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滅門之禍(十二)
2024-09-05 10:00:49
作者: 愛吃土豆的招財貓
對於往事,桑伶只淡淡地說了幾句便終止了話題,便將注意力放在了蘇落脊背上的傷口上面了。
那傷勢有新有舊,塊狀條狀的瘀青較多,像是拳頭棍棒擊打所致。
「到底是誰傷的你?」
蘇落猛地攥緊拳頭,面上卻是迅速笑道:
「是我不小心摔的,沒有事。」
很好,小傢伙竟然還有心事了,桑伶現在對這事徹底上了心。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她暗中跟了幾次蘇落,發現他作息規律,一直就在這個院子裡生活,只是不定時會從院落背面翻牆離開。他有時會帶回來糕點等吃食,有時是小玩意之類的。當然空著手,身形滯緩的時候也有幾次。
桑伶掃了一眼他衣角上的一截污漬,已是隱約猜到了什麼。
這日,她依舊從外面忙碌回來,卻比平時早了許多,屋子裡靜悄悄的,她尋到那被踩得黢黑的後院牆角,正好撞見蘇落跳牆離開的背影。
桑伶趕緊將小黑貓放了下來,擱了魚羹。
「小黑貓你先吃,我很快回來,在屋子裡等我。」
隨手拍了下他的腦殼,她腳下匆匆迅速跟了上去。
身後。
小黑貓只垂著視線,看著面前一碗蔥花薑絲很少的魚羹,不知在想什麼,眼神似乎沉在了冰水裡面,將外界的一切光線全部反射。
這幾日,他的情緒都不高,只是桑伶一顆心全放在了蘇落身上,並沒有注意到。
另一廂。
桑伶很快就跟著蘇落到了目的地。
從破敗的連廊走出,穿過長滿茅草的空地,迎面便是一座破敗得與謝府完全不符合的小院。四面院牆很高,近乎三丈,爬牆虎像是綠色的網面一般,將整個院子圍攏得結結實實,連著陽光都吝嗇地投入進去。
桑伶探頭一看,這小院四周牆面竟是沒有門:
「謝府竟然還有這個院子?不過,要是住人,怎麼不裝門?」
蘇落自來了後便一直倚靠著牆壁,不知道在想什麼。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去撥弄牆面上的葉子,力道有些大,可那早就深嵌進牆面的根部,絲毫不為所動,依舊堅挺地攔在中間。
空氣里的沉寂沒有堅持太久,桑伶選擇直接現身。
「蘇落。」
對方一驚,然後迅速笑了下,像是無事的模樣,只道:
「姐姐,你怎麼來了?外面都忙完了,事情很順利?回來倒比之前早了很多。」
桑伶開門見山:
「你怎麼來了此處?」
他沒有立即回答,低垂的眉眼像是無家可歸的小可憐。
「我只是隨便走走。」
桑伶注意到他情緒的失落,有些擔心:
「蘇落?是不是有人一直在欺負你?你放心,姐姐法力高強,一定能給你撐腰。」
蘇落迅速搖頭,若是姐姐的存在暴露,謝家那麼多的修士可都不是吃素的。
「真的沒事。」
桑伶還在堅持。
「蘇落,你放心,我就算打不過他們,可讓那些人吃些苦頭,可是輕而易舉的,你姐姐可是很厲害的。」
最近她為了妖族忙裡忙外,溯洄之鏡的反哺可是槓槓的。
蘇落聞言沉默了一會,像是在失神,然後迅速抬頭,立即朝桑伶站的地方看了一眼。看到她依舊在,很快地舒了一口氣,乾巴巴地笑道:
「姐姐,我只是隨便走走,我等一會再回去。姐姐若是你等得及,要不先回去?」
桑伶才不會聽他的口是心非:
「我陪你吧,這麼冷的天,將你一個人丟在此處,我不放心。」
蘇落苦澀地勾了下唇角,似乎想露出一個無事的笑來,偏偏什麼東西壓著,唇角的弧度半分也勾不上來。
「姐姐,我是不是像個小孩子,什麼時候都想要你陪著。現在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說著趕人的話,可他眼神里分明是被觸動了什麼,水光閃爍,連著聲線都在細細顫抖,明顯就是不想她走。
桑伶搖頭失笑:
「果然是越大越孩子氣,你今年不過十四,哪裡是個大人。」
蘇落抿住唇角,眼底的情緒迅速積起,像是陰云:
「孩子?在謝家,除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謝家人,剩下的每一個不都是陪襯玩偶?我還沒有這門檻高的時候,就已經被罵成了賤種,活得像是條狗,我強撐著像大人那般堅強,從不曾真正活成個孩子。姐姐,只有你會把我當成小孩子一般看待。」
可即使在姐姐你的面前,我想的也不過是披著孩子的外表,如何謀劃贏得更多的分量,我從來沒有過天真。
對於蘇落的這些過去,桑伶眼中並沒有多少驚詫。
其實早就在第一日,她就從下人們的口中知道了蘇落的過去,不過蘇落不知道這件事。他從沒說過,就算有幾次不小心被她看見,他也是在粉飾太平。
為了維護蘇落的自尊心,她從沒有去追問過,這是他第一次將他那被人隨意打罵侮辱的人生,攤開在了她的面前。可是這種攤牌,對他來說不啻於是挖肝剖肺的酷刑。
「蘇落,不要再說了。」
蘇落微微閉眼,忽然起了逆骨般,給自己的心口狠狠挖上了一刀,要撬出所有的血肉來。
「姐姐,你知道嗎?我的母親是妖族,當年謝家家主在拍賣會上買下了她。本來是盛極一時的榮寵,可後來我的出現,讓我母親徹底失寵了。那般容顏絕俗的相貌,被拋棄就被拋棄了,連同我都成了地上的雜草。許多人都說是我連累了我的母親,不然她現在依舊是謝家的寵妾,能過上安穩的一生。大家都在說,我的出生就是一場罪孽。姐姐,你覺得是不是?」
