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他會給予他們新生
2024-09-07 13:32:54
作者: 有棲
「公主殿下,還請在此稍後。
老臣已派人前去遣送國書,相信大雍的太子殿下和賢王殿下很快就會出關相迎。」
崔宏微微拱手,而後摸著自己的美須,笑得儒雅。
顏水兒掀開轎簾,回以淺笑。
「崔首輔您德高望重,一切皆聽您安排。」
崔宏謙虛地拱手:「公主言重了,老臣擔不起。」
心中卻鬆了口氣,看來昨日這位公主溫和的性子並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的知禮儀,懂進退。
倒是比真的雲嵐公主還像公主。
崔宏帶著笑容的面上毫無情緒波動,可心中卻有愁腸百結。
若是真的雲嵐公主但凡有半點對於君權的畏懼,也不會釀成今日之禍。
由因及果,由果及因。
只能說,冥冥之中,當真一切自有定數。
崔宏嘆息著離開了。
顏水兒的眼中卻閃過一縷深思。
她從小就有敏銳感知他人情緒的能力。
方才崔宏雖然表現得毫無破綻,可她還是從他沉沉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許的遺憾與喟嘆。
也是,她到底不是雲舒國真正的公主,即便表現得再好,雲舒國人也不會輕易認同她的。
不過一切無傷大雅。
他們只是互利互惠的合作關係,談不上多少感情,自然是以利益為先。
而這場合作,從雙方確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而是以國家利益為先,且無法更改。
想通了這點,從昨天相見開始就有些拘束矜持、擔心給秦桓丟臉的顏水兒,忽然就釋懷了。
人總是不自覺地就太過在意旁人的評價,但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庸人自擾,徒添焦躁。
她垂眸輕笑一聲,掀開轎簾走了下去,臉上掛著落落大方的笑容,姿態萬千。
無意間見到這一幕的崔宏與許浮皆怔了一下。
而後各自對望,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嗟嘆與惋惜。
可這一切,顏水兒已經不知道了。
或者說,就算知道了,她也不甚在意了。
她不再矜持地坐在轎簾里、像個優雅美麗的花瓶一樣等候在那兒,而是趁著這段遞送國書的時間,細細打量著北境城外周遭的風貌。
她可是驕縱的雲嵐公主啊,又怎麼會乖乖待在轎簾里無聊等待?
果然,少許時間過去,崔宏和許浮並沒有讓人阻攔她。
剛開始還慢慢走著心存試探的顏水兒,終於放下了心中的擔憂,腳步變得歡快而隨性起來。
她東張西望,靈動的眼眸中帶著自由的喜悅與新奇的探究。
相較江南的百姓來說,北境城的百姓是在黃沙與風霜中生長起來的,他們更堅韌,也更高大。
像是一面面抵禦風暴的城牆,沉默而堅毅,厚重而同心。
他們的生活甚至還沒有向知同和姜溫韋治下的百姓過得好,但精神面貌卻勝過前者百倍。
有糧食分食著吃,有衣服相擁著穿,你幫我搭把手,我幫你抬缸水……
便是有人面露病容,也自己面容不慌地向著不遠處一個十分明顯的草棚處走去,路上的行人和巡邏的士兵見到了都會搭把手。
——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不知怎麼的,顏水兒的腦子裡忽然就想到了這句話。
它出自《禮記·禮運篇》,原本講述的是一個『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理想大同世界。
可如今,她卻在一個封建朝代的邊陲,看到了其中的影子。
顏水兒無法描述這一刻自己心中的震撼。
就像是忽然間腦海內春雷炸響後,酸麻的觸感瞬間直抵四肢百骸,令她全身都充滿了豪情與暢快。
大抵從前的先賢寫就這些文字時,依託的就是這樣一個充滿著令人心安與溫暖的世界吧。
顏水兒眉眼帶笑,心中安詳,不知不覺間,便向著那草棚走去。
卻兀的被一人阻止了去路。
「阿彌陀佛,前面痢疾肆虐,施主還是不要前往為好。」
她詫異回過頭,卻見一個身背竹簍,手捧藥草的俊秀和尚正在她身旁不遠處靜靜地合十雙手,道了句佛偈。
顏水兒忽然福至心靈地想到了一個人。
不,準確來說,是一個和尚——驚蟄寺的八苦師父。
他與眼前這個和尚周身的氣質極其相似。
安寧,沉穩,淡然。
好似佛寺里燃不盡的檀香,余煙裊裊,綿綿不絕。
可若說像,又不像。
八苦師父是寺廟裡薰陶出來的最純正的僧人,虔誠,無垢,清澈,心無雜念。
可她眼前的這位師父,身披紅色袈裟,卻好似那位流傳後世千百年的玄奘法師一般,一舉一動、一顰一嗔間,俱是紅塵萬丈,法相威嚴。
歷經喧囂紅塵,嘗過人間百態,最終凝練出了繁花一夢。
在他身上,她仿佛看到了繁華昌盛的都城,煙雨朦朧的江南,和黃沙漫天的邊陲……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他即使世界,世界即他。
心神怔愣間,顏水兒心中的疑問不禁脫口而出道。
「請問您是……?」
「阿彌陀佛,貧僧和濟。」
和濟大師面容帶笑,神情卻是溫和且平淡的道。
顏水兒驚訝道:「和濟大師?!」
真的是和濟大師?!
