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囚犯
2024-09-01 12:19:42
作者: 流浪的軍刀
原武漢警備司令部的重刑事犯單監囚室的鐵門開啟,兩名膀大腰圓的日本憲兵同時沖了進去,但在把手抓在蜷縮在囚室濕漉漉的牆角的囚犯肩膀上時,又突然好像想起了點什麼一般,頓時放輕了力度,動作輕緩地把囚犯提了起來,在兩邊肩後架起往外走去。
穿行在幽深陰暗的過道中,身材消瘦的囚犯稍微抬起一點頭來,頂上昏暗的淡黃色電燈光線投在囚犯不到三十歲的面頰上,更顯得猥瑣陰險,但那雙細長細長的眼睛卻很是有點反差的在發亮。不同與大多數中國人是深棕或者深褐的眼珠,這個囚犯的眼睛幾近純黑,像是黑水晶一樣發出精光,眼神也顯得深邃幽暗。
斜乜著視線瞟了眼身側日本憲兵領口上的黑色領章,年輕的囚犯臉上又浮出一絲似有若無的淡笑,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卻又似不在乎身側日本憲兵能聽見一般地低聲嘟囔:「總算是來了……」嘟囔完又低下了頭去,好像沒一絲力氣地任由兩名日本憲兵架著自己繼續前行。
審訊室不同於刑訊室,並沒有林林種種樣式繁雜的刑具,更沒有滿牆的斑斑血跡與地面上永遠乾涸不去的暗紫色積水,簡簡單單的一張長條桌,一盞吊燈,桌兩邊分別幾張椅子,邊已經布滿了十幾平方米的空間。
將囚犯摁在被審者的椅子上,依然是儘量放輕了動作解下手銬,兩名憲兵立即離開。在兩名憲兵沉重的腳步聲中,囚犯微微抬頭,對著頭頂吊燈明亮的光線很是不適應地眯縫起了雙眼,低頭揉了揉眼睛,仍是眯縫著雙眼打量著室內人物。
牆壁上『改過向善,回頭做人』八個字的標語不用看,這間審訊室囚犯都已來過多次,每一次都對這標語嗤之以鼻,但對於面前從來沒出現在這間審訊室過的東西很是有點興趣: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大碗粉蒸肉,一碗白粥,一小碟武漢特色的舒安藠頭,以及對面桌邊上的一個日本軍官。
儘管眯縫著眼睛,囚犯也絲毫不掩飾自己一雙精亮的眸子,僅只在對面的日本軍官的身體上一掃,便搖了搖頭,把摘去了手銬的雙手伸向了白粥,故意挑釁一般的語氣嘆息著說道:「瞧不上我?不是專業人士,只是個干粗活的少佐?」
坐在對面的日本軍官領口上佩戴著黑色領章,顯示為憲兵兵種無疑,身材粗壯,雙手掌心以及五指上滿是老繭,手背上數處噴濺傷所遺留的傷疤,以及日本軍人身上少見佩帶的民國十七年式晉造毛瑟手槍,似乎都在證明這個日本軍官在戰場上所取得的軍功,再加上胸口的資歷章,足以顯示這個日本軍官在成為憲兵少佐之前,確實是個野戰部隊的戰地指揮官。
天花板上的吊燈吊得很低,再加上座椅位置的刻意選擇,吊燈罩邊沿陰影恰到好處地遮擋了憲兵少佐頸部以上部位,囚犯無法看見憲兵少佐的面部表情,但也足夠看清憲兵少佐那雙粗壯有力的手掌捏了一下。
也許實在是餓得久了,囚犯灌了口白粥在嘴裡都不敢立即吞咽下去,含了好一會兒才吞進了喉嚨,又拿了顆藠頭塞在嘴裡,含糊不清地問道:「我沒睡過日本娘們,那當然也就沒睡過你老婆或者你妹子,而且在國民政府收回日租界、強制驅逐日本在漢僑民之前我就給抓這裡面來了,那也就是說我沒搶劫過你家親戚,所以肯定跟你沒私仇。那麼……」
憲兵少佐的手曲起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面,打斷了囚犯的話語,然後把手撐在桌面上半俯著身湊過了點距離,自然也就把頭部湊了過來,在燈光下露出一張滿臉橫肉、且鬚髮茂盛,足象是一頭野豬般的面孔。這張面孔瞪圓了雙眼死盯著囚犯眨也不眨,鼻孔中的氣息也如同野豬在發動攻擊之前快速而粗重地噴吐著。
仿佛是可以聞見一股才從野戰戰場上帶下來的血污與硝煙的混合氣味,囚犯皺了皺濃黑的兩道劍眉,咀嚼著嘴裡的藠頭,盯著憲兵少佐的臉很是認真地說道:「現在我更為確定,以閣下的尊容,就算我睡過日本娘們,也絕對不會睡閣下的老婆和妹子。」
憲兵少佐抬起右手,動作穩定而有力地拿過了囚犯手中盛著白粥的碗,輕輕放在了桌面上,但也就是在碗底恰恰接觸到桌面的剎那,憲兵少佐的右手立即握成右拳,重重一拳打在囚犯的左臉上,將囚犯連人帶椅都打翻在地。
囚犯身高約一米七二,在同齡成年男子裡不算矮小,由此可見並不是天生缺乏營養而導致體弱,但可能是因為實在是餓得時間長了導致身體虛弱,憲兵少佐已經拿捏了分量的一拳竟打得囚犯足有三分鐘才回復了意識。
好半晌囚犯才爬起身來,累得氣喘吁吁才將沉重的椅子拖回原位,吐出嘴裡浸染了血絲的藠頭,囚犯好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重新端起了白粥:「行,我承認,我更沒睡過閣下的令堂。」
