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妖宴佛國 第一夜 提線新娘 (一)
2024-08-26 05:24:48
作者: 柏夏
四萬八千年後,婆羅門第九萬六千八百歷,臘月二十九。人間,食滝(lóng)山,酉時。
新故交接,祭祀之月,夜晚來得格外早。黃昏一過,天色已經完全暗下,鵝毛般的大雪飄了一整天,房舍被大雪覆蓋,天地間只剩一片銀白。各家的孩子照舊拿了爆竹,在村頭的老槐樹下玩,沒多久,卻聽一陣笳樂聲從山那頭傳來。
村裡的女人聽見樂聲,連忙將院子裡的孩童趕回屋,不肯歸家的索性被各家的嬤嬤婆子打橫抱起,拿麻繩捆了扔在炕上,饒是如何哭鬧也不放他們出去。挨家挨戶大門緊閉,熄滅火燭。地上只餘下陡峭的山勢就著月色,在雪夜裡投下無數張牙舞爪的暗影。
送親的樂聲由遠及近,和著嗩吶、笙鈸、鑼鼓一起,一下比一下喜慶,惹得村頭的老槐樹簌簌落下成堆的雪。兩支穿著喜服的送親隊伍踏著白雪,從山的兩面走來,穿過寂靜無聲的村道,最終在村尾的老祠堂匯合。
男人們身穿喜服,一手抬轎,一手持火把,在老主事的指揮下,將兩頂大紅花轎放置在祠堂口的桃木樁上固定。天地間只餘下這些紅,火光映襯下,呈現出妖麗色澤,在雪夜裡分外刺眼。這乍看上去是一場喜事,但仔細瞧來,卻發現他們之中沒有一人的臉上帶著笑容。整個過程無人說話,死氣沉沉。
「鈴鈴……鈴鈴……」領頭的老鰥一搖銅鈴,笳樂聲停下,花轎的轎簾自內掀起,兩頂花轎內同時伸出了一隻手。
指尖丹蔻,妖冶嫵媚,同樣細膩的肌膚,同樣纖弱無骨。但,同樣的毫無血色。
兩個身穿殮衣的新娘頭蓋白布,緩緩走出,邁著僵硬的步伐走上台階,進入祠堂。男人們繞開二人的腳步,從側門進入。
祠堂內供奉著祖宗牌位,呈階梯狀,約有上千餘位。祭台上擺放著各式祭品,從香燭冥錢金銀箔,到花圈紙紮豎頭燈,卻無一樣是人間所用之物。
兩根銀線一左一右拉扯著新娘,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祖宗。辭別相親後,緩緩步入內堂。坐東朝西的後院外,地上架起高高的木塔,兩口巨大的棺材懸停在空中,幾乎與整座祭廟一般大小。除此之外,與一般棺槨不同的是,棺槨上的彩漆格外艷麗,乍看上去就像兩頂血紅的花轎。
身穿殮衣的新娘耷拉著頭,穿過內堂,一步步邁上棺槨的台階,走進棺槨,睡下。厚重的棺蓋合上。一把紙錢灑向空中,樂手重新吹響嗩吶,送親隊伍將二人一路從寺廟抬上了山巔。
「過年嘍!」隨著笳樂聲漸行漸遠,紛飛的紙錢落在雪地上,三名提線人摘下面具,紛紛鬆了一口氣。
他們踩著紙錢,歡歡笑笑勾肩搭背地離開祠堂,卻迎面撞上了一個少年。
「結、結束了?」癩小六目瞪口呆。
「結束了!」同是提線人的張二平拍了拍他的肩膀:「第一次表現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明年我就跟閻叔說,讓你單獨帶一組,我也退休享享清福!」
「我、我做了什麼?」癩小六打戰,一個極不好的預感讓他從頭涼到了腳底板。
村里統共四個提線人,每年婚禮兩人一組,負責一個提線新娘。劉麻子重病不能起床,癩小六是臨時被抓來頂包的。
第一次當提線人,他難免有些緊張,花轎到了廟裡,他就忍不住肚子疼,趁人不注意溜進了茅房,一待就是老半天。等他提起褲子出來的時候,花轎走了不說,管事的老張哥還誇他做得好。簡直不能理解。
張二平笑得合不攏嘴:「老黃家的丫頭死了有幾天了,屍身早都硬了,那有經驗的劉麻子又生了重病,原本以為這次不好操作,沒想到你表現得這麼好!讓那老黃家的丫頭走得比另一個還穩,真給我長臉!」
「什……什麼?!」
可他明明一直待在茅房裡,什麼都沒有做啊!
