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倒行逆施

2024-05-04 06:44:00 作者: 月黑

  這巷子裡,只有張奶奶和一個男人不幸喪生。

  

  男人林雙絳只是見過幾面,她叫叔叔。那家人哭得撕心裂肺,特別是他的老婆,得知丈夫死去的消息當即便癱坐在地,一哭就是一個下午。婦人悽厲的哭聲和孩子恐慌的啜泣,在整個巷子裡迴蕩。

  不停有人去勸,但都沒用。

  婦人的哭聲終於在她娘家人趕來的夜裡平息了下來。

  「好安靜啊。」

  林雙絳看著天空,黑沉沉的夜,星星一閃一閃,她感覺這空曠的世界變冷了。

  張奶奶的遺體還在廢墟底下。

  沒有聯絡到她的家人,街坊不敢擅自移動,雖然夜已經開始涼了,但秋後的日頭還很熱烈,老人的遺體耽擱不得。

  孫芳和林友良小聲商量著老人的事,生怕林雙絳聽到。她才親眼見過同班同學死亡,現在又要面對平常最親近老人的離世,就算林雙絳心理承受能力再強,還是太沉重了。

  「不能等了。」林友良對孫芳說道。

  孫芳知道,在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於是點了點頭。

  和幾個老人平時交好的人家說了,大家一致贊成先把老人從廢墟下面抬出來再做打算。

  一大早,林雙鹿起來發現父母不見了,心裡有些不安。又看見林雙絳直挺挺坐在床墊上,一動不動,透過蚊帳,看上去像是《山村老屍》中的美姨起屍,男孩差點嚇得要哭。

  林雙絳一夜沒睡。

  她昨晚把老人給她的布包打開,裡面有一小包酥糖,被刀劈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塑膠袋裡還有少許糖粉,看得出來這是老人新做的。林雙絳將糖拿出來,心裡像是堵了一塊石頭。

  裡面還有一個內襯包,用一顆紐扣拴著。

  她摸了摸,應當是張紙。林雙絳將包打開,上面寫著幾個娟秀但不失筆鋒的字,張奶奶以前應當是書香門第人家出來的姑娘。

  志國,把我和你爹葬在一起。

  看了上面的字,林雙絳這才相信孫芳說的,老人早就做好了準備……但是林雙絳還是不能原諒自己。只是這遺書為什麼會放在給林雙絳的包里,她百思不得其解,或許是老人弄錯了,或許是老人擔心自己走後無人知道她遺書放在何處,所以才留在林雙絳包中。

  但是現在張奶奶已經走了,林雙絳永遠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孫芳和林友良走後,她乾脆坐了起來。

  想去,不敢去。

  她的心在掙扎,這一坐,便坐到林雙鹿醒來。

  男孩嚇得哇哇大叫,她起身穿上外衣,讓林雙鹿呆在家別亂跑便走了出去。

  現在,或許大家已經把張奶奶安置妥當了吧。如果說李二愣的死讓她覺得不甘心,那張奶奶的亡去就讓她愧疚和痛苦。李二愣是因為意外,那是她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的,但是張奶奶呢,她明明可以把老人帶去表演場地的,她為什麼就那麼放心讓她一個人去?她明明知道張奶奶只有一個人,一個人拄著拐杖,萬一她走累了,誰去扶她呢?

  指甲嵌入肉里,她卻不願意鬆開緊握的拳頭。

  老人的門前瓦礫都被收拾掉了,林雙絳把放在路中間的撮箕和笤帚拿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進去。林父和幾個青壯年身上都是灰塵和汗水,已經坐在一旁休息。街坊圍了幾圈,林雙絳站得遠遠的。

  她還是不敢,也不願過去。

  街坊煩惱這老人的後事該如何處理,她的親人要是一直聯絡不到,該如何是好?按理來說,應當是和張烈士葬在一起,但是張奶奶本人不是烈士,入不得烈士陵園。而且現在現在特殊時期,就算他們想去和有關部門協商也找不到,所有部門都處於人仰馬翻的狀態。

  大家請了代表去居委會協商。

  下午,人來了。

  看著站了半個院子的居民,那人說,張奶奶應該有留下親人的聯絡方式,但因為地震大部分的檔案現在都沒有辦法調出來,他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聯繫到。看大家都在,他建議先把老人的遺體火化,存在殯儀館然後等聯繫到她的親人再來處理。有的人站出來對,這老人要是火化了,她的親人連面都見不上。

