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人飲酒
2024-09-09 01:44:54
作者: 遠望呀
那時莫天城背後中了他的一箭已經落下了馬,周圍的侍衛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就連他的馬也離他而去。
李昭翻身下馬,手執長槍一步步朝著他走過去,長槍划過的地方,都跟著濺起一片片灰塵來。
莫天城看著步步逼近的李昭,他已經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掉了。
他的嘴角咳出了血來,冷笑了一聲:「來吧動手吧,殺了我,給你們李府報仇雪恨。」
李昭這幾年來一直都在等這一刻。
但是閉上眼的莫天城卻遲遲沒有等來他這一槍,莫天城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睜開了眼睛,他不明白李昭還在等什麼。
李昭的槍鋒就停在他面前,仿佛只要再往前進一寸,眼前的人就會命喪當場。
但莫天城此刻的眼神裡面沒有任何懼意,只有將死之人心裡的平靜,他抬頭看向站在面前的李昭,聽到他問:
「這麼多年來,我只有一件事情不明白,父親當年曾視你為知己,你最落魄的時候是我父親資助你讀書,也是他資助你考取功名,他以為他和你之間是君子之交,在你誣陷李府之間,他甚至手書聖上要舉你為副相,你就是這麼對待他的嗎?」
莫天城苦笑了一聲,要說後悔的話,他的確後悔過,在李府抄家之後,有人將李奉年生前的書信拿給了他,他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李奉年要舉他為副相,可那個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他這一輩子都活在李府之下,只有那麼一個機會可以站在大梁權力的頂峰,像莫天城那樣的人太清楚了,有的機會一輩子也就只有一次,一旦錯過再不會有,他得抓住那個機會,就只能對不起他的至交好友。
莫天城悔不當初,但就算是給他重新來一次的機會,他只怕也會做出和當初同樣的選擇:
「我的確是後悔過,不過也來不及了,我相信你等的也不是我的一句道歉,等到黃泉路上見到了奉年,如果他還願意見到我的話,我這樣會同他道歉。」
其實李府抄家的時候,是他帶兵將李府團團圍住,他就站在李府外,聽到院子裡面哭聲震天,當手下的人報告給他李昭不在的時候,他是既不高興但同時心裡又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他甚至有些希望他那位至交好友唯一的兒子可以活下來。
人本來就是最矛盾的東西,他對李府的感情從來都很複雜。
「你不明白,你和你爹一樣從小就生在李府,李府世代公卿,你們天生就比旁人尊貴,但是我不一樣,不明白像我們這樣的人,一步一步爬到那個位置到底要犧牲多少東西。」
李昭是不明白,人不應該背信棄義,更不應該以怨報德,他們李府曾經那樣有恩於他,換來的卻是一百二十四條人命一夜之間滅門。
李昭看著面前的人皺起眉頭:「我是不明白你,不管什麼樣的原因,你都不應該如此。」
莫天城的目光落在頭頂陰沉沉的天空上,這一幕像極了幾年之前那場疫病的時候,天陰沉得好像馬上就要下大雨了,那時他剛剛下令活活燒死坑殺城外數萬百姓。
就好像是因果報應一樣,他也難逃一死。
「你殺了我吧,也是給我解脫了,我這幾日夜晚做夢的時候時常能聽到這裡的哭聲,就是離這裡不遠的地方,那些哭聲反覆能鑽出土地來一樣鑽到我的耳朵里。」
那些哭聲混著詛咒他不得好死的聲音一起,震耳欲聾,每每午夜夢回都擾得他不得安寧。
「我滅了李府,如今死在你手上也算是因果報應,動手吧。」
李昭一揮手裡的寒槍,莫天城的人頭跟著便滾落到了地上,有些灼熱的血濺到地上,也濺到他的長槍上。
他終於給自己和李府報了仇。
這是多年以來都壓在他心裡的重擔,可是等這一刻真正的到來時,李昭卻沒有體會到自己意料之中的輕鬆,他並沒有因為莫天城的死而迎來自己意料之中的如釋重負。
因為李昭越想心裡越覺得有些奇怪,一直以來對疫病絕口不提的莫天城,為何偏偏是在臨死之前提到了它。
眼下李昭正在和李寒寧喝酒,他的故人不多了,李寒寧於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人,這段時間之所以一直沒有去找她,也是聽說她投奔了洛陽,李昭知道蕭策是不會虧待她的,後來也就放心了。
只是可惜他們終於打下了長安,但他這幾日卻要離開長安了,不過往後中原就太平了,他們早晚還會有在長安酒肆,站在酒樓最高的一層把酒言歡的日子。
想到這裡,李昭忽然就覺得沒有那麼可惜了。
