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我的犧牲 下

  【生命是為了『幸福』而存在，還是為了『意義』而存在？】

  多元星河，血戰星河，阿摩司王庭境內，一處隱秘的私人虛空定居點中。

  前邁克羅夫艦長，克雷勒站在身前巨大的培養倉前，思考著這個只有活的不耐煩，除了胡思亂想外就無事可做的聰明人在賢者狀態才會思索的問題。

  而在他的面前，是一團正在蠕動的血肉。

  這是一個完全由半透明生物晶體製造的巨大容器，其中浸滿了閃爍著螢光的猩紅溶液，而在這猩紅溶液中沉浮的，是大塊大塊畸變腫脹，通體閃爍著怪異符文的血肉。

  可以看見，這些散發著淡淡金色光芒的血肉上，有著如同根須一般擴散的血管，而血管的周邊，有著一隻又一隻銀色的眼球，這些眼球美麗又聖潔，就像是最驚心動魄，完美無瑕的寶石，可是在它鑲嵌在這些仿佛只有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內臟與軀體上，顯得妖異而美麗。

  突然，血肉開始痙攣起來，猩紅色的溶液內，冒起大量泡沫，能隱約看見，原本覆蓋在其之上的怪異符文又開始蔓延，甚至深入血肉的內部。

  但是克雷勒注視著這一幕，目光卻很是柔和，他在一旁的器械上操作了一下，似乎朝溶液內增添了點什麼東西，然後便轉過頭道：「怎麼樣，埃爾瑪，感覺好一點了嗎？」

  

  「超凡阻隔溶液的濃度我已經調到百分之八十，還需要繼續增加麼？」

  「……很好，不用了。」過了一會，血肉上那些怪異的符文開始退散，而一個疲憊的聲音通過精神傳念，與克雷勒交流：「辛苦你了，克雷勒，你做的真好啊，短短几天就能將實驗室的操作學的有模有樣……你的天賦真的很厲害！」

  這水晶容器中的怪異血肉聚合體，赫然就是埃爾瑪——或者說，是埃爾瑪的核心中樞部分，她發出感慨的聲音：「要知道，即便是專業的阿摩司人來學習，都需要一兩個星期來上手，而你幾天就學會了所有的步驟，看來讓你接過我的傳承並不難啊。」

  「……或許吧。」克雷勒不可置否，他一時間也沒辦法解釋自己是多麼想要幫上埃爾瑪的忙，又是多麼努力的，傾盡全力的去學習……揉了揉疲憊的眼睛，他低聲道：「多堅持一會，埃爾瑪，再多等一段時間，說不定解決極限病毒的藥劑就開發出來了呢？別現在就思考什麼傳承，思考什麼死後的事情。」

  「嗯，我會等待著。」

  明顯異變的血肉，發出了理智的女聲，她爽快的答應，卻無法讓克雷勒心中有半點踏實的感覺。

  兩人一時間都不說話，整個實驗大廳陷入寂靜，只有培養倉中溶液起伏的聲音。

  「……值得嗎？」

  「這樣自我犧牲，變成怪物，甚至可能就這麼死去……這樣，值得嗎？」

  在這寂靜中，凝視著倉內異變的血肉，克雷勒好幾次都想要開口發聲，詢問埃爾瑪的想法——他想要知道，這位自己熟悉的女性，對自己的行為究竟有沒有認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值不值得拋棄生命。

  但是，說不出口。

  因為即便是克雷勒也知道，埃爾瑪在極限病毒再次擴散時的舉動，至少多救了數百億阿摩司人。

  ——在獲得自然導師研製出的『阻隔藥劑』後，埃爾瑪以最快的速度，以自己血脈為實驗，調配出了適合阿摩司人的阻隔藥劑，然後她又馬不停蹄，憑藉自己剛剛勤見過阿摩司大帝的關係，暗示自己的舉動有大帝背後示意，又用自己擊殺極限生物，救了一大批思維個體的人情直接聯繫到了相關產業的上層，開始急速生產阻隔藥劑。

  這一系列的操作如行雲流水，不能更快——隨著傳送網路的開啟，一批又一批阻隔藥劑被發送到王庭全境，讓絕大部分人都能阻擋，至少是知曉極限病毒的侵入，進而可以更好的治療和隔離。說埃爾瑪的舉動，救了數百億人都不過分，她甚至可以說，拯救了這一代的阿摩司王庭全員。