最後一句落下,他忽然睜眼盯向了桑伶的位置,似乎要在她的臉上尋找想要確定的東西,看她是不是真的認同那些人的話。
桑伶面對他那強烈探尋的目光,不知為何,忽然有些心酸。時代的塵埃,落到一個人的身上便是一座大山。人族對妖族的輕賤利用,自私自利的態度,便是蘇落前半生的噩夢。
「與你無關。」
「什麼?」
他一時不敢相信。
桑伶繼續將剛才的話重複了兩遍:
「與你無關,這件事情和你沒有關係,蘇落。」
她說得很肯定,肯定地連著眼中的光芒都是一樣的不變,像是亘古存在的東西、真理一般讓人不容置疑。
蘇落迅速放下一直提著的心,可心口忽然跳動起來,又急又快,像是悶悶的雷。
「姐姐,不要哄我。我如今已經十四歲了,距離成年不過兩年,我不是個孩子,你不要哄我。」
桑伶負手站在原處,輕聲道:
「我不哄你,這不是你的緣故。這場禍事的根本原因,不過是人族和妖族的關係。妖族地位低微,被人族輕賤利用。否則你母親也不會進入拍賣會,你的血脈人生也不會如此尷尬。所以,不是你的錯,你不用自責。」
蘇落猛然一怔,這番話里的一字一句將一切似是而非的事情全部揭開,讓他忽然明白,自己的錯不是他的出生,而是妖族的地位。妖族的困局,已是入了他的心。
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什麼,還未瞧清,眼瞼已經蓋了下去:
「是妖族的地位嗎?若是妖族也像人族一般,亦或是站在了人族之上,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我不用被人鄙夷這身血脈的骯髒,也不會像條狗一般活在陰暗的角落裡,可以像是謝寒舟那般可以作為世家子,光宗耀祖地活著?」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茫然需要求證的一切,說著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
一片昏暗陰沉的天色下,桑伶只能看清蘇落模糊恍然的面龐,五官連同神情,都像是水墨畫般暈在了一起,半分也瞧不清。
桑伶只感覺被現實的一切壓在了心口,連聲音都是悶悶的。
「蘇落,這不是你的錯。你修煉刻苦,為人勤勉,你的品性天資都不差,你不要自卑,也不要失落。今後的路很長,你未來的人生會取得你想像不到的自由和高度,一切都是未來可期。」
像是勸勉對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要將所有的苦難變成暫時,告誡要心存希望。蘇落苦笑一下,沒有被這一番話打動。
自從修煉以來,他才知道自己和謝寒舟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謝寒舟是謝家最得意的子弟,天資絕高,而他不過一身混合的血脈,不論是妖修還是仙修,兩邊的資質都是挨不著,修為只能不上不下。
姐姐這番話,不過是安慰他而已。
「姐姐,我知道。」
我知道我的天資,我的未來,只要謝家還在,妖族的地位還是如此,他的一切都是灰暗無望的。
還好,現在有你。
空氣陷入一種令人心慌的沉默,桑伶換了話題,想要活絡一下氣氛:
「你是要來看望這院子裡的人?」
她心裡其實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猜測。
「曾經這裡是最熱鬧的地方,如今荒敗得像是鬼屋。姐姐,你說這裡住著的還活著嗎?」
蘇落抬頭看著這座沒有門,只有四面牆壁的院子,眼中閃著一抹憤恨。
桑伶皺眉,果然這院子裡住著的是蘇落的母親:
「他們故意將她囚禁在了這個地方?」
蘇落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
「囚禁?不,是遺棄,像是丟了什麼破桌子,壞凳子一樣,丟了!」
說話間,他已經握住了一把爬山虎,泄憤般將那肥厚的葉子攥在了手心,猛地撒向了天空。手中空了就再去扯一把,連同那藤子都在向外拉扯,想要一同扯下所有礙眼的東西。
可那已經是生長了十幾年的植物,近乎是連著牆壁一起長著,即使用力揪下了許多葉子,可那根莖還是不會動搖。
一地落葉,蘇落死死攥住這些不動搖的爬藤,紅了眼。
「姐姐,你知道嗎?這鬼東西是謝夫人種下的,就算我用了靈氣,也只能毀了葉子,動不了半分根莖。姐姐,我母親被謝夫人關在這裡十四年,這個謝家,她逃不了,我也逃不了。」
蘇落母親竟是在謝夫人的手中,桑伶微微一怔。
平地來了一陣風,「嘩嘩」捲起了一地掉在地上的殘葉,天空陰沉的鉛雲又低了幾分,快要下雪了。
她上前幾步將那寒風擋去了幾分,身旁牆內依舊寂靜得像是墳墓,沒有半絲人聲。讓人忍不住懷疑裡面的妖,究竟是生是死。不過就算是活著,每日看著這四方的天,這般的人生還不如長眠。
蘇落已是半跪在了地上,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