李寒寧心裡亦如是,以前李昭下落不明的時候,她原本也想差人去找,可後來也明白他要是不想被人找到,無論派出去多少個人,都是找不到他的。
李寒寧如今才明白,為何人長大之後,就算是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偶爾才見一次面,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就好像長安李家的酒還是當年的酒,他們嘗起來卻不是從前的味道了。
「公子不管去哪裡,一路保重,若是需要我的地方,公子可以隨時差人去找我。」
李昭卻認真地看著面前的李寒寧搖了搖頭道:「我沒有什麼事需要麻煩你的,倒是你,我今日見你,覺得你是比之前沉穩了許多,不過沉穩得太多了,就像是同一時間要考慮八件事一樣,這樣也不是不好,只是太累了,現在也沒有仗打了,往後你領兵的日子應該也會越來越少,我倒是希望你能活得輕鬆一些。」
她的公子向來心細如塵,她沒有什麼事是能瞞得過他的,不過還好他就要暫時離開長安了,她也不需要瞞他。
李寒寧又給飲了一碗酒,然後看了一眼李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開口道:
「對了公子,洛陽剛剛打下長安,眼下朝廷根基不穩,正是用人之際,如果公子能效命新朝的話,殿下那邊一定也會——」
李昭不管是兵書還是治國理政,身上的才能都曾經名動長安,這樣的人要是將來可以為洛陽效力,她知道蕭策也會求之不得。
可是她這邊話替蕭策招攬的還沒有說完,那便李昭便抬了抬手一拂衣袖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離開淮安之後就沒有那樣的心境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蕭策很好,早在亂世局勢未定之前,我便隱隱覺得他會是贏到最後的人,如今果然如此,他的確是明主,只是我不適合再入朝為官。」
李昭如今只是想查清楚疫病的事情,等這些心裡的疑問都塵埃落定,再和李寒寧他們道別,從此遊歷山水,江湖寄餘生。
李寒寧明白了李昭的意思,有些事情註定勉強不來,有的人永遠不願意入朝為官,她願意尊重李昭的想法。
「我明白了。」
李昭忽然開口想說一聲抱歉,可他也明白,這不是李寒寧現在想要聽得,索性也就沒有開口,一切似乎都在他們喝的酒里了。
李寒寧突然開口問道:「不知道公子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長安?」
「我打算今夜就走,這一去大概少則半月,多則數月。」
之所以走的這麼倉促,也是因為這件事情實在易早不宜遲。
李寒寧微微頷首。
其實今日能再見到李昭一面,直到他終於手刃仇人,徹徹底底的放下了過去的事情,已經是償了李寒寧一樁心愿。
兩個人喝完酒,又聊起了從前的事情,一直聊到太陽西斜,直到夜幕緩緩的籠罩在長安上空,長安的天空似乎晚得很快,不一會兒抬頭便能看到閃爍的星星了。
李寒寧記得小時候自己就來這裡看過星星,長安夜裡的星辰會跟其他的地方都不太一樣,總是要分外明亮一些。
明明還是同一片夜空,如今看來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他們忽然了解了小時候的事情。
李昭眼角眉梢似乎也染上了幾分醉意,望著天空有幾分出神的意思:
「小時候我還不知道李府養了死侍,每每有跟我一樣大的陌生面孔的人進府,我偶爾會遠遠看到,你知道那個時候管家跟我說你們是什麼人嗎?」
雖然不知道,不過李寒寧猜想,他們是不會把實情告訴公子的,也不敢告訴那個時候年歲尚小的李昭,於是還是很是配合地搖了搖頭。
李昭想起從前的一幕,管家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又心酸:「管家正要騙我說,他們是無家可歸的孩子,我們收養來陪我一塊讀書練武的,但是父親直接了當地告訴我,他們將來都會為了李府,為了我,為了大梁而死,他告訴我,他們是我們的恩人,讓我把每一個人的容貌,年紀,名字都一一記住,其實你進府沒多久我就認識你了,不過那個時候記得你是叫李寒。」
李寒寧手中的動作一頓,她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那麼早李昭就知道了。
「不過還好,我有的時候時常都在想,是不是還好李府後來不在了,才沒有一批又一批地培養你們這樣的死侍。」
李昭看起來似乎半是惆悵,半是感嘆地道:「不過終於都過去了,前幾日我回到長安的時候,曾經路過我當年住的地方,那個時候輝煌的李府如今都變成了一片廢墟。」
他才真正地意識到過去的李府已經不在了,就算他李昭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