毫無意外的,囚犯連白粥一起再次被一拳打翻在地,比第一拳加了不少分量,囚犯在地上輾轉了幾下也沒翻過身來。
審訊室隔壁的監視室里,任駐武漢市漢口區憲兵隊中佐隊長的飯島龍馬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鏡架,視線透過單向透視鏡觀察著在地上掙扎的囚犯,用一口帶有江浙口音的漢語,氣度雍容文雅,口氣輕鬆說道:「看來您的評價沒錯呢,燕先生。尚先生果然就是副天生不招人喜歡之外、反倒是很欠揍的小痞子模樣?」
身高足有一米八,濃眉薄唇,五官剛毅,氣質硬朗的燕景宗有別於一般意義上的壯實,不是肌肉健碩得有如洪荒巨獸的一般的凶暴感,而是筋骨皮肉交錯在一起顯得勻稱而有力,哪怕是一個儘量放輕了幅度的開煙匣的動作,都充滿了隨時能爆發出全身的極度暴烈的侵略感。
彈開精緻的鎦金煙匣,叼了枝國民政府不對市面發售、只供應政府人員與國民革命軍的『前敵』牌香菸在嘴上,燕景宗用一口帶北平口音的漢語接過了話茬:「他表現得像個混不吝的欠揍痞子,所以別人就真把他當個混不吝的欠揍痞子來收拾了。服部少佐摁奈不住他的挑釁,在潛意識裡真把他當成了個欠揍痞子,現在已經打了他三拳,我可以肯定,頂多再打他兩拳,他就把服部少佐的心理承受極限全試探清楚了。這場對抗,服部少佐已經輸得一敗塗地。」
「也是呢,否則淞滬事件中貴國十九路軍的三戰三捷,恐怕也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因為誰會拿這樣一個痞子當真?」飯島龍馬斜過視線瞟了眼燕景宗嘴唇上菸捲的商標,和善地笑道:「還吸這個牌子?這個牌子可有點還在對抗的嫌疑呢,燕先生。」
燕景宗不為所動地擦著了火柴,動作沒有一絲遲緩地自顧自點著了菸捲,然後手腕抖動的幅度非常小、但是抖動得極其有力,一下就晃熄了火柴頭上的余火:「飯島隊長介意?」
飯島龍馬還是笑了笑:「燕先生一向秉承三民主義、繼承總理遺訓,而且追隨貴黨領袖汪先生多年,現在『重光堂協議』已經簽署完畢,燕先生作為前期人員之一來協助帝國陸軍的工作、希望儘快結束軍事對抗的局面,那麼燕先生的實際行動上是在與帝國陸軍合作,我為什麼要介意這個小習慣呢?不過……燕先生找到這個香菸牌子的時間還能有多久?」
燕景宗回過了一下視線,不動聲色地反問:「飯島隊長很樂觀?」
飯島龍馬微微苦笑:「沒想到國民政府的抵抗意志竟然如此頑強,也絲毫不相信帝國的和平誠意。」
燕景宗再次看向審訊室內服部八重藏已經近乎於狂怒的神情:「貴國近衛首相主張的『不要領土、不要賠款、兩年內撤軍,盡一切力量協助汪先生的和平運動』的承諾——說實話,我也不信。」
搖了搖頭,飯島龍馬嘆息著說道:「是呢……正面戰場上的軍事對抗短期內是看不見結果的吧?僅僅是我們腳下的武漢就打得如此艱難,並且在成功奪取之後,軍統和共產黨新四軍的地下抵抗分子更為活躍,『槍後的工作』,任重而道遠呢……總之,在目前好象無法停止整體對抗的現在的處境下,恐怕還是需要帝國陸軍長期的存在了吧!」
燕景宗對這個結語不置可否,只是用夾著菸捲的手指點了點審訊室內:「您要是再不制止服部少佐,您可能就失去一個可以協助您清除武漢地下抗日分子、甚至是日後長治久安的好幫手了。」
飯島龍馬動作輕緩地撥下了通訊開關,用日語說道:「服部君,請適可而止吧,就算現在打死了他,他恐怕也不會停止那樣說話呢。假如真是這樣結果的話,您就沒有達到我交代給你想要達到的目的,僅僅只是打死了他罷了,而他也就什麼都沒有泄露給你了。這樣的結果,也許正是他想展現出來的特務素質吧?」
尚稚吐掉滿嘴的血水,抹了抹糊了一身的白粥,再次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扶正椅子,在屁股重重墩在椅子上之前,已經打量清楚了進來的兩個人。微微眯起已經有點浮腫了的眼睛,尚稚衝著飯島龍馬點了點頭,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正牌老闆來了。」
飯島龍馬把手上端著的另一碗白粥輕輕放在尚稚面前,仍是用漢語說道:「既然知道我是老闆,那麼尚先生應該能表示出一點值得聘請的價值吧?」
尚稚老實不客氣地接過碗來就喝,含糊不清地問道:「中佐閣下如何確定我會替您工作?」
飯島龍馬側身讓出了點角度,現出身後燕景宗的身影輪廓:「您二位認識。敵人,同僚,戰友,然後再次成為敵人,您們的關係很複雜,相處的時間也很長,所以他對尚先生您也很了解。他告訴我說:您不認可任何主張,您只認可利益,誰給您足夠的利益,誰就是您的老闆——這個介紹準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