,同時覺得那位宋道友真可說是博聞強記,斷定他一定不是尋常修士。
水渠之中有珠落玉盤般的悅耳水聲,是魚戲蓮葉間。
畫衣仙提筆在紙上寫道:「天與地卑,山與澤平,何解?」
游衣仙的目光在紙上掃過,兩步跨出綢幕,艷麗面容幾如毒蛇一般,美而令人膽寒。
他柔聲說道:「第三個問題,魚岩鬼市之中,有多少間鋪子?」
作話:
1、「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出自《道德經》
2、聞暇草出自《王子年拾遺記》
3、「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出自《莊子·天下》,意為天與地一樣低,山與湖一樣平,是惠施「歷物十事」中的第三個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