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身後事
2024-08-26 05:21:55
作者: 春叄拾郎
回到家,姜小柔說好些了,其實她是擔心他一時衝動控制不住情緒,才把他叫回來。
第二天,魯子敬想起還有個停車違章沒處理,就開車去新區行政服務中心。
新區行政服務中心跟派出所挨著,占地很廣,跟民生相關的方方面面都能在這裡一次辦完,充分體現了杭州「只需跑一次」的行政精神。一層大廳分為四個區,水電氣一塊,稅務和房屋買賣土地出讓一塊,與公安相關的出入境、交通、治安一塊,人力社保公積金一塊,還有志願者在一旁引導取號排隊,整個大廳人很多,但井然有序,連大聲說話的都很少。
魯子敬領了交通違章處理的號,走到櫃檯對面的等候區,剛要坐下,忽地眼前一亮。對,就是很亮,接下來就是一張側臉,和被提在手裡的印著「浙江省xxx大學」字樣的手提袋。
他居然也在!真是冤家路窄。
陳平章戴著厚厚的眼鏡,當老師的視力都不怎麼好。
在這個距離上,魯子敬相信自己能看到他,他看不到自己。再看他左顧右盼的區域,人力社保公積金。魯子敬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來這裡提表姐去世後留下來的社保公積金帳戶裡面的錢。魯子敬之前想提提不出來,提取的條件之一就是身故。還有喪葬費,加起來也有小十萬塊錢。
魯子敬坐下來,視線不離,拿出手機,小聲給馬紅英打電話,問她表姐墓地的事情。
馬紅英難得一下就接了,說老王想去海寧,她打算陪著去。
魯子敬:「去海寧做什麼?」
馬紅英:「看墓地啊,過幾天頭七一過就要下葬。他女婿一直拖著也沒說葬在哪裡,他就想周圍先看看。杭州的墓地也問了,都比較遠。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魯子敬:「我陪你們去吧。」表姐活著的時候他無能為力,現在是該為她做點事情了。
龍駒塢杭州市殯儀館,魯子敬熟門熟路。他問過楊美華要不要來。楊美華說火葬場太晦氣,也不是什麼常走動的親戚,不想去,讓他幫忙送個紅包就行,說完就要轉帳給他。魯子敬一想到這些錢會落入陳平章手裡,就沒收,說他跟馬紅英去,算一份。楊美華也沒堅持。
經過服務大廳時,魯子敬正好迎面碰上上回打過交道的副主任。他記得副主任,副主任也認出他來,但不好說「啊呀幸會又見面了」,只能會心一……連笑都不能,一個眼神點到即止,說有什麼事情找他就行。
「小廳里外有監控嗎?」魯子敬突然問。
副主任一愣,說靈堂門口是有的,出於安全考慮規定要裝的。魯子敬謝過,看到了不遠處的老王兩口子。老王還能站在小廳外迎接親戚朋友,他老伴就癱坐在小廳外的座椅上,旁邊是陳王佐。陳王佐很懂事的陪在奶奶身邊,陳王俊則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沒媽的孩子像根草,5歲的陳王俊或許還要很多年才能體會到。也可能很多年後他已完全沒有了對媽媽的記憶,畢竟時間能消磨大多數印跡。
陳平章的大姐(下文稱大姑)站在小廳門口,身上掛了個醜陋的紫色大皮包,每當有人來到,她就會從他們手中接過白紙包放好,再假惺惺的給出白花去。
馬紅英想過去跟老王兩口子打招呼,被魯子敬拉住。「先去給白紙包。」魯子敬拉著她走過去。這時候一定要一起過去,表明他們是一家人,不然肯定會被要兩份,解釋起來也麻煩。
在大姑跟前停下,魯子敬故意沒有馬上掏出來。果然,她就多看了他們兩眼,認出魯子敬是王素青的表弟來,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好意思開口要錢。
魯子敬故意說:「表姐走了,姐夫也不像是要再娶的人,只能辛苦你了。」
大姑嘴角抽了兩下,神色極不自然。魯子敬當然知道她的心思。她是來投靠弟弟的,說穿了就是來享福的。孩子有老王一家三口帶,她白吃白住還有人給兒子零花錢,日子多瀟灑。現在好了,王素青沒了,老王兩口子只能管一個,剩下的事情就要轉嫁到她身上,她能高興嗎?