  對此，大帝不發一言，對於埃爾瑪扯自己名頭的事情，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對於埃爾瑪違背他的意願，對抗極限病毒的舉動，他沒有阻攔，也沒有幫助。

  他只是饒有興趣的看著自己掌心的螞蟻奮力的掙扎，奮力的自我犧牲，奮力的以生命為代價，實現自我的意義，然後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克雷勒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才想要問，這值得嗎？

  這句話，並沒有說出來，但是在兩者相連的精神網絡中，思考就等於傾訴。

  面對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的埃爾瑪，克雷勒的思想不加掩飾地對她公開。

  「我知道，對於埃爾瑪你來說，以自己感染極限病毒為代價，拯救數百億乃至上千億阿摩司人，是再划算不過的事情了，這種犧牲崇高又可敬，有無數人傳你的名，承你的恩惠，因你贈予的未來而活——這種精神，簡直就是註定被傳唱到下一個時代的傳奇史詩。

  但是，我就是一個冷血，無情，看不起異族的傢伙，我就是一個陌生人死在眼前都無所謂，死的慘甚至能開心的下飯，可熟悉的人受傷害難受的簡直自己就要死了的，庸俗又自私的壞人。

  於我而言，和你相比，數百億狂熱仇外的阿摩司人簡直就是微塵，而你就是太陽，太陽為了微塵而甘願熄滅，我真的無法接受——可我卻又理解，這對你來說，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因為你可以這麼做，願意為了阿摩司人叛逆大帝的你，自然會為了阿摩司人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大概就是你的意義，我感受到了，你甚至對此感到幸福。」

  ——幸福，是『精神上』和『物質上』雙重的滿足。

  ——意義，是『實現』和『遵循』自我意志的過程。

  此時此刻的埃爾瑪，即便是因為與極限病毒的侵蝕進行抗爭，畸變成了血肉怪物，但是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說，她現在不幸福，她的人生沒有意義。

  因為她得到了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滿足，她實現並遵循了自我的意志，貫徹了自己始終的願望。

  但是，培養倉中血肉，卻微微蠕動，似乎是在搖頭。

  「克雷勒，不能這麼說。」

  溫和的精神波動傳來，似乎是想要開導對方：「打一個比方吧——一群人在林中遊玩的時候，突然遭遇了野獸的襲擊，大家都慌亂的逃竄，可是依照他們的速度，基本沒可能有人能逃掉。」

  「而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一個人，留下來選擇戰鬥——她的心中呢，說不定並沒有『為阿摩司人犧牲』這種東西，她可能只是單純的賭氣，單純的不甘，賭氣人群中的守護者為什麼不出手，不甘為什麼自己的命運就是如此。」

  「所以，他不出手，我就出手——那個人戰鬥，暫時擊退了野獸，讓大部分人能離開，但是自己也快死了……其他逃得一命，以及在一旁圍觀的人都感動的說，這是崇高的自我犧牲，但實際上這並不是。」

  一根金色的觸鬚，從血肉中伸出，它隔著培養倉的水晶牆，似乎想要摸一摸已經淚流滿面的克雷勒的臉，埃爾瑪平靜的說道：「犧牲沒有這麼廉價……但犧牲或許就是這麼廉價，畢竟，我們都是自私的生命，只要是為了自己的意志，自我的意義，即便是犧牲也甘之若飴。」

  埃爾瑪本身，就是相關超凡生物學方面的頂尖學者，她甚至能為沒有任何諮詢的異族人，從靈魂適應力方面倒推出契合靈魂的人造軀體。

  要知道，克雷勒當初在魂淵球中時，可是沒有肉體遺傳因子的，只有其靈魂，但是憑藉一些簡略的資料，埃爾瑪就能憑藉克雷勒靈魂的特質，將他的軀體製造的七七八八，大致相同。

  在得到自然導師與其說是資料，倒不如說是手把手教你怎麼製造阻隔藥劑的諮詢後，她能迅速根據自己的軀體，製造出適合阿摩司人的阻隔藥劑並不難，哪怕是最專業的實驗人員也不可能比她更快，而且，如果不是她勤見過大帝，是擊殺極限生命的英雄，她後續一系列假託大帝的指令都不會起效，更別說那麼快的調動整個生產體系，拯救那麼多的阿摩司人。