  「這怎麼能行!再怎麼說也不能這麼辦!」

  得了老人煙杆的大爺第一個不同意。

  他也是黃土埋了半截的人,知道人老了最在意什麼,說什麼也不能讓這些後生那麼辦事。

  「那大爺您說怎麼辦?」

  「就這麼放著!誰也不許動!」

  來人見怎麼勸都沒用,面露愁容。

  「我們也知道這樣不好,但是大爺,現在特殊時期,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屍體也是不能久放的。馬上上面要派人來對這裡進行衛生消毒,到時候只怕不是我們這些街坊說了算的。」

  大爺沉默,但陰沉的臉顯然還是不願意接受

  林雙絳知道現在這個情況只能這樣做,但是她手中有張奶奶的遺書……

  兩方人馬互相對峙,巷子裡的居民有些其實是贊同火化的,畢竟這麼多人還在這裡,不得不為安全考慮。只是以那大爺為代表的老人卻死活不干,說是他們不尊重老人,要做忤逆的事。

  林雙絳成人之後的時代,火化是在正常不過的。但現在火化還沒有普及開來,農村地區還是不接受這種毀損遺體的做法。

  就在大家僵持不下,雙方各執一詞時,大爺帶著一群街坊擠了上去,想把那來說服的人給轟出去。人們從張奶奶的遺體處離開,林雙絳措不及防,看到了老人的遺體。白色的麻布堪堪蓋住,地上墊著松針,並看不到老人的臉。

  但林雙絳看到了老人青灰色布滿皺紋的手,很瘦。

  她心裡悶痛,就是那雙手,曾經在她生病的時候照顧她,給她做吃的。在她回家的時候會遠遠向她招手。林雙絳外祖父母過世早,爺爺奶奶從來沒有把她當孫女對待,這個老人不管是在前世還是在現在,一如既往默默對她好。以前的她還小,尚且只是享受著別人的關愛只關注自己內心的瑣碎的苦悶和憂鬱,再走一遭,她才感受到這種付出何嘗不是一種愛。

  一種她想要從爺爺奶奶身上獲得,但是卻從一個陌生老人那裡獲得的愛。

  如果那張紙上所寫的,就是老人心愿的話,她為什麼不去做呢?

  因為上天會懲罰你倒行逆施?

  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冷冷說道。

  她驚得頭上冒汗,烈日下,女孩如墜冰窟。前世……前世是怎樣的呢?她不會因為去找靳寒和小王而差點遭遇危險,而李二愣也沒有死,孫芳也不會差點喪命,就連林雙鹿,除開成年之後到監獄裡去走一遭,他之前的人生也平平安安。

  究竟是對是錯?

  老人的遺體旁,兩方人爭得不可開交。黝黑敦實的女孩似從夢中醒來,她揚起因為久低著而酸痛的脖頸,緩慢地,從台階上走到爭吵的人當中。

  「我知道張奶奶的親人在哪。」

  「你知道?」

  還沒等大爺問完,另一方有人嗆道:「你個娃娃知道個屁!」

  「我當然知道,因為他就在雲通市,就是龍泉鎮!」

  林雙絳矮著眾人半截,擲地有聲。

  小王忙得焦頭爛額,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覺了。雖然作為震中的龍泉鎮奇蹟般的幾乎沒有傷亡,但是鎮子周圍的農村可並不樂觀。年代久遠的泥肧房基本都垮塌了,最難救援的還是那些稀稀拉拉分布在山上的人家。車輛上不去,光靠人力又遠遠不夠。

  他恨不得自己一個人掰成兩個用。

  「王哥,有個娃娃找你。」

  這兩天和小王混得很熟的兄弟,站在帳篷門口表情有些怪異。

  小王神色如常地點點頭,對方的表情變得更加微妙。出去的時候聽到小聲的嘟囔「這王哥年紀輕輕,咋孩子都有了」。

  說到娃娃,小王能想到的就是林雙絳和靳寒了。這個時候,蘇離老師是萬萬不可能讓靳寒來龍泉鎮的,那麼只能是她了。

  遠遠看到一大一小兩個人站在營地門口。

  小王皺眉,林友良和林雙絳?

