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遙遠的熱愛

  第二日早晨，陸白把梁小無送上計程車後，匆匆趕到地鐵站。

  早高/峰的地鐵站台擁擠如常，神情疲倦的社畜、埋頭背單詞的學生、戴耳機聽音樂的少年，在聽到地鐵行駛聲時紛紛擠上前。

  陸白被人/流推進地鐵，微微蹙了蹙眉，反手卸下那個褪色的帆布背包，把它緊緊護在懷裡。

  那包扁扁的，只放了一樣東西——錄取通知書。

  如果大學是他的遺憾，那懷裡的錄取通知書則是他新的希望。

  車窗外，五顏六色的GG牌飛速閃過，在玻璃窗上映成一片旖/旎，陸白痴痴地望著，漆黑的眼裡儘是感激。

  明明分開沒多久，他又想梁珍了，星星太亮，他不敢奢望，但灰石努力爬高一些，或許也能被星星照亮。

  

  雖然昨夜kitty的話，讓他有過一絲懷疑。

  思索了片刻，他還是拿出手機，發了個消息。

  「姐姐，我今天去師父的學校報到，學校五點下課， 我應該能六點左右到您家裡。」

  十分鐘左右，陸白呆呆望著手機屏幕，沒有任何消息提示。

  陸白髮給梁珍的消息，十條有九條不回，他已經習慣，只當梁珍工作太忙。

  但今日他格外不安，接著又發了一條。

  「姐姐今天回家吃飯嗎？」

  對方依舊沒有回覆。

  一個半小時左右。

  陸白來到學校門外，門側寫著「時明烹飪技術學校」幾個大字。

  學校規模並不大，也就三棟樓和一塊活動廣場，站在門口就能一覽無餘。

  保安抬著保溫杯，慢悠悠走來保安亭換班，看見陸白，以為是送快遞的，朝他招了招手，「小伙子，過來這兒登記！」

  「哦，好的。」陸白以為要核查身份，連忙翻出錄取通知書和身份證，雙手遞給保安。

  保安疑惑地接通知書，開學季已經過去兩個月，按理來說不會有新生報到，他打開通知書，瞬間愣住——裡面竟有沈時生的簽名印章！

  「是在這裡登記嗎？」陸白翻開一本登記冊，指著表格問道。

  「不用不用，」保安連忙把通知書合上，雙手奉還給陸白，不敢置信地問道：「你是校長的……徒弟？」

  「嗯。」

  保安立即笑容滿面，扭頭朝保安亭里喊道：「小張啊，你再看一會兒，哥這邊有點事兒，去去就來！」

  「叫我老趙就行，我是咱們學校的安保隊長，」老趙刷開門禁，抬手邀請陸白，「我先帶你參觀一下學校。」

  「謝謝趙哥，」陸白走進學校，彆扭地撓了撓後後腦勺，「不用麻煩了，我自己看看就好。」

  「誒，以前我帶一批新生參觀，但你後面來的，我也得完成工作職業嘛。」

  陸白想了一會兒，覺得應該配合工作人員，於是點了點頭，「好……吧，謝謝。」

  走進學校，陸白才發現這裡面積不大，布置卻特別講究，道路兩旁的綠化顏色搭配養眼，修剪錯落有致。