  所以，埃爾瑪知道，做這一切的人，非自己莫屬，其他人不行，只有自己，這是只有自己才能辦成的事情。

  「……啊啊，對不起，克雷勒，我說謊了。」

  在漫長的沉默過後，突然地，猩紅溶液中的血肉開始扭曲，沸騰一般的熱量從其中傳出，異樣的符文再次擴散，而這次，埃爾瑪的聲音就沒有那麼輕鬆了，她壓抑著痛苦，笑著道：「我低估了極限病毒……我原本以為，以我的實力還能壓制住它一段時間，結果它遠比我想像的要強……」

  在克雷勒震驚的注視下，培養倉內，異樣的血肉開始增生，無數畸變的面容開始出現在金色的血肉之上——那是一張張臉，埃爾瑪阿摩司人樣式的臉，埃爾瑪人類樣式的臉，還有各種各樣，完全說不清是什麼生物的臉。

  這些臉並不可怖，甚至稱得上是美麗，它們在出現之後，就開始嚎叫，互相融合，很快地，它們就快要在那血肉上融合出一張完美無瑕，雖然不是人類，但人類一樣會覺得美麗的，升華的面容，而隨著這臉的出現，一根根繭絲開始出現，開始包裹在已經開始逐漸塑形，能看得出來一個完美曲線的畸變血肉上。

  「我要死啦。」

  直到最後，也十分冷靜淡然的聲音傳來，甚至還帶著一絲輕鬆和解脫：「這個階段，似乎被稱之為新生之死？現在的我將會死去，然後從『我』之中，誕生出一個絕對自私的極限生物……啊啊，果然不行啊，唯獨自私這點我不能接受，它的核心思想為什麼就不能是變強，為了愛，為了美好與和諧這種東西呢？」

  「不，再堅持一會！」

  事到如今，克雷勒甚至沒有多餘的心去震驚，去悲傷，他只是咬緊牙關，連忙跑到培養倉操控台上，用力的輸入增添超凡阻隔藥劑濃度的控制碼：「絕對還有希望——再多等一會，多等一點點時間！」

  「殺了我吧，密碼是『-0302・0101・1001・0304・0502・0105・0501・0902・0501・0301・0102-』。」

  埃爾瑪的語氣很平靜，她似乎早就想預想過自己死時要怎麼做：「這是我自己準備的，我出現異常狀況就立刻銷毀一切的暗碼，即便我變成極限生物，也能立刻殺死，畢竟這可是我請了一位大將強化過的湮滅法陣。」

  「克雷勒，就算你不按，稍後它也會自動啟動，但是我想死在你手裡，以還是阿摩司人的身份，請滿足我的願望。」

  「不！」

  怒錘在操控台上，克雷勒睜大了眼睛，雙目中滿是連夜照看疲憊而生的血絲，他轉過頭，對埃爾瑪大吼道：「向元帥大人——喬修亞·凡·拉德克里夫，向這個名字祈求吧！」

  「只要向元帥大人祈求，肯定能發生奇蹟的！我不懂，你為什麼就是不願意？！」

  「不要。」唯獨在這拒絕上，埃爾瑪的聲音變得冷漠，但是能聽出，那聲調背後，隱藏的羞愧：「絕對不要。」

  「阿摩司人，是邁克羅夫人的敵人——在那場戰爭中，你們死去了不少人，我們也死去了不少人，甚至可以說，你的肉體，就是在那場戰役中被毀去的。」

  「阿摩司人的死，對於邁克羅夫人——對你來說，是好事。正如同你之前所說，你只是在意我，而不是在意阿摩司人那樣……而我，可是救了這麼多邁克羅夫人敵人的傢伙啊，你們的元帥，那位大人，他或許心胸寬廣無所謂，答應了你的祈求，但是我才是率先背叛契約，使用邁克羅夫人的技術，去拯救阿摩司人的卑劣者……

  我蒙受那位大人的恩惠，得以從極限生物的戰鬥中倖存，並且獲取勝利，得到榮耀，進而有了拯救眾多阿摩司人的機會，但是卻無法報答，甚至還做出對邁克羅夫人有壞處的事情，我無法忍受自己如此自私的這一點，所以寧肯死去，也不要抱著羞愧而活。」

  面對根本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捶打培養倉水晶的克雷勒，埃爾瑪的語氣再次變得溫和：「而且，不要把我的死，擅自定為悲劇。」

  「能夠實現我人生的意義，我就已經非常幸福，這就是我真正的願望，我真正的渴求。『埃爾瑪其人』誕生於世的意義，已經被找到了，甚至已經被實現了，我為我的種族開創了未來，讓它們能走的更遠，所以就算是在現在死去，我也了無遺憾。」

