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桓山之禽別離苦

  胤礽喝過安神湯就倒在榻上。

  他不喜歡喝這東西，總是讓他感覺頭暈，暈得不像正常人。可是腦中那頭顱猙獰的模樣揮之不去，他不得不嘗試這種手段試著讓自己入睡。

  睡醒或許能忘記，更大可能是不能。

  不能忘卻他在世上僅有的親人之一被另一位親人所殺。死得毫無尊嚴，又極其痛苦。

  他想，皇阿瑪真的很想要叔公的頭。

  哪怕他說那是他的叔公，哪怕叔公上表說了願意放棄所有的爵位與榮譽甚至家財田地，只求一命讓他陪著太子走到最後。

  皇阿瑪不想讓叔公陪他走到最後。

  雨聲，無盡的雨聲。淅淅瀝瀝打在帳篷頂上。他很久沒聽到過這樣的雨聲了。

  ——「你還要與朕爭辯？」

  ——「還不退下！」

  

  ——「朕不仁慈，你倒是仁慈！」

  那日皇阿瑪暴怒的聲音仍然迴響在他耳邊，與其他人嘲笑、尖叫、唾罵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令他羞愧而痛苦。

  以前皇阿瑪不會這樣對他的。以前皇阿瑪的聲音不會出現在他腦海里。

  男人用力地按著自己的太陽穴，試圖回想一雙力氣不大又很涼的手。

  啊，都怪老四。

  如果老四沒有橫插一槓子，小白在這裡，事情一定不會出問題的。

  其實他當初為什麼要把小白弄過來呢？他只需要將老四設法殺了，屆時她只是個帶著孩子的遺孀，又不是大婦。孩子也不是嫡子，她孤苦無依一個未亡人，誘導一番，還不是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都不用浪費中間的三年，也不用給她剪掉頭髮變成現在的樣子。

  胤礽不太清醒地想著。他感覺很糟糕，他浪費了很多時間很多機會，最後失去了叔公。

  他現在還在浪費嗎？

  是不是其實，他也走不到最後。

  輾轉反側，喝了正常人三倍量的安神湯，天亮之時他方沉沉睡去。

  便是如此，夢裡仍然全是鬼怪與死者。

  第二日他昏昏沉沉，天亮了亦不願起床。外邊有消息來報，胤礽全當沒有聽見。

  林三兒不敢進來。這種時候沒有人敢進來。

  一片陰暗中，他聽到床前有聲音。

  是他來了嗎？是她來了嗎？

  一個聲音響起：「殿下，奴才有一封書信要給您。」

  是五兒。

  誰會托五兒送來書信？他不想看。叔公沒了，任何事情都顯得沒有意義。

  那日在皇阿瑪面前，所有人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贊老四。

  他想起類似的事情以前也發生過。一起出去打獵，皇阿瑪與百官都誇讚更年幼的皇子，將他們說得天上有地下無。明明其實他也做得很好。他在他們那個年紀的時候比這些人都要優秀好多，可是他逐漸長大，皇阿瑪似乎把以前都忘了。

  全忘了。父子之情也忘了，給過他的承諾與關注也忘了。

  那時只有叔公，在滿朝大臣都附和皇阿瑪的話，誇別的孩子的時候，會以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倔強地說一句，太子殿下以前比這要厲害得多了呢。

  那話那麼掃興又刺耳，漸漸地皇阿瑪出巡都不帶叔公了。他從肱股之臣，變成了不合時宜的老東西。

  後來胤礽便知表現得再好也無意義，乾脆不再下場。

  皇阿瑪想捧你，所有人都會捧你。那些臣民只會看見皇阿瑪要看見的東西。

  唯獨他的叔公，那個枯瘦的倔強的脾氣不好的老頭，他那麼落伍又那麼頑固，他眼睛裡只有胤礽一個孩子。

  沒有了，那樣的事情以後再也沒有了。

  他仍是當初那個孤立無援的孩子，帶著得體的虛假的微笑站在萬人中央。

  外頭五兒輕聲道：「殿下，這是咱們出發前，小白托奴才留下的……說是如果發生他預料到的事情，就轉交給您。」

  那個名字讓胤礽有瞬間的回神。他伸出手去，五兒將薄薄的信封遞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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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皇子頭天才去過，十八阿哥翌日就病危。

  他病篤的時候諸皇子都要去，如今彌留之時自是紛紛趕到。病人面前，大家難得善良地沒有說太子沒到，連康熙也沒斥責半句，不知道究竟是沒發現還是已不在意。

  午後時分，康熙的老來子十八阿哥胤祄因病薨逝。

  小兒子，大孫子，老年人的命根子。連續幾日夜裡陪護仍然沒有換回孩子的性命，康熙看起來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精氣神一般。在場人中直郡王為長，當即跪勸皇阿瑪回去歇息，其餘事情他來料理。

  有直王帶這個頭，四爺、十三、保泰等親王貝勒自是附和。康熙心情實在難過，也不想被這些已經成年的兒子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沒拒絕就回了煙波致爽，下邊喪事之事，自有宗人府令來接手。

  大家都回去換了素淨的衣服，四爺比別人還想得多一些。

  太子好幾天沒出現了，他十分疑心無雙因著索額圖那事的原因在太子那裡受了磋磨。

  換上素淨的衣裳，卸了一切香囊玉佩之類的裝飾物，他直奔太子的帳子，進去就聞到一股很大的藥味。

  這個味道……是安神湯。

  幾年前他喝過很長一段時間，差點離了它就睡不著。

  天氣陰雨，帳篷中亦十分昏暗，四爺差點沒能認出太子來。他坐在深處，面容晦暗表情不明，見著四爺，喜怒不辨地問：「你來做什麼？」

  四爺仍是先請了安，聞言道：「幾天沒有看見二哥，心下擔憂，過來探望。」

  太子的笑聲有些尖銳：「是嗎？如此，孤當贊你一句純孝否？」

  這話說得大異他平日風範。四爺怔了怔：「殿下，你究竟怎麼了？」

  「你很開心嗎？」太子道，「你為什麼笑？你和她一起笑，你們是不是很開心？這是你們的復仇。」

  四爺心中悚然，他根本沒有笑，他什麼聲音也沒聽到。

  下意識地，他四處張望起來，心想是無雙嗎？太子將無雙作小太監打扮藏起來了？

  然而這個舉動顯然是徹底地激怒了太子，他直接從榻上站了起來。

  「你很礙事，」胤礽輕聲說，「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很礙事。」

  這樣說著，男人一拳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