  教學樓立在正中間，兩側分別是宿舍樓和行政樓，裝修風格一致，都是有質感的現代簡約風。

  「九樓是校長徒弟們的教習專用場所。」

  老趙帶陸白直上九樓，電梯剛開門，就撞見個身材高挑的男子。

  男子身穿一件黑色襯衫，袖箍扣到小臂，露出對勁瘦有力的胳膊，配上那雙筆直大長腿，活脫脫一個從時尚雜誌走出來的男模。

  「師兄。」陸白謙遜地微微欠身，他見過此人，沈時生的首徒晟銘，那副男模身材，讓人看一眼就能記住。

  晟銘沒理他，自顧自走進電梯，關門走了。

  陸白有些尷尬，老趙卻習以為常，安慰道：「校長大徒弟嘛，有點兒脾氣正常，以後習慣就好。」

  「宿舍還沒分，只能帶你逛到這裡，我先走了哈！」老趙摁下電梯。

  「謝謝，辛苦您。」陸白禮貌地笑了笑，眼神有些茫然。

  老趙明明可以和大師兄一起下去，卻偏偏要等下一趟電梯……

  陸白來的早，九樓空無一人，他又不敢亂闖房間，只好蹲在走廊過道，掏出一本紙頁發黃的小冊子勾勾畫畫，前面的內容已經全被原子筆「×」掉。

  他眼尾微微上揚，眸裡帶笑，在本子最新的一頁，一筆一畫寫下「債主：梁珍」。

  這筆債務意外地不沉重，或者那份沉重早已化作別的東西，沉降在他的心底。

  他看了一眼手機，聊天軟體上多出個小紅點，他欣喜地點進去，眼神卻暗淡了幾分，原來是訂/閱號的消息提示，梁珍依舊沒回復。

  半個小時左右，「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

  一個身穿粉藍色T恤衫，白色休閒褲的大男孩兒，哼著歌走來，望見陸白突然怔住。

  「陸小哥？……呃，陸師弟。」大男孩兒詫異地問：「你蹲在這兒幹嘛？」

  陸白收起小冊子，站直起身，尷尬地撓了撓頭，「師兄早上好，我來的有點早，所以……」

  程星星對「師兄」這個稱呼很滿意，腰板都挺直了幾分，「吃早飯沒？」

  「吃了。」陸白如實地回答。

  然而程星星還是沒有放過他，推門就進了休息室，從冰箱裡拿出一塊小蛋糕塞給陸白。

  奶油香醇，蛋糕鬆軟，造型軟萌，無論從哪個角度評判，手裡的蛋糕都是陸白所嘗過的最頂級甜品。

  「怎麼樣，你師兄的手藝牛不牛？」程星星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自己剛做的美式，佯裝不在意地問道。

  「很好。」陸白不善與人交際，只能使勁點頭，眼裡是掩不住的欽佩之色，「師兄是甜品師嗎？」

  「格局打開！」程星星得意地揚了揚眉，語氣透著毫不掩飾的囂張，「烹飪、烘焙、沖咖啡、調酒，你師兄我哪樣不行。」

  「哪樣都不精！」

  沈時生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來，程星星口中的咖啡還沒咽下，頓時嗆住，捂著胸口咳個不停。