  「相比起這些，『自我』和『生命』，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願意為了自我的意義，拋棄生命來證明我對阿摩司人的愛，我對邁克羅夫人的羞愧，即便是這犧牲會讓你感到悲傷，我也絕不會同意。」

  「畢竟我是自私的傢伙，自私的阿摩司人，我的犧牲，只是為了告慰我自己的生命。」

  「可惡，埃爾瑪！你以為就只有你是自私的嗎？！」

  實在是忍無可忍，克雷勒怒吼著伸出手，按在自己腰間的金色腰帶上，他大聲道：「你想要犧牲？我卻不想！自私的生命之間，就是互相爭奪——這一次，我就非要從你的手裡，把你的生命給奪還回來！」

  「裝載超凡插件——幽影之金！」

  【裝載完畢——Are·you·ready？】

  「等等，克雷勒，你這是要幹什麼？！」此時，埃爾瑪的聲音顯得有些慌亂，她根本沒想到對方居然會做出這種舉動：「你……」

  但是此時的克雷勒卻沒有時間去聽對方的話，他大聲回應道：「著甲！」

  幽邃陰影閃電迷茫，然後再次收縮，化作一套暗色金痕的鎧甲，覆蓋在了克雷勒的身上。

  【喬氏系統特殊安裝版啟動……連結危機處理系統，開始進行模塊化處理……超凡鎧甲·幽金之炎全狀態開啟】

  【潛伏，突襲，斬草除根，吾等皆為影中之炎！】

  「啟動，『幽影荒蕪』！用黑體空間，把整個培養倉都吞了！」等待力量貫通自己全身，不知道為什麼，克雷勒感覺這鎧甲的力量莫名比之前要高上不少，但這是好事，所以他便沒有多想：「關閉傷害手段，我要完全暫停其中的一切能量活動，保證黑體空間內的生命狀態穩定！」

  ——很久之前，我就是一個生活不幸福，生命無意義，活著還不如死掉的傢伙。

  ——但是，自從見到了元帥大人，自從當上了艦長，自從見到了埃爾瑪你，我就明白，我的一生，就是為了這一切而存在。

  ——為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意義，我什麼都可以付出，正如同你所說，相較於這一切，生命也不過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提示：吞噬目標能級過高，本操作會對危機處理系統裝載者造成極大的負荷，可能導致死亡，是否進行？】

  「是！」

  克雷勒毫無猶豫。

  於是，竄動的陰影空間，就這樣吞沒了震驚的埃爾瑪與整個培養倉。

  而定居點之外。

  兩個龐大的意志，正在虛空中對峙。

  「你想要阻攔我找回我們邁克羅夫人的子民，以及他的戰利品嗎？」

  銀白色的世界意志就如同最深邃冰冷的鋼，堅硬，頑固，不可摧毀，不可動搖，他的視線橫掃這一片虛空，令時空風暴都為之平靜：「阿摩司，之前的我，你或許還能攔住，但是現在的我，你不行。」

  「不要放大話了，喬修亞，我看得出來，你受傷不淺。」

  如同星河一般，螺旋旋轉的意志嗤笑道：「十年後的你說這句話還有那麼一點說服力，現在的你，才是真的不行。」

  「你的本體在深淵，正在朝著創世大漩渦侵蝕嗎？的確是一條不錯的路，倘若你成功，完全可以掌握一整個世界星河的命脈，塔庫爾人在個體力量的方面的確勝不過你」

  銀白色的世界意志視對方的反駁為無物：「但我卻可以，你現在還遠沒有成功，還遠沒有抵達近聖者的邊界，可我已經摸到了，所以，阿摩司，讓開。」

  「她是阿摩司人，是我的。」

  螺旋的星河沒有半點退讓，他震盪虛空，令魔潮之光都為之散亂：而且，阿摩司人中，居然能出現這麼一個個體，真的很有趣——自我的犧牲嗎，生命居然還有這種可能性？真的難以想像，我不可能把她讓給你。」

  「僅僅是生命和野獸的話，或許難以想像，但是我們不同，我們是文明的個體，所以總是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更崇高，而正是因為生命無比的可貴，才顯得犧牲有其意義。」

  銀白色的世界意志，逐漸透露出一絲躍躍欲試，但是他還是告誡：「要戰鬥嗎，阿摩司？我實在是不想在邪神的大潮來臨前，殺你這種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