魯子敬這才掏出白紙包來遞過去:「一點心意,千萬不要嫌少。」
大姑熟練的用手指捏了捏白紙包,嫌棄之色昭然若揭:「再少也是心意。」
千萬別小看市儈之人調節情緒的能力。
魯子敬笑笑,陪馬紅英朝老王那邊去,正好碰到陳平章從小廳里出來。目光交匯,交錯而過。
親戚朋友陸續來到,大多是陳平章那邊的,他們這邊的親戚很少。三點差一刻時,司儀請眾人入場。
追悼會的布置和流程大同小異。不同的是沒有人要求把哀樂改成進行曲,一切都按部就班的進行,氣氛沉悶而壓抑。默哀時,回想起表姐短暫而憋屈的一生,魯子敬握緊拳頭,很有站出來當著大家的面揭露陳平章人面獸心醜惡嘴臉的衝動。可默哀時間太短了,他還沒做完心理鬥爭就結束了。
瞻仰遺容。看到王素青安靜地躺在那裡,被鮮花包圍,走在前面的陳王俊突然衝過去問:「媽媽,你睡著了嗎?你怎麼還不醒來啊?」
稚嫩的童音一出,頓時哭聲一片。
老王兩口子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哭倒在地。場面一度混亂。
陳王佐上去拉住弟弟,像是在他耳邊解釋。
馬紅英和幾個親戚過去扶他們。
魯子敬沒動,只是停下來看著陳平章。
陳平章走回來一手一個拉住兒子。
大姑看到,上去勸說:「這裡不是哭的地方,先忍一忍,大家都在等著。」
老王兩口子根本不想走,知道這一走就再也看不到女兒了。
魯子敬昂起頭,不讓眼淚落下。
人生至痛,父喪女,母喪子,兒女喪母。
追悼會後是遺體火化。
趕時間的人就先走了,剩下陪伴的多是親戚。
魯子敬站在小廳外的走廊上,面朝台階,又有一輛靈車從外面開進來。
這時微信一閃:「來聊兩句。」竟是陳平章發來的。
他就站在門邊,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魯子敬走過去,保持一腳能將他踹倒的距離。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矮了一頭的男人,魯子敬很有一拳把他放倒的衝動,當然他也有這個實力。可是當這個男人毫無畏懼的對視過來,目光中還帶著幾分戲謔時,魯子敬沒來由的一陣發虛——他為何這般鎮定?是大偽似真,還是另有所圖?
「很想打我是吧?」陳平章開口就道破魯子敬的心思。
魯子敬並不覺得奇怪,畢竟他從不掩飾對此人的厭惡。
「你覺得是我害死了你姐。」陳平章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別人的家務事,「我承認我打不過你,可這有用嗎?現在是法治社會,到處都有監控,你打了我,倒霉的是自己。動手,是最低級的解決問題的方法;聰明人,靠這裡。」他指指光溜溜的腦袋。
魯子敬:「人在做,天在看。」
陳平章:「你失業了吧?」
魯子敬心下劇震,終於明白陳平章的自信來自哪裡。他是怎麼知道的?他說這個意欲何為?難道是想以此相威脅,逼自己不再追究?
陳平章朝馬紅英那邊看了眼:「她們還不知道吧?你也不容易,老婆懷二胎辭職,老大要各種花錢,你又失業了。我這個人呢,沒有實錘的事情,是不會隨便亂說的。」他頓了頓,「中年失業很痛苦,所以你需要發泄。我理解。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麼知道的。」
魯子敬不得不承認,陳平章很雞賊,果然聰明的腦袋不長毛,那麼容易就推斷出自己的處境。「不勞你操心,我還不至於去喝西北風。」魯子敬索性承認,既然他已經知道了。
陳平章望著他:「今年是不至於,明年呢?老二出來,花錢的地方多了,我深有體會。」
魯子敬無語,胸中戾氣被他一番話打散不少。作為一個失業大半個月的男人,他確實底氣不足。畢竟這個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能用錢來解決的。10萬塊錢聽起來不少,可剛才的被拒讓他突然對未來少了一分把握。30多歲的男人,不高不低,找工作不是那麼容易的。
陳平章:「都是男人,我理解你的心情,不告訴家裡人,不想讓他們擔心,說明你是個負責人的丈夫、爸爸。你姐雖然走了,可我們還是親戚。我在海寧有個廠子,正好缺一個有經驗的管理人員,如果你感興趣,可以過來幫我。工資不高,一個月一萬塊,交五險一金,你可以考慮下。」
魯子敬愕然,這是在收買我嗎?一個月一萬塊是不算多,還不如之前,可離職後他才深切的感受到沒有穩定收入的心虛和焦慮。以前可買可不買的東西買了,每周都要出去吃一頓,因為知道會有錢進來。現在呢,儘管卡里躺著二三十萬,可不敢花啊,兩個娃的開銷,日常生活的開銷,還有夫妻倆自己交社保每個月的支出,每個月最少五六千,還不算每年一兩萬的保費和水電氣寬帶有線電話費物業能耗費……七七八八下來,一年至少十萬。一個月一萬塊,正好能把這些硬性開支抵消掉。陳平章啊陳平章,你這一手,正好砍在老子的紅線上,又准又狠。