  「師父……咳咳咳咳咳……你就不……能給我個……咳咳……面子。」

  沈時生沒好氣地撇了他一眼，簡單吩咐道：「去二樓給你師兄幫忙。」

  程星星如蒙大赦，氣還沒順，就憋著咳嗽跑走了。

  沈時生帶陸白到練習室，簡單考察基本功。

  陽光灑進室內，一排排廚具反射出鋥亮的光，陸白看得眼花繚亂，甚至有很多廚具他從未見過。

  他走到練習室最後一排才停下，那裡的廚具看上去最簡單樸實。

  原材料加工、配菜切菜、掌勺翻鍋，三個基本功做下來，陸白的操作都尚可，但也僅僅是尚可，在沈時生眼裡甚至沒有達到入門的標準。

  沈時生抱臂而立，表情依舊雲淡風輕，毫不意外地說：「不過關，待會兒去二樓跟班練習。」

  陸白應下，默默收拾廚具，他很清楚自己的廚藝水準，沈時生不可能瞧得上。

  「師父，您為什麼……」

  「為什麼收你為徒？」沈時生溫和一笑，「誰知道呢？」

  「……」

  沈時生略微偏頭，迎著陽光，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晨間的暖陽。

  「那你呢？為什麼走入這行？」沈時生霎時睜眼，回眸望向陸白，嚴肅地問道。

  陸白刷鍋的手突然頓了頓，覺得陽光有些刺眼，眼眸不由得低垂下去，「我也喜歡做菜，但……」

  「不算太喜歡，我看得出來。」沈時生毫不客氣地否定道。

  陸白微微一愣，擦完鍋底的最後一滴水，放好廚具後，恭敬地朝沈時生鞠了個躬，「對不起師父，您可能看走了眼，我做廚師主要是為了謀生。」

  「我的眼光還輪不到你質疑。」沈時生神色微怒，語氣又重了幾分。

  陸白連忙欠身道歉，沈時生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繼續說。

  「我想認真工作，做的好一點，或許……」陸白頓了頓，僵硬地抬手撓著後腦，說：「或許就能生活得好一點。」

  「自信點，為生活努力工作的人，不丟臉。」沈時生正色道。

  室內充斥著淡淡油煙味，沈時生把窗戶推開了些，微風拂過窗台上的秋水仙，散出縷縷清香。

  「知道晟世小館嗎？」沈時生問道。

  「知道。」陸白點點頭，不明白師父要說什麼，只能問一句答一句。

  晟世小館是一家餐飲連鎖店，在國內有上百家分店，陸白出租屋附近的地鐵站前就有一家。

  沈時生繼續說：「盛家也算百年廚師世家，到了這一代，老大負責企業經營，老二負責菜品研發，所以晟銘從小就跟著我。」

  陸白微微一愣，沒想到晟銘也是個公子哥。

  「晟銘的確天分很高，但比起熱愛，更重要的是他肩上的那份責任。」沈時生笑了笑，眼尾帶出幾道幾不可見的魚尾紋，「他哥帶著他來找我時，他才十歲，眼神卻異常沉穩深邃，我立即就答應了。」

  陸白也跟著笑了笑，大概能想像到晟銘年少時的模樣，晟銘師兄這般優秀，師父喜歡也不奇怪。

  「至於程星星嘛，小屁孩兒一個，還比你小兩歲。」沈時生笑得更隨性了幾分，「他人聰明，天賦高，幹什麼都一學就會，是我從二樓挑上來的。」

  陸白認真地點頭，二樓的學生都是通過考核進來的廚藝佼佼者，程星星能成為沈時生的徒弟與其說是受到師父垂青，不如說是憑實力拜師，沒太多機緣巧合。

  然而沈時生下一句話就打破了陸白的認知。

  「他喜歡做菜，更享成就感，越擅長就越有成就感，靠著這股勁兒，他用心鑽研就能越來越好。」沈時生大笑，說：「當然了，收他主要是因為那小孩兒長的好看。」

  「……」陸白認真地聽著，總覺得越聽越離譜，果然就聽師父說道：

  「你也很好，眼神里透露著清澈的愚蠢。」

  沈時生笑了一陣，才恢復神情，「說真的，我欣賞你的態度，不朝三暮四找尋所謂『最熱愛』，而是想盡辦法把現有的工作做到極致，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品質。」

  「最怕的就是因為『熱愛』，只因為熱愛，盲目的熱愛。」沈時生拾起一片掉落的花瓣，在指尖輕輕搓揉，平靜地說：「畢竟『熱愛』一詞，本來就太玄乎，夾雜著太多個人信念與幻想。但當你深入了解這行當，也許會發現它沒那麼美好，那就信念崩塌，不熱愛了嗎？」

  陸白望著眼前那盆秋水仙，白色的花瓣純淨無暇，落花卻沾上了黃褐色的斑駁。

  當白淨有瑕，花瓣就會凋落。

  陸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畢竟「熱愛」一詞，對他這種竭盡全力才能生存的人，的確太過遙遠。

  可是，遙遠的東西就不能肖想嗎？

  陸白眉間微蹙，可曾經遙遠的愛情，現在也真實地落到了他身上。

  沈時生似乎看懂了他的不解，把花瓣往盆栽里一扔，說：「感情不也是如此嗎？」

  「我是你的話，就趁現在好好利用她的資源，上綜藝做明星廚師，再不濟也能做個網紅。或者進她的餐飲新公司做管理層。」沈時生滿臉無所謂地道。

  陸白突然抬起眼睛，眸光雪亮，先前的青澀懵懂瞬間褪去，神情嚴肅地反駁道：「師父，我和珍姐在一起不是為了這個。」

  沈時生也不惱，似乎早已料到陸白的反應，只是嘴角浮上一抹輕蔑的笑，說：「你不是，她是啊，互相利用罷了。」

  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消息提示音，陸白告別師父後，立即點開查看，果然是梁珍的消息。

  「今晚有事，不回家。」

  正午陽光正好，樓道角落卻依舊陰暗，沒人注意到陸白正背靠牆角，手腳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