癩小六嚇得面無人色,還沒來得及再說話,便兩眼一抹黑,直挺挺地暈了過去。
「到底是個孩子,經不住夸!」張二平嘖嘖嘆氣,同另外兩人打著哈哈,抬著癩小六回了家。
與此同時,食滝山陰面的墳頭上,剛入土的新娘緩緩睜開了眼睛。
「好餓啊……」
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淹沒在乒哩哐啷的笳樂聲里,村民們渾然不覺,唱著古來流傳的祝禱之歌:
「滝山蒼蒼,雪夜茫茫;
芳齡永繼,仙壽恆昌……」
村民一邊唱一邊繞著墳頭燒紙錢,臨近午夜,才結束了滝村一年之末最重要的祭典。供完新娘,待明兒年三十守完歲,想必來年又將是風調雨順的一年。
子時,寂靜無聲的墓穴里四角燭火未滅,兩個石棺的其中一個里,突然發出一連串沉悶的聲響。厚重的石棺被從里推開一條縫,勉強能容納一人出入。
起先是蒼白的手腕,緊接著是蓋著殮衣的蓋頭,然後她撐著雙臂,整個身子從裡頭一躍而起,跳出了棺槨。
蓋頭被她扯掉,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五官算不上美艷,但唇色殷紅,在面無血色的對比下顯得格外妖異。
「怎麼什麼吃的都沒有……」女子四下看了一圈,不滿地嘟囔。她發現祭祀食品沒有一樣是能吃的,全都是各色紙錢扎出來的!唯有角落裡一盤瓜子,雖然是生的,但勉強能填個肚子。
「咔嚓、咔嚓」的聲音迴蕩在墳墓里。女子坐在棺槨上,一邊蹺著二郎腿嗑瓜子,一邊打量著石室。
四周的墓穴約莫有三人高,極為寬廣舒適,雕樑畫棟,繁複異常。根本不是與世隔絕的村民可以修葺得出來的,倒像是上古時有什麼王公貴戚留下的。年代久遠,已經無從考究。
女子心中有了譜,把目光放在了邊上的石棺上。
棺槨里一點動靜都沒有,想來是已經死透透了。
她突然變得很好奇,不知道這棺槨墓室裡頭究竟有什麼方法,可以做到如笳樂里所唱的那樣,讓死去的新娘「芳齡永繼,仙壽恆昌」?
女子百無聊賴地坐等看戲,吃完最後一顆瓜子,扔了一地的瓜子皮,四角的蠟燭也在這一刻熄滅。
一陣陰風吹過,她腳邊陪葬的紙紮突然動了一下手指。極為細微的動作,在黑暗來臨前一刻,仍是沒能逃過她的法眼。
伸手不見五指的墓穴里,女子抹黑踢了他一腳,紙紮哀叫一聲:「別打!是我!」
「毣毣(mù)?」女子眯著眼睛,順手從祭品台上扒拉下來一盞燭台,綁上殮衣蓋頭後點燃,石室內重又恢復了光亮。
「你怎麼來了?」
「想姑姑了,就來了唄!」紙紮雙眼彎成弦月,嘴角咧到耳後根,眼睛滴溜溜地來迴轉悠,在昏黃燈光下格外詭異。
女子冷笑了一聲,說:「是他讓你來的吧?」
「不不不,不是無顏叫我來的!無顏一點都不擔心您在食滝山的安危,他也從來沒有叮囑我要保護您!也沒有教我附身之法!」
女子一臉冷漠,良久才回了一個字:「……哦。」
「姑姑,您為什麼要出現在這裡,還附在一個死人身上?」
「等人。」
「等誰?」
「你猜?」
「猜不到……無顏他也不肯告訴我……我看這村子裡的人,也不過就是一群與世隔絕的人,做著一些古來流傳的祭祀之法,哪裡就與眾不同了?」
紙紮的表情始終如一,但他的語氣卻高低起伏,不盡相同,讓人聽了仿佛就能看見本尊那張手舞足蹈的臉。
女子笑了笑,拍了拍棺槨,說:「你看看,這裡真的沒有可疑之處嗎?」
「最多就是二女同葬一穴……」
「不止。」女子敲打著棺槨,搖頭。
「墓室格外大?」
「還有呢?」