她以為的得道高僧,八苦小師父的師父,應該是那種眉須斑白、波瀾不驚的老者,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俊美的青年。
和濟大師將她眼底的驚詫盡收眼底,可他的神情中卻無一絲意外。
或許是他本不在意,又或許是他已然預料到。
顏水兒想到了當初八苦對她說的那些話——「如今你們還未相識,但師父說了,在未來,你們總會遇見」。
只覺得頭皮發麻。
那時候的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來北境,來到大雍這個最荒涼、最遙遠的邊陲之城,又何談遇見?
一想到這,顏水兒便喉嚨乾澀,心臟直跳,不禁呢喃發問道。
「大師怎會在此?」
和濟大師微微一笑,宛如天地間最縹緲的一縷清風。
「貧僧早年間有幸習得佛法藥理,卻資質愚鈍,如何都不得其法。
後來偶然行走世間,才驟然頓悟,佛法之高深,藥理之精妙,若想深諳其道,非足踏千里而不可得。」
「於是便於佛前立志,願隻身游於天下,救眾生於困苦,嘗黎庶之劫難。
只是行至北境邊陲之時,見北境黃沙漫天,百姓流離失所,將士馬革裹屍,倦鳥悲鳴啼哭,心中愴然。
便也想留下來,略盡綿薄之力。
而這一留,便留到了現在。」
所以,才有了她眼前的這個草棚。
所以,才有了這位深受北境百姓愛戴與感激的和濟大師。
所以,面容有了病色的百姓絲毫不慌不懼,時人也不避之如瘟疫,因為他們知道,和濟大師總會將他們救回來的。
他會給予他們新生。
以這世間最平凡、也最偉大的方式。
看著眼前不知道第多少位笨拙地與和濟大師行佛禮,而和濟大師又沒有絲毫不耐的、溫和的一一回禮過去的百姓,顏水兒的眼中忽然有些濕潤。
這種沉甸甸的信任,甚至是將自己的生命託付其上。
這已經不僅僅是感激的程度了,而是百姓心中的虔誠與歸屬。
是朝聖,是信仰,是人生的希望與曙光。
而於和濟大師來說,這是大愛。
是一種『寧願架上藥生塵,卻願世間無疾病』的大愛。*
顏水兒親眼看著他一步步踏進那個不遠處的草棚,耐心、細緻、平和地替每一位傷痛的百姓和士兵熬藥、敷藥、餵藥……
認真細緻,一絲不苟,仿若在對待他心中的滿天神佛,怒目金剛。
這讓顏水兒再次想到了一個人——法師玄奘。
兒時的西遊甚至讓她差點忘記了,漫漫西行,那麼長的路,全是他一個人走的。
真實的歷史裡,沒有御弟文書,沒有師徒四人,沒有白龍寶馬,沒有錦斕袈裟……
有的只是一腔孤膽,一身孑然,一雙赤腳,和一身襤褸。
二十四年的羈旅造就了流傳後世的大唐宗師,十萬八千里的黃沙漫漫成就了不朽的天竺東聖,一代玄僧。
他給後人留下的,不僅是三藏正法、西域宏圖,還有堅毅、忠貞、悲憫、無我以及令人望塵莫及又望而生畏的、堅定不移的信念。
在世人的心中,玄奘這個人早已超越宗教,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種精神,一種信仰。
他是那個偉大時代的一縷縮影,一筆餘韻。
回望青史長河中,後來人發現,原來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樣一群人——他們能不顧命運的摧殘與山海的阻隔,只為了心中真理而一世不悔,一路向前。
這紅塵人世間,是否有一樣東西能讓你為之超越生死?
有的。
自此更誰登彼岸,西看佛樹幾千。**
此為他畢生之所願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