  想了想,他還是過去了。女孩似乎比前些日看起來瘦了一點,應該是這兩天吃得不太好。

  「小王叔叔。」

  在兩人還有七八米的距離,林雙絳便開口叫到。

  女孩的神色有些小心翼翼,還有點憂傷。

  林友良見了小王,把張奶奶的事情說了,林雙絳注意到小王的情緒明顯有些不對。

  她記得,她曾經見過小王帶著靳寒去過張奶奶的家中,那時候他對她只是單純的喜愛,還會笑得毫無防備,不會像現在……

  小王聽林友良說完之後,看向林雙絳。

  見女孩側著頭,並不看他,男人又轉過頭去和林友良說話。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小王問道。

  林友良有些過意不去,「老人走得突然,我們後來才發現……也不知道你就是張大媽的親人。」

  「我知道了,我會過去處理的。」

  小王的聲音有些冷淡。

  知道林友良和林雙絳離去,小王都一直站在原地,目送兩人。

  林雙絳如芒在背,小王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一聲不吭,她知道,他的那句「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是對自己講的。小王在埋怨她,在恨她。

  回家之後不久,小王在夜裡趕到了。

  因為在院子裡打地鋪,林雙絳又睡得淺,夜裡一聽到動靜就起床來看。她悄悄將燈盞撥亮,推開門出去,張奶奶家門前停了幾輛黑色的轎車,那些人林雙絳大多數都不認識,但是能在地震期間以這麼短的時間趕到龍泉鎮,想必都不會是一般人。

  沒有看到小王的身影,但是林雙絳看到了靳寒。

  男孩比上回見面時要陰沉了許多,林雙絳感覺他變得成熟了幾分。

  幾乎在林雙絳看向他的一瞬,靳寒也轉過頭來看她。

  深夜裡,一點火光閃爍著。

  忽明忽暗。

  靳寒看向女孩,很快,又面無表情隨著眾人魚貫進入張奶奶的屋子。

  林雙絳抱著燈,裹著外衣蹲在大門處,那些人進去之後哭聲便隱隱傳了出來。在深夜裡,不仔細聽並不會注意到。林雙絳心裡不安,在門口走了幾轉,最終還是輕手輕腳進了張奶奶的屋子。

  十幾個人圍在白天停放遺體的地方,他們應該是張奶奶的親人。

  林雙絳捏捏挎在身上的布包,那裡面有張奶奶的遺書,不知道這裡面誰是志國?

  靳寒來到林雙絳的身邊,但她並未察覺。

  少年的皮膚依舊白得驚人,但是眉眼裡卻少了孩子氣,多了些沉穩。林雙絳有些詫異,這短短的時間,他怎麼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靳寒見她表情呆滯,眼裡閃過一絲嘲諷。

  捕捉到男孩眼中的嘲諷,林雙絳才驚覺對方還是那個靳寒,只不過現在變得會隱藏自己了。

  「你真是了不起啊。」

  沒了外人在旁,靳寒的神色變得鋒利、懶散。

  「小王叔叔呢?」

  「嘖,原來是找他的。」靳寒嗤笑,「我勸你最好別去找他。」

  「為什麼?」

  靳寒細長的手指揩了下嘴角,「你不是心知肚明嗎?你既然能知道地震的發生,為什麼沒有去阻止這件悲劇的發生呢?」

  他指了指遺體的位置。

  男孩穿著黑色的襯衣,漂亮的鎖骨在月色下讓人移不開眼,林雙絳盯著他胸膛的位置,面無表情。

  「畢竟以你的心機,不會不知道這位老人是怎樣的『重要』吧?要不你也不會三天兩頭往這裡跑,像你這樣會鑽營的人,又怎麼會無事獻殷情呢?」

  靳寒的話戳在林雙絳心頭,女孩咬著嘴唇,一字一句說道:

  「是啊,像我這樣的人——」

  「我費盡心機討好老人,最後卻還是讓她出了意外,我千算萬算,終於算漏。」

  「如果可以,我當初就不該……」

  林雙絳低著頭,沒看到小王出現在靳寒身後,他的眼神比刀還鋒利。

  「這裡不歡迎你,請你出去。」

  「小王叔叔,我……」

  她陡然一驚!

  「出去!」

  小王怒吼。

  靳寒又變回之前那樣冷漠,眼神淡淡地看著林雙絳。

  女孩不敢去看張奶奶親人的表情,更不敢看小王。

  抓著老人做給自己的包,她只能離開。

  為什麼要相遇,又為什麼要分離?為什麼要歡笑,又為什麼要哭泣?

  你這麼弱小,照顧自己和家人都尚且做不到,為什麼又要去做神明該做的事情?去拯救不該你拯救的生命,去失去你最不捨得的情誼?

  你救了那麼多人陌生人,可你身邊的人呢?

  你很小很小,林雙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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