「找不出來了。」鳩毣晃了晃腦袋,不能改變的表情已經不足以抒發他心中的困惑:「好姑姑,您就直說吧!」
女子清了清嗓子,換了個舒適的姿勢,躺在棺材蓋板上說:「你看,普通人家的棺材尾部畫西瓜、石榴等百子圖,寓意老人去世後,家族興旺、兒孫滿堂。頂蓋一般都畫北斗七星,象徵天;底座基部畫山水石,代表大地。可是,這兩幅棺材,頂蓋是地,底座基部還是地。」
「所以呢?」
「所以說這墓主人吶,壓根沒想升天,只想下地!」
「這怎麼可能?」鳩毣驚呼:「我們那暗無天日的,還有人削尖了腦袋想去那兒?」
「下地也不都指我們那吧?你再看看我,身穿殮衣,卻是以八抬大轎送親之禮下葬,這不奇怪嗎?」
鳩毣點頭:「您這麼一說,是有點奇怪。」
「你再看這兩處棺槨。生則有軒冕、服位、穀祿、田宅之分,死則有棺槨、絞衾、壙壟之度。這兩處覆於棺上的彩帛,繪於外板的彩飾,哪一樣不是精細無比,隆重非常?」
「古來天子殮葬,棺槨有四重,帝後之棺槨有兩重,將相大夫以等差區分三重、二重、一重。士無外槨,但用大棺。棺之厚,天子八寸,士大夫大棺厚六寸。庶人之棺之准厚四寸,無槨。不得以石為棺槨及石室,其棺槨皆不得鏤彩畫,不得有珠玉。」
「而這兩個小小農家女,棺槨上雕樑畫棟,地下之物應有盡有,哪是她們能承受得起的?就算她們福澤寬厚,不懼果報,可就算傾全村之力,也拿不出錢財來置辦,不是麼?」
鳩毣無法反駁,重重點頭,宛若智障的紙紮面孔上,表情嚴肅而認真。
「所以,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為了這兩名農家女準備,而是為了食潼山背後的主人。」
「鬼王十夜?!」
鳩毣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您您您……您竟真的是為了鬼母十七子,十夜而來!」
巨大的恐懼讓他說話都變得不利索,半耷拉的腦袋仿佛連生氣都被嚇走了一半。
「沒出息。不過是一個名字,就讓你嚇成這樣,你可千萬別讓無顏看見你這副模樣,否則他非扒了你一層皮!」
女子從衣兜里發現一顆漏網之瓜子,咔嚓一聲給嚼碎了,邊吃還邊抱怨:「做人吧,就是這點不好,一頓不吃餓得慌。」
鳩毣見她如此放鬆,滿臉的委屈,哭訴道:「婆羅門裡,我本就是最膽小的那一個,無顏不會怪罪於我,他只會怪我沒能勸你回去!平白涉險!」
嚶嚶的哭泣聲迴蕩在墓穴里,女子聽得不耐煩,一揮手,便讓那堆紙紮燃起了火。
紙紮的面孔在灰燼里扭曲,女子看著他彎彎的眼睛安撫道:「我答應你,我一定不會現出真身,不會置自己於險境。我只是去看一看,那傳說中無惡不作的吃人鬼王,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您可一定要說到做到啊!」
「我何時誆過你了?」
「經常啊……」鳩毣抱怨。
「好了好了,我知道該怎麼處理。既然這兩個新娘是送給十夜的,我會好好扮演她,絕不會像你一般,一出現就讓人抓了個正著!」
「姑故……您克……一定要暴重啊……」
隨著火勢漸大,他的聲音也變得扭曲,最終化成了一堆灰燼,落在地上。
墓室里重新恢復黑暗,毫無光亮的環境中,女子趴在棺材裡,雙手拍打著棺材版,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
「我好餓啊……十夜他怎麼還不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